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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州。
十六日傍晚,张弘范牵着马下了商船,自策马向东徐行。
他眼神有些落寞。
既想着今日该是大姐儿出嫁的日子,又想到在汉江河谷见到的张五郎一行人。
“看来,五哥该是猜到了。”他又低语了一句。
……
正月,在昔木土脑儿,忽必烈那句“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并非是对张柔说的,而是私下召张弘范密议,对张弘范说的。
当时大军马上要北征哈拉和林,山东李璮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关中已为李瑕所据;廉希宪叛投;诸多消息直指商挺、史天泽、仪叔安、赵璧等人也有通敌的可能。
形势对于忽必烈极为严峻。
坐镇亳州的张弘道遮遮掩掩、与李瑕的暧昧,证据确凿。
亳州东可结李璮,西可与李瑕夹攻河洛,一旦有失,相当于对李璮的包围圈出了个大缺口,让其直接与李瑕相通。
不论张弘道行事是否代表张家的意思,已必须要除掉……
忽必烈一方面以防范关中之名,派严忠济镇守太行径,盯着保州,不给张柔反的可能,另一方面施恩张柔,加封荣?大夫。
至于亳州……暂时而言,忽必烈不能令张柔除掉张五郎,也不能开口叫张柔交回亳州。
一个不好,真逼得张柔鱼死网破。
需要有所转圜。
张弘范就是最好的人选,深受重恩,忠心耿耿。
且哪怕事情办坏了,也不至于逼得张家跳脚。
忽必烈已给了张弘范太多的恩典,且还能给更多。
张弘范不会投附李瑕。
不说其家小在保州等各种原因,恰是因张大姐儿想嫁李瑕、张五郎已有暗中支持之倾向,张家投附之后,必被李瑕分权于诸兄弟。
只有忽必烈还能让张弘范这个人继承整个张家统领三十余城、八万户军民总管大元帅的权力。
蒙古之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对于张弘范而言,这件事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若办妥,往后张家之权必然全归于他;若办不妥……忽必烈给他的恩典越重,一旦背叛,忌恨越深。
但张弘范不愿、也不能对张五郎下手。
家族才是乱世立命的根本,若兄弟阋墙,张家也要分崩离析了。
他身受重恩,也是身担压力。
事到最后,已全担在他一人肩上。
家小在保州要顾、前途抱负要实现、兄弟情谊要保全,怎么做都难。
但张弘范还是打算做得完满。
到了亳州,他试探了张五郎几句。
发现张五郎没变,还是那顾家的守成性子,张弘范这才决定接回大姐儿。
从根源上断掉张家与李瑕的联络,亦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兄妹三人,各作些牺牲。张五郎不至于死,最多去当个质子;大姐儿放弃些小情小爱,再找良人;他张九郎也愿挨些责罚,哪怕丢掉往后全统张家之权的机会。
往后,张家还是那个兄弟姐妹齐心的张家。
却没想到最后,不仅大姐儿不愿作这点牺牲,就连张五郎也不肯。
……
这才是叫张弘范最难受的。
他想到当年离开亳州大姐儿讨要书籍之时,作为兄长何等宠爱这个妹妹;想到当年五郎宁可身负重伤也要保全家族……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们都变了。
心念萧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时近黄昏,平陵郡王府内颇为喜庆。
“请宾客入席。”
一对新人对拜过,观礼的张弘道看着他们般配的模样,心中又添了感慨,转身入了席。
“娘家人请坐这边……”
宴席仓促间又多摆了五六桌,张弘道招呼着家小,又让张延雄去安排亲随。
“五郎,李瑕怎也不防着我们?”
“称他‘郡王’吧,去坐吧,你想喝酒就喝。”
张弘道桌边坐了,闭上眼歇了歇。
连日赶路,他浑身酸疼得厉害,但真正疲惫的还是那颗心。
也没了心情夹菜,他捧起一杯喜酒喝了,眼睛已有些发酸……
张九郎还真以为他想不明白。
自大姐儿离开后,他整整分析了四五个月,确定忽必烈根本不敢在眼下动张家,才敢行事。
李璮多年异动不断尚且无事,为何这边一点小打小闹到了张九郎口中,却成了大祸?
张九郎口中之大祸,只关乎其一人之前程罢了!
这次,做了些小动作,怕是被赵璧查到了。
是他张弘道能力不济,认栽。
那出奔逃命又如何?忽必烈敢动张家吗?
当年六郎尚且肯放张世杰,今张九郎却连亲生兄弟都不肯放了?
说什么求情,这次忽必烈能高抬贵手,往后呢?待天下大定,还能容他不成?
是,他能耐比不上九郎,也继承不了家族重担,且愿意为家族抛舍己身。
己身可抛,却不能只为实现张九郎一人之抱负!
那日相谈,张弘范头一低,说甚“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低头间愧疚的是什么?
真当人想不明白?
“妹妹的一世姻缘,兄长的一世自由,就都比不上你一时前程?!就你张九郎有本事?但我也有妻子儿女!”
~~
正想着这些,张弘道一转头,只见李瑕已端着酒杯过来。
对视了一会,李瑕持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我会好好待文静。”
“百年好合。”
“五郎能来,我们很高兴。”
张弘道又叹惜,道:“我弃亳州而逃,没本事,让你见笑了。”
“不会,面对忽必烈与金莲川幕府本就不易,人没事就好。”
“我就知道九郎不能从你这带走文静。”
李瑕抬了抬手,两人默契地转向后院。
张弘道捧着个空空的酒杯,发现没把酒壶也带来,微微苦笑,问道:“你是故意设计商挺?”
“嗯,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经验之谈。没想到你还是被揪出来了。”
张弘道又苦笑,道:“你作为对手尚且肯帮我做到这些……”
“妹夫。”李瑕道:“作为妹夫才帮你做这些。”
“是。”
“根本而言,还是忽必烈没将他自己看成是汉人。”李瑕道:“蒙古对待世侯太宽,这是弊政,制度上有疏漏,真有事,只能用猜忌来补。不如一开始就建立妥善的制度。”
“这话有深意啊,我得仔细琢磨。”
“那就好,只要这句话五郎听了就够了,别的就不打紧。今日是我大喜,不谈这些了。”
张弘道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当年开封之事……向你道歉……”
“彼时各为其主罢了。”
“好吧,我只是想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先见文静一面吧,我不想她成亲时还带着担忧,你来得巧。”
“九郎一走我便安排了,紧赶慢赶赶到了……”
~~
新房中,张文静手执团扇走动了一圈,推了推窗往外面偷瞥了一眼。
往后这便是她这个侧王妃的院子了,空了得再布置一番。
最好再用嫁妆把整个王府都布置一下,李瑕也太穷了,失了郡王的气派……
听到外间响起说话声,张文静连忙又到榻上坐好,整理了一下凤冠,重新将团扇掩着脸,重新摆出名门淑女的模样。
“文静来见见五哥。”
张文静忙扶着凤冠又起身,拾着团扇绕到屏风外,先是了偷瞄了李瑕一眼,遮着半边脸,又看向张弘道,微微叹息一声。
“五哥累我好担心。”
“装扮寒碜了些,往后你为人妻子,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不妒不忌,莫失了张家名望……”
张弘道负着手,也没兄妹相见的喜意,已开始板着脸训话。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他该交代的也要交代清楚。
张文静初时还肯听着,待见张五郎没完没了,已有些不耐,偷看了李瑕两眼,终于抽着个间隙应道:“谢兄长教诲。”
“嗯。”
张弘道见自己又把气氛拉低,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有些尴尬,道:“五哥来得匆忙,也没备些贺礼……这方面,不如你九哥。我待你,一向也不如你九哥。”
张文静低下头,想了想,道:“五哥莫如此说,我心里自有杆秤,谁更顾念家族长远,我知道的。五哥能来,我们真的很开心。”
张弘道愣了愣,只觉暖心。
“你也别听你九哥说逐你出家门,此事父亲没表态,我则不同意,虽然我……但往后家里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张文静笑笑,抬起头道:“都说了人家心里有杆秤了,人家今日成亲呢,出去。”
~~
宾客散场,郡王府静下来……
~~
红烛摇晃。
李瑕送了人又回来,栓了门,在榻上坐下。
屋外已静。
“现在安心了?”
“嗯,安心了。”
张文静低声应了,并不愿多谈形势,她只觉自己这场婚礼已因家中事耽误了太多。
“五哥也是讨厌,我这装扮哪就寒碜了?”
她缓缓放下团扇,看向李瑕,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淡妆浓抹总相宜。”
李瑕目光落处,见她今日打扮得仔细,唇上一抹胭脂比往常添了些明媚。
颊边红晕也不知是妆红还是羞红。
他遂低下头吻过去。
张文静似想到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想。
五年前策马持剑奔来的少年身影,高塔上凌空一跃……往事一幕幕闪过,心跳得厉害,又不知是因当年还是因今昔。
那年枯冢里他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到今夜才终于可以肆意相拥。
凤鞋掉落在地。
摇晃的帷帐被烛光映在墙上,许久,连红烛也已熄灭……
“坏人……”
张文静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是在李瑕肩头咬了一口。
“你让我等了……五年……唔……坏人……”
~~
一纸彩笺被帷帐掀动的风带起,飘落在地上。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