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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王之后,李瑕先以自己对经济货币的理解结合宋初的交引制度,先小规模地发行了盐券,试图逐步建立起平陵王府的货币信用。
做这一步,他是慎而又慎,唯恐打乱川陕薄弱的货币体系。
那纸币的杠杆作用便发挥不出来。
直到建立了统计司,经过了合理的筹算,他才能做到适量发行券引,刺激川陕的迅速发展。
打个比方,以五石盐为锚定物,只要王府有公信力,眼下便敢发行二十石的盐券,相当于能凭空“借”来十五石的盐价做为本钱。
这自然对商贸自有了极大的促进。
李瑕懂理论、李冶擅统筹、严云云精明有手段,这样的草台班底形成之后,川陕发行券引一事便开始大步向前推进。
他们在一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统筹、监管,以防止再出现宋、金滥发纸币导致的物价飞涨。
六月中旬,李瑕再次召汉台幕府诸属臣议事,总结了上半年稳定形势、谋求名份的成果,确定了下半年的振兴之方略。之后便是一场人数更少的议事,确定了今年的盐、茶、米、布券引的发行数量。
在当今整个东南会子如废纸的情况下,不少人畏纸币如虎,李瑕亦觉自己这个动作颇为大胆。
诸侯不得朝廷之命,擅自大规模铸币,几乎等同于向朝廷在经济上宣战。
既是宣战,他便准备好应对宋廷,以及各种牛鬼蛇神的反击。
伪造券引、挤兑、作空、抵制贫瘠的川陕要面对的是富饶的东南。
难得没有战祸的短短几年,川陕民生经济能休养到什么地步,这是第一个考验。
很快,仅在七月初二,一家商行从荆湖运来晶石、铜器、丝绸、农具等等货物,且卖了两艘大船给汉中军器司,接受了面额五十万斤的茶券。
之后,这商行在汉中几个县衙兑换了二十万斤茶叶,又以剩余茶券与蜀地商贾采买了药材、毛皮、羊羔、竹器等诸多货物南下。
这桩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校
平陵王府发行券引也一向好用,无非是盐券之外又多了茶、布、米券。
对商行而言更重要的是原先北方走私的人参、皮货商路还没断,且在汉中就可以买到。
等到冬天,一株老参、一件狐裘在江南便能翻上百余倍的价。
临安依旧繁华,街巷上的商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勾栏瓦舍中的表演终日不歇,金银铜钱落在盘上的声音叮啷作响。
御街上有官轿行过,轿中的叶梦鼎偶尔掀帘看着街上的这热闹景象,目泛沉思之色。
轿子进了枢密院,叶梦鼎踱入公房,见贾似道坐在桌案后,不由面露鄙夷,但还是转身掩上门。
“贾平章又有国事商讨?”
“我不像你,终日只知上表求辞,拂官家颜面。”
叶梦鼎叹道:“垂垂老矣,只想归家致仕也不许吗?”
“你是帝师,没有官家登基不到两年便六次辞官的道理。”
“平章公好生霸道呐。”
“我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说话拐弯抹角无甚意趣。”贾似道揉了揉额头,道:“程元凤想学吴潜你可知我是何意?他竟敢逼我行废立之事,好大的胆子。”
叶梦鼎没说话,扶着椅背,缓缓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回想着近年诸事
吴潜当年一向是反对先帝立如今这个官家的,程元凤那时则对储位之争并不感兴趣。
一转眼,吴潜贬调循州,已不在人世。
程元凤变了,不再是对皇位之争袖手旁观。这一个多月以来,不知联络了多少官员,准备弹劾贾似道。
还传信来表示贾似道若不罢相,朝中正直之士只能请太后垂帘听政了。
这是婉转的说辞,意为要针对官家。
为何如此?
官家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就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天子。
扪心自问,叶梦鼎也自觉愧对天下生黎
“你一直骂我沽名吊誉,说我屡次辞官是爱惜羽毛。”叶梦鼎道:“我今日实话告诉你,这帝师、这宰相,我真不愿再当了。”
“老而昏庸的懦夫,事到如今,再说不愿当帝师还有何用?”
贾似道冷笑一声,只觉听叶梦鼎说一句话都烦,道:“不绕关子。先帝驾崩那夜发生了什么你很清楚,此事不可揭开。”
“那不如请贾平章上书致仕?”叶梦鼎道:“想必,等贾平章致仕了,以申甫兄的为人,必不会再揭开此事。”
贾似道怒极反笑。
“果然,你们这些人盯得还是我这个权柄。若我不肯请辞又如何?”
“也许申甫兄会与你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贾似道问道:“为了对付我,他不惜拖累官家,你能答应?”
叶梦鼎叹道:“我管不了。”
“够了!你们不就是要毁掉我的公田法吗?鼠目寸光!来,鱼死网破罢了1
说罢,贾似道终于压不住怒火,倏然起身,向外走去。
叶梦鼎低头沉思着,渐渐有些忌惮起来。
他终究不是程元凤,不能狠下心来对天子动手。
“贾平章留步。”
贾似道停下了脚步。
如果有选择,他真的不想再一次找叶梦鼎联手。
这让他觉得平章国事也还是不能摆脱党争。
没完没了
叶梦鼎缓缓道:“程元凤之所以如此,终究是担心贾平章对国事操之过急。”
从“申甫兄”到“程元凤”,他与程元凤之间,终究还是被贾似道撬开了一道缝隙。
“说,你要我如何?”
叶梦鼎道:“经界推排法,老夫竭力反对,请贾平章停下来。”
贾似道犹豫了。
这“经界推排法”就是废除十八界会子,以金银关子完全替代会子,是他平抑物价的良策。
不推行此法,便不能让朝廷停止超发会子。
“反对?”贾似道冷笑道:“半年来米价又翻两倍,百姓破家者不知几何,你竟还敢反对?”
“谁破家?贾平章真有在临安城看一看?”
“城中百姓当然不肯用会子,谁会傻到还用会子?被会子害苦的是何人?乡野里种粮的平头百姓!岁岁以废纸‘买’他们的粮,他们还如何活?你不如到乡野里看一看吧,睁眼瞎1
“还未到不得不废会子的时候,反而是你把十八界会子尽废,手持会子的农夫才真要破家荡产1
“蠢货。已谈过太多次了,够了。”
贾似道不想再与叶梦鼎多说,下意识想要抬步走,才意识到今日是来找叶梦鼎帮忙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
叶梦鼎提醒道:“这次不是我在逼你。”
“好我退一步。”
这一句话出口,贾似道的背已弯了下来。
“我退一步。”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废十七界会子,留第十八界会子与金银关子并行,你看如何?”
近月以来,弹劾贾似道的奏折如雪一般。
放眼朝堂,已没有还能与贾似道叫板的高官。
便是程元凤在朝时,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么多人同时弹劾贾似道。
也唯有贾似道自己能将群臣逼到这个地步。
终于,连不问国事的赵禥也感到慌了。
七月十六日,赵禥难得召一众大臣于延和殿内引奏事。
“怎么怎么回事?师相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国库也有钱了,为何要弹劾他?”
赵禥先开口问了,良久,却没听到臣子们的回答。
沂王府教授、枢密院编修官的马廷鸾站在殿中,抬眼瞥了瞥叶梦鼎,见叶梦鼎不动如山,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已有谏臣出列。
“禀陛下,贾似道推行之公田法,初以官品逾限田外买之,有嫉富抑强之意,继而派买,除二百亩以下者免,余各买三分之一。其后,虽百亩之家亦不免,令田主抱纳,已失之初意”
“臣弹劾贾似道纵容平江知府包恢行以峻急之法强买民田,与八十老翁施以肉刑,至其死,平江骚动,人心不服”
“臣弹劾贾似道贪墨,今公田每租一石明减二斗,不许多收。而毗陵、澄江等地凡六七斗皆作一石。及收租之际,总额有亏则取足于田主,以为无穷之祸”
“臣弹劾贾似道纵恶吏鱼肉百姓,镇江一恶吏,将其贫瘠之地强与人更换,于田主其祸尤惨”
赵禥已经听呆了。
他虽然完全听不懂这些人一个个站出来在说什么,但已能感到事情很严重。
在御榻上坐了良久,他只觉脑子里嗡嗡嗡,直到一声呼喝传入耳中。
“臣请陛下罢免贾似道1
“臣等,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马廷鸾亦出列,行礼,郑重道:“臣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1
若说之前那些谏臣都只是在弹劾贾似道,他一出列,则已是对官家言带威胁。
今日,若不罢免贾似道、遏恶扬善,那官家便不是在“顺天”了。
“臣等,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1
“”
马廷鸾知道官家或许听不懂。
但这声势其实是给叶梦鼎等人看的。
今日必须罢免贾似道,否则他们便要请太后临朝听政这代表着什么叶梦鼎不会不明白。
赵禥愈发不知如何应对。
谏臣们声势浩大,而贾党官员却全都沉默不语。
赵禥不由大急,心想着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不然就只能罢免贾似道了。
好一会,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位老师,连忙看向叶梦鼎。
只要叶梦鼎能站出来赵禥也不在乎谁来当这个平章军国重事。
贾似道,其实也是可以说丢就丢的。
但叶梦鼎却只是向赵禥摇了摇头。
赵禥又是一愣,只好向贾似道问道:“师相,你怎么看?”
“臣,乞骸骨。”贾似道脸色平静,摘下官帽。
这样的场面,他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永远都是在疲于应对百官攻讦
赵禥愣了愣,依旧未见叶梦鼎有愿意出面收拾残局的样子,愈发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师相,你”
马廷鸾看眼贾似道已将官帽放在地上。
大事将成,他心里却是疑惑起来,认为贾似道、叶梦鼎的反应并不太对。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梦鼎似叹息了一声,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贾平章不宜于如今去职,枢密院今日得京湖吕文德奏报,蒙兵攻长江下游甚急”
“当”的一声,御案上的酒杯被推倒了。
马廷鸾闭上眼。
他知道今日事又败了,贾似道早已与叶梦鼎、吕文德有了交易
下一刻,一句惊呼声入耳。
“师相啊1
马廷鸾猛然抬头,眼中绽出不可置信之色。
他竟是看到御榻上的官家突然窜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贾似道的腿。
然后,卑躬屈膝拜倒在地,大哭不已。
“陛下!不可如此”
“陛下1
“陛下”
群臣大惊失色,之后大怒,纷纷呼喊。
“陛下快起来1
“陛下万不可如此”
赵禥却如没看到他们的激愤与惊讶,只顾死死抱住贾似道。
“师相!师相朕的师相,你不能辞官碍求你不要弃朕而去!可怜可怜朕吧,师相”
贾似道闭上眼,心里并未有得胜的喜悦,只感到挫败与疲倦。
这次,无非是向吕文德妥协了,答应往后行公田法、打算法,绝不牵扯到吕家军,并加吕文德太尉之衔
一次是对叶梦鼎,一次对吕文德,两次妥协,换来了今日又一次党争的胜利。
累了。
哪怕天子匍匐于地哀求他不要走,也难已消磨心中的失望。
推排法、公田法、打算法俱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刀也砍在他贾似道心上。
“这便是我的鼎力革新吗?”
慈元殿。
全玖一直关注着前廷的动向,焦急不安。
“若贾似道不肯妥协,程元凤到底有何手段对付官家?”
“平章公不肯说,只交代此番他必能保住官家,稳定朝局,请皇后不必惊慌。”
“去查,问问叶梦鼎,到底何事还能危胁到官家?”
许久,有宫娥匆匆赶来,附在全玖耳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怕是落在瑞国长公主处,不久前,瑞国长公主遣人往歙县见了程元凤。”
全玖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再无往日端庄。
她侧过脸,对着阴暗处,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无怪乎贾似道不肯说,原来是你,赵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