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抱着君不意离开荒野之川时,只带走了一枝半开的花,一盏普普通通的孔明灯。
盘亘在上空最后一缕轮回的气息散去,天光洞彻毒障,原先被天机屏蔽的荒野之川暴露在众生面前。
一道道盾光划破天际。
最先到达的是重明国如今的太上皇与太后,他们从沉眠中强行苏醒,直接撕破空间而来,却只寻到了踩破枯叶的一行脚印。
白霄转了一圈:“有人比我们先一步到达此地。”
君长生蹲下身子,拾起一片碎叶,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见白霄心中忧切,坐立难安,便放轻了声音:“不用担心,是故人。”
夫妻多年到底心意相通,白霄稍稍松了口气:“他到底回来了。”
随后又皱紧了眉头:“可是我怎么能不担心,君郎,意儿他……他的修为已经超越你我,会没事的对不对?”
时光倒转,九州新生,凡间生灵懵懂无知,依旧忙碌度日,可是作为荒野之川上那一战的参与者,他们都隐约留下了些许记忆画面。
而作为山河卷春秋笔曾经的主人,君长生知晓的比霄后更多,更清楚君不意会遭受何等的反噬,面对白霄希冀的目光,只能握着手腕保持沉默。
白霄垂下了头,吸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找到那两孩子再说。”
不久,剑光冲破云霄,架成一座千里虹桥,娃娃脸道人便御剑停在半空中,气急败坏的低头往下瞧:“那个混小子在哪儿?”
白霄摇头,才道了句寻遍了荒野不见他们踪影,钟岳便懒得跟这对夫妻寒暄,急匆匆离去。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停留,撕开虚空,抬步踏入其中。
之后,一只麻雀大小的冰凤凰“休——”的一声窜出,小爪子抓住了枝头树权,歪头歪脑的瞧,并时不时梳理一下自己金贵又漂亮的羽毛。
被烧成秃毛乌鸡的记忆犹在,妖王心有余季,如今对自己的羽毛格外的珍惜。
瞅了半晌,妖王“叽叽叽”的滴咕:“已经走了?乔老有个人妖混血的小孙子跟重明皇和小魔君好像是少时同窗?叫乔什么来着?回去问问。”
小冰凤扇动羽翼,并未有多大动静,却乘风已去三千里。
“这次可是欠了一个不小的人情呀,叽叽。”
佛光漫步,慈眉善目的老僧踩着罗汉鞋驻足于深林浓雾中,手指转动着菩提子念珠,一遍又一遍的低诵佛经。
老妇人提着小圣女乘坐荒兽踏云而来,荒兽鼻子打着响泡,甩着长尾巴。
小圣女屁股长了刺似的扭来扭去,羞愧的低着头,红着眼尾拉着长老的衣摆:“长老,我当时跑了。”
长老严厉的扫了她一眼:“身为蛮族圣女岂能害怕?”
小圣女硬生生憋回了眼泪。
神云山离荒野之川较近,苏家家主反而来的较晚,却带了苏家主母过来。
岚月毫不客气的评价:“懦夫。”
苏家家主似乎习惯了,连眉头都未抬动一下,儒雅自持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传说中心魔缠身的模样,只是摩掌着一根笛子道:“我是比不上那两位后起之辈,可是比起九州,自然是苏家更重要,至少也要护住你跟福姐儿。”
岚月一噎,无可奈何:“你啊你……”
“去接福姐儿吧,也让我瞧瞧那位中州圣子够不够格。”苏家家主拉住岚月,“之后我会闭死关不破心魔不出关……”
一位位名震九州魔界的大能来了又去。
玉馨书院中,原本已经“以身殉道”的老先生们一个个醒了过来,只觉一切恍如隔世。
有的爱酒如命,赶忙喝几杯小酒解解馋。
有的心有所悟,忘情的演练一遍道法,待清醒之时,困顿已久境界也有所松动。
也有的找亲朋好友叙起了旧……
阿宛大梦一场,醒过来后先跳去抱了大块头彭留春一个满怀,接着马不停蹄的跑去前院主那里傻笑了一顿,最后欢快的踢着脚上的银铃铛训学生去了,瑶光院的新生们顿时哀嚎不断……
钟岳等人快把九州翻了个底朝天,就要揪着钟应那几位写作属下、读作“狐朋狗友”的魔族去魔界找人时,钟岳终于得到了自家心肝儿子的消息。
——钟应和君不意在玉馨书院。
传消息的人自然是老院主。
钟岳折腾了大半天,跑断了腿,最后又急匆匆的跑了回来,气的想接那个混世魔王一顿。
他儿子儿婿没回老爹的剑岛,反而去了少时念书时居住的那间院子——已经成了紫藤萝汪洋的丙字三号院。
老院主站在湖畔亭子里,眯着眼睛一下下的撸着胡子,钟岳道了一声谢,就气势汹汹的一脚踹开了大门,长驱直入,院落的阵法对他毫无反应。
从院门到卧房也就十来步的距离,娃娃脸道人的脚步声从特意踩出来的沉重变成了刻意放缓的轻柔,尽管这对于一名修道者来说并无区别。
门未锁,敞开一线,足以窥见其中半分。
屋内,两人合衣而眠,睡得格外的沉,连钟岳这么闹腾钟应都没有跳起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弃他。
可是,钟岳却只感受到一道气息。
脚步便被钉死在原地。
升腾的怒火不过是为了掩藏其中的担忧,如今猜测成真,暴涨的火焰被泼了一盆冰水,囊时间只剩下对两孩子的心疼。
伫立了许久,钟岳合上房门,静悄悄的离开。
老院主还在原地,便看到一个绷着一张包子脸的剑主。
钟岳恨恨的握着剑柄,青岚仙剑剑身隐约有锋芒吞吐不定:“若是我那一剑刺下去了,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老院主道:“随心而为罢了,你是,老夫是,他们也是。”
正如九州生死存亡关头,有人殉道,有人胆怯,有人血战,有人割舍,更有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钟岳捂了一把脸。
“别老想着以前了,你小子当初都能不管不顾跃下无尽深渊争一把,他们这样子可比你好多了,至少有一线希望。”老院主意有所指,“咱们书院一位老祖宗说的,老祖宗的话还是要听的。”
钟岳沉着脸,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老院主拍了拍钟岳的肩:“既然已经报了仇,也别哭丧着一张脸了,好好享当下吧,莲中君留下的九州,风光的确很好,很好啊。”
老院主走了,钟岳就爬上老亭子,支着下颌望着天色变换,日升月落,偶尔回头瞧丙字参号院一眼。
彭留春托着阿宛来过一次,教过钟应两人的夫子们转过一圈,下课的学生们成群结队路过,对那座空置许久却长满了紫藤萝的院子见怪不怪。
君长生夫妇也来过。
君长生拿着一个拨浪鼓,无意识的转动了两下,只听“冬冬”的细碎声。
这只拨浪鼓是白霄找出来的,据说是给君不意准备的小玩具之一,可是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冰封三年,等破冰而出后已经懂事到完全不需要这些了,倒是君九思用了好多年。
鼓声闷生生敲在了心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旧事。
在他还是人间王朝的小皇子时,妖道惑乱朝纲,屠戮帝都,他在亲卫护送下来到了龙首山脚,踩着一条条人命爬上了首峰,势要血恨。
那个时候,面对不可预知的强大仇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更未想过自己会失败,年少轻狂的不可一世。
后来,他成了太一宗首席大师兄,成了太一宗新任宗主,成了太一宗斩虚破妄的无上之剑。
他以为自己护的住掌心的一切。
他以为……若是自己有孩子,当无忧无虑恣意此生的。
可是,命运跟他开了个何其可怕的玩笑。
当神君陨落,心结得解,不堪重负的怨恨散去,压抑了许多年的心声开始一次次尖利的质问,君长生才恍然回顾这五千年,竟是混混沌沌,伤人伤己。
他辜负了白霄,辜负了惊鸿。
白霄疲倦的说:“小八比较顽,倒不是喜欢这只兽皮鼓的声音,只是喜欢拿着去敲人,为此接了他很多顿,就是记吃不记打。”
他亦对不起自己的孩子,还有许多枉死之人……
君长生合上双眸:“是我的错。”
白霄愣了一下,笑了一声,听着倒像啜泣:“……那你得去补救。”
……
钟应这一觉睡了整整十天,醒来伤势不见减轻半分,只得勉强吞了几颗丹药充盈灵力。
钟岳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见他趴在床头对着君不意发了一会儿呆,疑心自家儿子会不会在偷偷抹眼泪时,便见他附过半边身子,伸手捞了把白发,从沉睡青年的发鬓处捡出了一枝干枯的花来。
不一会儿,钟应推门出来了,他好好打理了一番,虽然桃花眼尾微垂略显倦怠,浑身上下倒是焕然一新。
他摘了一束生机勃勃的紫藤花,插在了窗台的空瓷瓶中,又选了最娇艳的一簇,别在了君不意的银发间,显然是欺负人君不意不能起来反对。
之后钟应又撸起衣袖开始打扫屋子,将先陈旧的物品收起来,换上崭新的,又在廊下的风铃旁挂了一盏写着奇怪字体的纸灯笼,紧接着还有闲心捧着一把灵石去喂鱼。
养在院子里的文鲜鱼生了一窝又一窝,比上次见着时还多,赤红碧青的鱼儿成双成对儿,满院子的飘。
钟岳以前听阿宛提了一嘴,说是新生们对这里的文鳄鱼垂涎已久,苦于无法突破阵法,不能亲自上手抓两只兜回家。
最胖的两只文鳄鱼认出了饲主,拖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飞了过去,一只歇在了钟应头顶,一只停在了钟应掌心……
这画面瞧着有些滑稽,但是他看起来比钟岳以为的要精神许多,并未沉湎怨痛、颓丧不起。
——至少表面如此。
钟岳蹲了大半天,只见钟应刷刷洗洗,忙活不停,便空降到了钟应面前。
钟应一手抹布一手水桶,面前多出一双鞋子来时,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爹,你来了。”
钟岳:“要我帮忙吗?”。
于是,他手里被塞了一把扫帚。
两人都不是君不意以前那种“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太子,干起活来一个赛一个利索,不到半天就将院子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
钟岳坐在廊下两三阶高的阶梯上,敲了敲焕然一新的柱子:“为什么一个洗尘术就可以搞定的事,我们要亲自收拾?”
钟应坐在边上的栏杆上,仰着头,目光落在飞翘的屋檐上:“我以前都是这样的,况且我现在也使不出术法。”
钟岳听到“以前”两个字,隐蔽的警了心肝儿子一眼,一时不敢随意接话。
倒是钟应没事人似的说:“院子里的杂草该除了,架子上的紫藤萝也该修一修了,都把路口和院门挡了,以前种的灵田的草药也可以收了,还要松松……还有什么来着?算了,总会想起来。”
钟岳:“慢慢想,慢慢来。”。
钟应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我大概会在这儿养养伤,时间倒是足够了,想来院长看在我好歹在书院混了几年份上应该不会赶我走。”
钟岳:“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我这堂堂剑主在,你想留多久就多久,大不了住剑岛。”
钟应冷峻拒绝:“那不行,这里更好……”
歇了许久,金乌西沉,落日余晖洒了满身,钟应爬起来,从井里拉了一桶清水出来,擦拭干净手就回了卧房。
钟岳脖子拉的老长却不见他出来,发觉他已经靠着那具冰冷的身体合上了眼睛,心里估摸着他只是假寐,但是钟应肯好好养伤便让钟岳稍稍心安了。
翌日,钟应早早就起床除草,甚至自制了一个丑巴巴的草帽遮蔽炎日。
结果提着锄头没一会儿,就晃晃悠悠面条似的往下倒,这副模样吓了钟岳一大跳,钟岳也摸不清自家儿子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方寸大失之下就要拖着人去葛先生那儿。
钟应拉住了人,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有气无力:“我好饿。”
钟岳:“……”
吃饱喝足后,钟应一擦嘴,不得不跟钟岳坦白自己现在跟个凡人差不多了,经过雷霆淬炼的仙体为了稳固伤势维持钟应活蹦乱跳,不得不催促钟应进行食补,最低限度的吸收灵食中的灵气。
但是钟应早忘了凡人怎么当了,昨天起来就一直在忙,所以饿昏了头。
钟岳:“……傻儿子,我觉得你应该闭关养伤个百八十年。”
接下来的日子,钟应果然如他所说,每日松土种地,闲暇时还熘达到老院主那里顺几个瓜果做成几样小菜,或者绕开学弟们跑到星辰台去摘橘子。
钟岳瞧着他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也没一丝一毫的愁眉苦脸,从小心翼翼生怕踩雷到放下心来躺平剥桶子吃。
十天半个月过去,钟岳还从剑岛提了一篓子河鲜过来,要跟自家儿子一起共享,最后演变成了钟应下庖厨他打下手。
直到钟岳洗净河鲜,戳了戳忙着团团转的钟应,将盆子递过去时,钟应头也不回的道了一句:“难得你这么利索,把盐拿过来,我贴了纸条,你可别又认错了。”
钟岳顿了顿,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生为大山猎户家的孩子,钟岳不可能会认错盐。
钟应一无所觉得切着配菜,摸了一把旁边,什么都没碰到,扭过头斥道:“君不意,你……声音卡在喉咙里,只溢出一个字,“爹。”
钟岳站在他面前,慢一拍将盐罐子递到了他掌心:“给。”
父子两同时噤声。
夜深,一盏盏灯笼挂在枝头,将一座座学生院落点亮。
钟应依旧坐在原先的栏杆上,微仰着头,沉默的注视着诸天星月。
钟岳抱着双臂,半靠着柱子。
他意识到一件事,前些天小心翼翼的不仅仅他一人,还有钟应。
钟岳避免提到任何过去或者君不意的字眼,甚至将君长生夫妇挡在了瑶光院,钟应也是,至今不曾问及魔界现状。而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许只是不想让自家长辈担心?也许只是不想看到任何怜悯的目光?
钟岳想,也许他儿子从不认为君不意“死”去了。
可是随着钟岳松懈下来,钟应也不知不觉吐露出胸腔中一分半分的念想。
“我要走了。”钟应打破了沉默,“大半月了,我好的差不多了。”
“……你要去哪里?”
钟岳忍了忍才没把“别说十天半个月,你这伤就算天天闭关天材地宝养着,几年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好全,还瞎折腾什么”说出口。
“我要去人间,我要走遍九州每个角落。”钟应微微眯起双眸,神色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不真实,“去求万家灯火,去求万盏愿灯。”
钟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自回到玉馨书院后,钟应常常坐在那里,抬头望着什么,钟岳以为他在看飞檐翘角,以为他在看紫藤雨帘,以为他在看满天星月,今日却发现他在看那里悬着一盏普普通通的纸灯。
他先前亲眼瞧着钟应挂上去,却并未在意,如今仔细探去,以剑主心智之坚,竟一时被晃了神。
“这是道祖亲手所制愿灯,他说愿力有希望救君不意。”钟应喃喃自语,“十盏不够就百盏,百盏不够就千盏,十年不够就百年,百年不够就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
“那不意怎么办?你要这么一直带着他?”
“不了。”钟应摇头,“丙字三号院就很好,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没几日,钟应消无声息的离开了书院。
丙字参号院在被越发庞大的文鳐鱼家族占领后,迎来了两位新住客,一只名为胜遇实则圆滚滚的大肥鸡,一条看上去威风凛凛实则用来镇宅的苍龙。
大肥鸡陡然换了家,整个陷入抑郁中,焉了吧唧,三叔则欢快在紫藤花架上搭窝。
据钟岳后来所知,钟应去过重明国和魔界。
去重明国太子宫捉那只大肥鸡的时候,还被君九思撞了个正着,钟应毫不客气的蹂躏了把小叔子的头发,硬生生惹哭了那位“骄贵”的嫡皇子,哑着嗓子啜泣的喊“七哥呢?你怎么不跟七哥一起回来”。
去魔界则接来了盘踞九幽官的苍龙,顺带将魔君大权一律移交给了魑魅魍魉君,惹得孟长芳一片唉声叹气……
之后数十年,钟岳再也没有见过钟应。
玉馨书院将邪魔之首被魔君与莲中君联手诛杀之事公告天下,在剑主妖族佛修等一应大能者的承认下在九州掀起了惊涛骇浪。
莲中君仙道第一人之称再无人质疑,魔族跑到九州去再也不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九州道修踏足魔界再也不用如履薄冰,一批批修真子弟跑去重明国瞻仰,玉馨书院招生时前来报名的少年翻了数倍,其中不乏魔族和妖族,太一宗“有教无类”之景在道祖所建的玉馨书院中隐约重现……
甚至于凌恒剑仙的弟子身披孝衣,亲自到魔界致谢,回到落阳时,芳董仙子怀里抱了个瘦小胆怯的魔族孤儿据说是怜他年幼孤苦,愿收为弟子亲自教养。
最终,在魔君莲中君皆不露面、魔界重明国宣称闭关养伤的情况下,再大的风雨也被浩浩荡荡的时光长河平息。
新的水珠子落入九州镜湖,激起新的波澜。
离芳水镜秀姑娘被剑主诛杀于扶风城。
杀佛拂尘被大乘佛教八位罗汉镇压。
魑魅君白漓在九州惹下无数风花雪月。
人间北地大旱三年,似有旱魅出世。
中州圣子与苏家三福仙子结为佳侣……
雪回神君陨落多年,剑岛如今只占个虚名,白衣剑侍不用时时刻刻镇守剑塔,或闭关修炼,或下山闯荡历练。
钟岳身为剑主闲的发慌,再次兼职七院夫子,教导新生门剑术入门。
丙字三号院的阵法依旧对他敞开,钟岳想起来了便会去看看。
胜遇已经完全习惯了满山头乱跑的日子,如今正躺在莲湖里晒太阳,苍龙则懒洋洋的蜷缩在鸟窝里睡大觉。
钟岳发觉窗台瓷瓶里头的枯萎的紫藤萝换上了新鲜的,君不意雪发间插入了一根狗尾巴草。
他眼睁睁看着君不意枕侧的花由修真界的各色仙葩,换成了人间奇花异草,最后成了这狗尾巴草。
——那个小混蛋大概是去了什么荒凉艰苦之地,以至于只能带一根狗尾巴草回来聊以慰藉。
没住人的那间屋子被收拾的干燥整洁,如今摆上了一盏盏孔明灯,由一开始的伶仃一两盏到现在快堆不下了,原先奇形怪状的愿灯后来也都变成了统一制式。
没见到人,却处处都有那小子的影子。
就如苏有福的道侣大典,钟应人未到,魔界却掏空了魔君半个宝库浩浩荡荡送上了一堆魔界特有的天材地宝作为贺礼。
礼毕,苏有福协同闺中好友兼小姑子傅潇湘一起对礼单。
苏有福只顾捧着魔界的礼单了,滴咕着:“他们两个也不来看看我,若是我小心眼,他们道侣大典我也不去。”
傅潇湘从一对镶着宝石的弥须戒指中捞出了一套过于平凡的物件,有藤球、孔明锁、九连环、拨浪鼓、摇铃、七巧板……
心思巧妙的姑娘捂嘴偷笑:“一看就是你表弟偷偷塞进去的,这是祝你早些生个小外甥呀。”
“不许笑!“
苏有福红着脸扑过去打闹。
君九思代表重明国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抓人的,什么都没等到气急败坏的冲到了后院来,见了冷笑:“魔界就送这?”
一如既往的不讨喜,被太傅教训了一顿又一顿。
钟岳同样没逮到人,在心里头骂了句混世魔王死性不改。
过了年,与钟应一届的旧时同窗齐聚瑶光院。
能来的人基本都来了,有十城城主慕归心、有魍魉君孟长芳、有书院夫子秋时远、有谭家姐妹、有神仙卷侣的颜玉徐小惜……
甚至连当初一起在月半山闯祸的乔陌、阿水、俞薇也在。
阿宛、彭柳春、裴闻柳、钟岳等怕搅了后辈的兴致,聚在了一起,离学生们远远的。
“我前些年才见过他,没想到进阶失败碎了丹田,也许我该劝劝他,不该那么急切。”
“学弟心意已定,岂会受你动摇?你要真阻止了,说不得还要挨顿臭骂。”
“是章学长救了我,若不是他,我已经死在葫芦秘境,可是学长却……”
“嫁了个凡人,说是回娘家才偷熘过来的,也没什么,陪他走过一辈子就是了。”
“恭喜慕兄顺利突破。”
“来!都喝一杯!”
“我敬诸位。”
有人品茶论道,有人饮酒狂欢,有人兴致上来了,这边谈个琵琶那个吹个笛子,更有人砸吧着嘴回忆当初偷吃的黄金鱼。
乔陌狠狠一拍掌心:“后来喝的鱼汤再也没有那时的香。”
俞薇拆台:“是偷的香吧?”
乔陌挥了挥手:“老黄历了,我都从书院毕业了,早就不闯祸了。”紧接着又摊了摊手,“老祖宗催我过来,是想让我见见钟学弟君学弟他们,结果人影也见不到。”
“那你可得问问孟学弟。”俞薇喊,“我们的魍魉君,你家君上什么时候到?”
孟长芳摇了摇扇子:“别提了,我哪里管的上他老人家?我也就忙里偷闲一刻,最多再待一柱香就得赶回去。”
其余人纷纷笑了起来:“好歹是同窗,钟师兄太不厚道了。”
“虽是同窗,可我与他们已然差的太远了。”
“这有什么,他们当初便是黄字榜第一了。”
“跟他们是同窗,我能跟我子孙吹个几百年。”
慕归心远远抱了一坛酒过来,掀了酒盖,浓郁的醇香瞬间飞遍整个山头,他温温和和的说:“那你还能再做谈资几百年,这可是他们两亲手酿的。”
众人听了觉得新鲜,围了上来。
“人人都有。”慕归心一一满上酒杯。
钟岳闻声到了他面前,颤声问:“归心,你见到那混小子了?”
慕归心摇了摇头:“刚去了一趟丙字参号院,在湖亭子里找到了这坛酒,上头写了三个蝇头小字“敬同窗”。”
钟岳有些挫败。
可是不久,魔君在人间北地现身的消息却传了出来,同时流传的谣言还有魔君钟应失去法力,宛若凡人。
这流言太荒诞了,最初根本没人信。
直到青州一队修行者前往北地诛杀旱魅亲眼见了那位形似魔君之人。
据一位老道所言:旱魅极为难缠,他们用尽手段都无法诛灭旱魅,只能向青州寻求支援,在撤退之时,有个几个小弟子不慎落入旱地之中,眼看着要被旱魅之火烧成焦灰时,有个披着斗篷的凡人提着他们从火海中走了出来,毫发无损,连衣角都没点着。
凶性大发的旱魅从地底裂缝中爬出,对上那个凡人暗色金童的刹那,似乎恐惧极了,很快便离开了。
那个凡人扔下几个小弟子:我现在杀不了旱魅,你们最好把青州那位地仙郡首叫过来,一劳永逸。
老道曾在青州尚和郡谭家见过彼时年少的魔君,虽然轮廓长开,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有人钦佩魔君,便有人对魔君恨之入骨,更有甚者仅仅只是为了个诛灭魔君的名头,或者纯粹贪婪魔君法器……阴影暗流朝着北地涌动。
钟岳当即持剑赶去北地。
北地大旱不曾过去,树皮都被啃干净了,钟岳心想,怪不得钟应只找到一根狗尾巴草还眼巴巴送给了心上人。
他在前行的流民中找到了钟应。
虽然钟岳心情好时喊心肝儿子,被激怒时骂“混小子”“兔崽子”“混世魔王”,但此时的钟应全无魔界之君姿态。
他披着斗篷,收敛了一身气息,伶仃缀在队伍最后头。柔弱的妇人和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哆哆嗦嗦的靠近他,祈求在无数恶意下得到一丝半点的庇护。
随着人流耸动,有老人饿的爬不起来,他就远远把吃食扔了过去,尽管那可能只是几块草饼,有大汉提议食子,要对妇孺下手,他在求救声中上前一脚将人踢出丈远,若有饿疯了的狼群夜间突袭,他所在之地永远是最安全的,但若是有人不想活了,轮为两脚羊,他也冷漠的不曾阻拦,只是侧身将那人间地狱挡在孩童闪着希翼光芒的视线之外……
钟岳远远看着,没有打扰。
不远处,一位提着重剑的剑修和一位魔族青年联手击退了来敌,见到坐在云端的钟岳时,目露警惕。
魔族青年沉不住气:“你也是来找君上的报仇的?”
钟岳好奇:“这么说,你们刚刚打跑那个是来找魔君血恨的?”
魔族青年不屑:“跳梁小丑罢了,也配?”
钟岳用剑柄指了指另一位:“你也是?”
剑修回答:“赤离魔君与他无仇甚至算得上有恩,他此番却要趁人之危,晚辈实是看不得这等不仁不义的鼠辈。”
钟岳抬了抬下巴:“你俩熟识?一起来的?”
魔族青年与剑修对视一眼,嫌弃的摇了摇头。
魔族青年不耐:“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岳握着剑鞘,往青空一画了一条弧线:“千里寻子的可怜老父亲而已。”
遁出百里之外的修士突然惨叫一声,整个人便拦腰而断。
这招杀鸡儆猴令藏身幕后之人纷纷逃窜。
钟岳伸了个懒腰,发髻上的鹤羽随着一摇一晃,嚣张的不行的朝着整个九州喊话:“若有谁再敢打搅我儿子,别怪我不客气啊。”
天空无声无息的出现一道大口子,凛然剑意从中倾泄而出。
两人仰着头,被浩然道意震的浑身发麻。
待回过神来,已不见那个娃娃脸道人身影。
剑修目光渐渐狂热:“是剑主!”
魔族青年挠了挠头发:“那不是君上的义父嘛?”
剑主留下的剑意自然不能错过,剑修当场赖在那里不走了,魔族青年跟着留了下来。
两人参悟剑意受益匪浅,正要比划比划时,一对道侣不知何时出现。
这一次,魔族青年不敢瞎开口了,瞧着对方像道修,就由着剑修恭恭敬敬朝着前辈问好。
这对夫妇在剑意中各自留下了一道气息,离开前,那女子亲善的笑道:“不用在意我们,只是来瞧瞧儿婿过的好不好。”
魔君道侣是谁?
那不是莲中君吗?
嘶——
继剑主后,两个年轻人见到了重明国太上皇和太后。
之后,剑意旁陆续出现了一道“化”字金光,一片晶莹雪花,一个古老图腾等等。
大能们走马观花,来了又去。
随手留下的道韵却将这普普通通旱地盘成了道场,将鬼蜮人心震成粉碎。
日后,无数修道者纷纷慕名前来悟道。
穷困干渴的难民对空中异象视而不见,麻木的前行,在嘶哑的呼吸声中,唯有一个女童小小的惊呼,抬手去拉斗篷人:“哥哥,是龙吸水。”
女童的母亲慌张的抱住了女童脏兮兮的手,边道歉边朝着钟应讨好的笑。
钟应微抬着头,露出光洁的下颌和天生带笑的唇瓣,轻应:
“嗯。”
钟岳再次见到钟应时,难民潮已经从北地涌入了江南地带,官府和善人早在城门口摆下粥铺救济。
这群四肢干枯如柴,形如恶鬼的流民欣喜若狂的涌上粥铺,唯有斗篷人远远站在角落。
正要转身离开时钟应被人叫住,瘦小的妇人捧着用油纸包裹的面饼殷勤的递了过去。
钟应摇头:“我不需要。”
妇人却很坚持,周边的人围了上来,有人送上了半块馒头,有人匀出了半碗粥……女童从母亲怀里探了出来,趁着大人不注意,飞扑过去撞到了钟应的大腿,乐呵呵的伸出双手求抱。
钟应双臂僵硬的抱起了女童。
非常轻,轻的像一张薄纸。
女童将自己的半块饴糖塞了过去,小脸上尤有几分肉疼:“哥哥,分你一半。”
钟应双眼盯着女童小手上的糖,受惊的将头往后仰。
钟岳蹲在城墙上,乐的捂肚子。
他认出这是钟应照应最多的那对母女,当初又警惕又惶恐的妇人现在不仅率先分出了自己救命的食物,还放纵女儿亲近钟应。
却没想过一向来拳打恶霸、脚踢仙魔的心肝儿子面对弱小的孩提时居然会束手无策。
钟应将饴糖塞进了女童嘴里,干巴巴到甚至有些凶的拒绝甜糖,又拒绝了一应食物,只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想要一个手印。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只有一个奇怪的“愿”字,女童好奇的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泥指印,眨巴的眼睛求夸奖。
钟应小心翼翼的收起,不自觉的弯了唇角,离开前揉了揉女童的后脑勺。
女童呆了,握拳立誓:“娘亲娘亲,我以后要嫁个哥哥这样好看的人。”
于是挨了妇人一记揪耳朵。
钟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丙字参号院里的纸灯会从奇形怪状变成制式统一了。
最开始的愿灯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应钟应所求制成,经百人手,自然有百般模样。
后来钟应不在拘泥于表象,便干脆省了一应流程直接亲手制作,只取愿者留下的印记。
随便什么,可以是一方脏兮兮的手印,可以是一根干枯的发丝,也可以是随手捡起的小碎石……只要心中有念便可。
而这个发现始于人间一个小姑娘的眼泪。
那时正值农耕时节,家家户户起早贪黑耕作,钟应自田间小道踏过时,一对总角少年嬉笑打闹,后头还跟着一只摇头摆尾的大黄狗。
“哎幼。”壮小子冲在最前头,没看路,一头撞向了钟应大腿,摔了个屁股墩,待爬起来时,面前多了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正提着他的竹筐。
壮小子挠了挠头,赶忙接过,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却发觉那人根本没理他。
钟应微垂着头,目光落在了呆立一边的小丫头身上,疑惑的挑眉:“你哥哥没事。”
小姑娘啜泣一声:“阿兄撞了人,活该,等会儿叫阿爹阿娘揍他。”
钟应以为是自己太过凶恶,吓到了人家,于是半蹲下身子,与小丫头平视:“那怎么哭了?”
壮小子也是吓了一跳,抱住自家妹妹:“宝儿,哥哥不欺负你了,别哭。”
小姑娘赶紧将小脸藏在了兄长手臂后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大哥哥面熟。”小丫头鼓起勇气,“大哥哥,你一定是神仙是不是?我好像在梦里梦过你,你和另外一个仙人救了我,救了哥哥,还救了爹娘,救了大黄,还救了好多好多人……”
钟应顿了顿,平静的用丝绢擦了把豆大的泪珠子,匆匆离开了。
又一次制作愿灯时,钟应在那方几乎被遗忘的手帕上感受到了同等的愿力。
几十年的时光,钟应陆续遇到了相似的人或者事。
有个城镇上新修了一座神庙,钟应踏入其中,仰视檀香环绕的佛陀神像时,发觉神像周身金莲环绕,一手执笔,一手捧画,隐约熟悉。
德高望重的老人抽着土烟,拍着胸脯说:“这可是真神,最灵验了。”
还有人间帝王长睡三日,醒来时非说自己梦到了仙人传道,一连写下数篇诗词,借此感怀。
也有名传一方的大才子绘制了一套丹青图,挂在了画阁中央,供无数敬仰者欣赏,其中—张《仙君持枪斩魔图》中的仙君与钟应神似……
时光长河终究会留下一丝半点痕迹。
钟应就把所见所闻写写画画记下来,想着回去念给君不意听。
钟应一路南上。
所见之景从饿殚遍野的人间地狱变成了衣冠风流的繁华帝都,从孤烟落日的大漠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冰川……
君不意的枕旁发间从路边摘的莠草变成娇贵的魏紫,又从沙漠荆棘花换成了北地一捧冰花……
他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少则停留十天半个月,长则久居一年半载的。
屋子里的愿灯有时三天两头增添一盏,有时几年也不见天光。
手札上的字画也越来越多,最后一页钟应画上了一只憨憨的王八……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钟应再次踏足玉馨书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星辰台上布满了前来求学的少年们,钟应像落入墨中的一滴水,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天梯上,老院主和钟岳正在云端垂钓,不知哪个新生能抓住这从天而降的一点仙缘。
老院主问他,可有所得?
钟应沉吟片刻:“还挺不错。”
他活了两世,从未如此悠闲自在过,可是,没有君不意在身侧,便也失了些许颜色。
他回到丙字参号院,一如既往给瓷瓶换上了新的紫藤萝,却没给君不意带新采摘的花,而是俯下亲了亲君不意的发梢,然后翻开手札,念起了最新所见所闻。
“……行至东海,路遇一老龟,老龟化形失败,不过三尺高,是个背着一个厚重龟壳的绿皮小老头,老龟言毕生心愿便是做一位说书先生,因而见人便问奇闻趣事,吓坏不少渔民,我心觉有趣,就讲了“旧友”之事,离别前,老龟再三立誓要为我“旧友”出九卷《赤离君与莲中君》……我拒绝了的,可是好像没什么成效,幸好老头不知道我就是赤离君……”
钟应合上手札,瞧了眼天色,“今天就说到这里,我有东西给你看,你等等我。”
天色将将暗去,夜幕低垂,四野沉寂。
钟应坐在紫藤花架下,点亮灯芯,将孔明灯送上长空。
院落里的文缓鱼似乎对此颇有兴趣,围着愿灯蹭了又蹭。
一盏。
两盏。
三盏……
十盏……
百盏……
千盏万盏愿灯从这样一间小小的院落飘出,缓缓升空,汇聚成一条流淌在夜色中的星河。
钟应的心头也随着明灯起起伏伏,灼烧的浑身或冷忽热。
将道祖所送愿灯点亮,钟应微仰着下颌,愣怔的想,这是最后一盏了……
随后勐地惊醒,急匆匆的冲进了屋子里:“君不意,你看到了吗?”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朦胧的灯光自窗灵铺洒床榻,苍白的发丝如刀锋的光一般银亮。
钟应也不泄气,直接将人抱了出去。
钟应靠着廊柱,将君不意枕在自己大腿上,理了理他睡的有些皱巴巴的衣襟,又捋了捋发丝,滴咕:“要是小八那家伙看到了,保准说我对你不好,给穿这种衣料。”
钟应戳了戳君不意的脸颊。
他睡了太久,像一支在最鲜活时刻风干的花,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瑰丽,却又脆弱的随时会零落。
钟应低着头,努力弯了弯唇角。
只要君不意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眼似桃花,唇角带笑的模样。
“快醒醒,这可是我花了百年时间完成的,你再不睁开眼睛看看,就没了。”
“就这一次,我以后都不会这么闲了。”
“你知不知道孟长芳和白漓对我怨念有多大啊?我觉得小石子都开始不满我老拘着胖墩干活了,就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三叔叫你起床啦!大肥鸡叫你起床啦!”
“君不意?”
“小七?”
“赤丹小太子?”
钟应脸上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不是很吵?上次你把我叫醒来,我吼了你一顿,你现在可以报复回来,骂我—顿。”
“小妖精?”
“意意……”
“……”
冰冷的夜风贯入回廊,将微弯的唇渐渐拉直成一条线,像是紧绷到极限的琴弦,紧接着又撕裂了钟应脸上所有的情绪。
沉默了许久,钟应痴痴一笑:“君不意,我骗你的。”
钟应抬起头,目光落在夜空中,视线却飘忽的寻不到焦点。
愿灯被风越吹越远,越来越暗澹。
“不就是一百年吗?我时间多的是,每过百年给你放一次,我就不信你次次都不醒来看看。”
“我承认了,你一直比我聪明,所以早就猜到了我在骗你对不对?”
“还老叫我小混蛋,我看干脆我们换换好了,你当小混蛋……”
钟应将人抱了回去,扣住君不意凉意深重的手指,一点点捂热。
“你等我。”
钟应摇了摇头,金童再度点燃足以焚烧冰原的火焰:“不,我等你。”
音落,他轻轻合上房门,几乎是逃似的落魄踏出院落。
他快步穿过湖心亭,穿过学生宿舍,穿过群立的学堂,急切的往日月台而去,试图摆脱几乎将他溺毙的洪水勐兽,皮肤却滚烫的要被灼伤。
“先生。”
“夫子安好。”
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响起。
钟应脚步停顿。
三三两两的新生提着灯笼自他身畔走过,这些新入学的少年少女们并不认识钟应,甚至还不熟识书院的夫子,误将钟应认成了书院夫子,好奇又欢快的朝他问候。
钟应压着声音问:“你们在做什么?”
不远处,少年们已经开始点灯,零星明灯悠悠升空。
新生回答:“阿宛院长让我们每人放一盏祈愿灯,据说另外六院也是要放的。”
钟应:“为谁祈愿?”
少年们笑起来了,有的说为了仙缘,有的说为了长生,有的说为亲友,有的说为自己养的一只灵雀,还有的说为了不挨夫子骂,五花八门。
钟应仰首。
一盏盏明灯自四面八方升起。
瑶光院、天枢院、天璇院、天玑院、天权院、玉衡院、开阳院,还有剑岛和传承岛。
钟应在心中默念。
玉馨九岛,数万师生皆在。
千里万里之外,凡界、蛮族荒野、九州仙城、苦海佛门、重明国、九幽官……万万盏愿灯扶摇而起,穿插错落,连接成一片片绮丽星图,横贯苍穹。
不管众生为何祈愿,皆会遗泽于那间小小的院落。
因为,这是君不意自时光长河里捧出来的“小星星”。
钟应勐地回头,朝得丙字三号院奔去,甚至忘记了自己并不是凡人。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只一眼,钟应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紫藤花海开的正盛,廊角的风铃叮叮冬冬,一个苏醒的、鲜活的莲中君正驻足花架下,费力的摆弄着一盏半成的孔明灯,似乎想执笔提上什么字,周边还放着钟应的手札。
听到声响,君不意抬头,烛光透过簇簇花瓣落在他面容上,消融了眉眼间过分的冷清,因而弯眸的刹那只见风月正好。
他说:“我回来了。”
钟应跟着笑了起来,然后朝着君不意走去,第一步如坠云端,腿脚绵软的不像话,很快便又轻快起来,他想克制自己,表现的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走。”钟应拉起君不意的手来,“我们放花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