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
宋执紧赶慢赶,终于在宋家举族进入临海城之前,与其会合。
“父亲,伯父……见过各位长辈。”
宋执行了一礼,看到数日不见,两鬓已然斑白的父亲像是老了十岁,想到来的路上,听闻先皇故意刁难宋家一事,哪怕克制自己,此时他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
“父亲为何不早些时日告诉我们你们在嘉州的遭遇?”
“当时你们正在履行皇命,告诉你们又有何用?”
宋时伦的话让一向口舌伶俐的宋执也哑然失声。
是啊。
当时别说他这个随行小兵,就算是当时的太子殿下,也不可能请先皇收手。
若是太子殿下这么做,说不定宋家就不是会遭到囚禁而是满门抄斩。
“好在太子殿下暗中托人照顾,我们虽在明面上吃了些苦头,但全族太平无事,终于撑到了今日。”
宋时伦连忙朝着宋执身后张望。
“勤儿呢?”
“堂兄有军务在身,陛下差他带兵去沿海驻扎休整,让我特意请了三日假来安顿族人。”
宋执看向伯父宋时真。
若说父亲只是苍老了十岁的话,那么伯父此时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双眼空洞,除了生而为人基本的反应以外,仿佛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
“伯父知道先皇已死的消息了?”
宋执眉头紧皱。
宋时伦轻轻点头,低声道:“兄长他闻讯后,大哭了一场,再加上在牢狱里呆着的时候,受了些罪,跟着我们一起赶路而来,身体有些吃不消。”
是身体吃不消,还是接受不了父子相争的结果呢?
宋执倒没有执意寻找答案。
事实已定,不是凭谁的心意能够改变的。
“还请伯父保重身体,来日才好继续入朝堂为新君效力。”
宋执此话一出,见父亲一脸不赞同的示意他住嘴,他也没有理会。
宋家说是举族前来,其实也只有暂住在嘉州的三十多人,并且其中大部分都是长辈。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来讲,这里确实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但想到与兄长宋勤的约定,以及新皇的野心,宋执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陛下特意关照宋家,并非是因为伯父当初替陛下在先皇面前说话,而是陛下有鸿鹄之志,想让宋家与其齐飞。”
“在伯父为族长的这一代里,先皇处处打压宋家,使得兄长姐妹们再有才华也只能归隐于野或做个小小的富家翁,埋没了多少有志之士,伯父不可能不知道。”
原本双眼空洞的宋时真在听到这番话时,眼神闪烁了一下。
而身后的那些宋家人们,闻言全部呼吸加重,想起了以往被打压的日子。
他们当初支持宋时伦私下联系太子殿下,向太子殿下求助,也是正因为看清楚了这一点。
再跟着先皇一条路走到黑,宋家最终只会埋没门楣。
可谁也没想到,太子殿下能够这么快便登基成为新皇,宋家连出力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从龙之功,很可能再次被边缘化。
所以他们才在听闻陛下前来临海城抵抗倭寇时,想要表达一下忠心,让陛下也好记得这南越还有一户宋家。
可听宋执这话里的意思是,陛下的拉拢宋家之意?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执儿,你方才的话是陛下授意的?”
宋时伦欣喜不已,一下子容光焕发,像是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宋执却摇了摇头,看向还不打算出声的伯父宋时真。
“不,这些是我自己猜的。”
“……”
宋家全员都黑了脸。
倒是宋时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宋执,沉声提醒。
“帝王这心不可胡乱猜度。”
宋时真知道宋执能够自由出入临海城,地位已不同以往,必是受到新皇看重的。
可到底年岁太小,行事若太轻狂,行差踏错一步,恐将像他一样万劫不复。
到时候,可不会再有第二位太子殿下伸出援助之手。
宋执终于等到伯父开口,不假思索地反问。
“伯父,我既要忠君,却不了解君王之心,我该如何效忠?”
宋时真在年少时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把当时长辈们教导他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达给宋执。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罢了。”
“若君让臣死后君也可能会死呢?”
“当以死谏警醒君王,不可以污名累及君王,应以国体为重。”
一国之君之重,远高于宋家个人乃至全族的生死荣辱。
有时候君王的死可以导致整个国家的覆灭,所以宋家忠君便是爱国。
宋时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先皇说宋家做错了事要受罚,宋时真并没有着急洗脱自己的罪名。
公道自在人心。
史书自有定断。
就算先皇不为他翻案,自有后人来评说。
但活在当下却不能因此而怨恨君王,从而让他人以此为把柄攻击君王。
这是宋家的忠君之道。
哪怕宋家同族的人认为宋时真此言听上去很顽固,但也是非常的赞同。
“我赞同且支持伯父的想法与做法。”
宋执满眼敬佩之色。
伯父受了这么多日的牢狱之灾,还能够坚守本心,确实是忠君的榜样。
宋执认为,正因如此,当今陛下才会对宋家施以援手,暗中相助。
宋时真被宋执真诚的眼神盯得不太好意思。
因为仔细想来,他在朝堂的作用除了以死相谏以外,也没有其他成就。
况且。
有些事他判断得可能有误,比如,太子殿下当初是否存有异心。
哪怕整个南越都传遍了先皇是被陈氏与大皇子下药毒害的,人物证物确凿,但事出有因。
这个因,还是在当初的太子殿下身上。
许多事情,若非太子殿下刻意而为之的话,父子之争这一战势必打不起来。
“伯父见到陛下想说什么?”
宋执看到伯父的眼中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旁敲侧击着问。
“可是想问先皇之死?”
“嗯……”
“先皇之死的来龙去脉天下皆知,伯父若今日一问,给了有心人攻击陛下的把柄,再生波折,于南越国祚不稳。”
宋执的话如雷贯耳,让宋时真如遭雷劈愣在当场。
是这样吗?
似乎确实是这样。
可陛下若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惧他一问?
“伯父,陛下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你问,可侄儿认为此时比起质问,宋家更该做的是相信,君与臣向来是双向选择,君不疑臣臣不疑君。”
宋时真脸色变了又变。
他终于知道宋执说了这么多话的目的。
“宋执,是陛下派你来让宋家为他作证继位登基一事有多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