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又道:“当年王安石两次新政实是从朝廷之命,不得已而为之。
“庆历新政失败之后,神宗皇帝深知‘百年之积,惟存空簿’,而主动将王安石调京问政新法。起初王安石谨慎以待,并未立时置答。回家后思忖既然皇上为了天下治理大计垂询自己,就该倾尽胸中所有,于是奋笔疾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向神宗奏议。神宗更因此文将王荆公引为肱股,遂命之实施新法。王荆公虽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三不足之言,然而三者于之而言,均足以致其不成。公两次退职,均非绝境,而决然退之,其心志或不如章惇之坚,德行品格或更过之。待其辞世,司马相爷专向皇帝进言,认为他节义文章过人,死后朝廷宜优加厚礼,以免反复之徒诋毁。王荆公奸相之说,或许不公。
“王荆公当年受神宗皇帝所命,矢志改行新法,其间虽事出多舛,始终不改富国、强兵、安民初衷。章丞相承荆公一脉,力图行新法到底,终于得以富国强兵,且民生稍安。只可惜章惇此时左右手曾布首鼠两端,作骑墙之想;再有蔡卞大人固执荆公之法,以复荆公之望,实是偏颇狭碍,多增徒劳,更增了与旧党的怨气横生,章大人也因此二人之累举步维艰,但其新法所行成效最著。
“蔡京既蒙荆公厚望,亦被司马温公赞能,到得此人为相,或许新法实行多舛,新党人才零落,只得与童贯等蛇鼠一窝,做一丘之貉,既不得富国强兵,还甚滋扰民生,所谓劳民伤财。章大人当年以轻佻不适君天下力阻端王登基,最是忠耿,今日看来,端王为君果然荒腔走板,再有蔡京等倒行逆施,以致天下民怨沸腾,现已今南方已反了方腊,北方也是烟尘四起。宋江今日这般啰嗦,藉以告诫众弟兄千万稍安勿躁,莫弄出什么扯旗造反的事端。”
众人笑道:“虽然官家人一时胡作乱为,但官家毕竟是官家,我们弟兄哪里值如此抬举,有那样胆子,敢去扯旗造反?”
弟兄们均道宋江杞人忧天,宋江却是心头惴惴,始终难以释怀。
宋江言犹未尽,继续道:“当年司马光自认与王安石是君子之争,但其行远非十全十美。一是此公政见相轻尤其明显,于新法之中明显大有效者亦是一概否之;二是以地域分轻视南人,而行新法者俱为南人,悉数攻之;三是再有主动割让西夏的错乱之举。
“凡此三者,好生让人不解,章惇因而怀疑司马相爷里通外国,曾让师姑祖扮作使女卧底在其洛阳家中。半年下来,并不见勾结卖国之事,反而多见其勤政简朴、心怀天下之举。更有甚者,西夏朝廷亦听说司马光要割地予之,竟使驻宋使馆人员中高手寻来威逼利诱,以图一举坐实。司马光光明磊落,反而严词以绝,并说自己主张割地予西夏以息干戈,完全为两国百姓,且说其与王安石、章惇之争,乃为内争、君子之争,绝不关外人之事;自己对王安石是既佩且痛,对章惇既痛又惜,全没有恨意。西夏人恼羞成怒,竟欲杀之嫁祸章惇。师姑祖看得明白,径自出手杀了西夏高手,救了司马相爷一家。师姑祖回复章惇,章惇气也消了一大半。以后师姑祖再潜西夏,虽非因司马丞相特行,又顺带再向西夏朝廷探听,均无司马丞相私下与西夏往来之事。
“至于司马相爷逝后,章惇要对司马光鞭尸之说,也只是其惺惺作态的气话,圣上不允准也在意料之中。”
宋江接连说了王安石、章惇与司马光之间诸多事体,长舒一口气,再道:“章惇早年与苏轼交往甚密,世人均知章惇将苏轼流放岭南死地,相负过甚。其实二人一个新法干将,一个反新的先锋,章惇先在乌台诗案相救苏轼,后在宰相王珪向神宗进谗言时再行回护。而在元祐党人弹劾章惇时,苏辙出手最狠,苏轼只是在其落难后以函安慰。其实说起来,还是苏氏兄弟负章惇更多。
“章惇最恼元佑党人更在车盖亭诗案中将蔡确放岭南瘴毒之地以死,更将元丰新党人悉数流放,才誓将放逐岭南元佑党人处死。说来新旧党争往死里整之肇始者更该是元祐党人,也非特怨章惇而已,其后苏学士又曾屡次找章惇修好。两人交恶始于苏轼之软弱,不在品行,性格而已。
“最可怜那苏学士,一心为国算计,熙宁新法时反对新法,因乌台诗案独自被难;车盖亭诗案时回护新法,更被司马丞相放逐,永不得用。其实放逐苏学士王荆公并没有比司马丞相更狠,而章惇比司马丞相更有来由。
“实施新法,王荆公胸中丘壑万千,高举亮行,但性情高傲,耽于不屑忍辱负重而行。章惇立志最坚,砥砺而行,功成最多,但手段狠辣,少了人和。蔡京也为能臣,几经上下,然而势处强弩之末,佞臣群起,盲目依附,奸名日盛。王安石、章惇等均因新法甚有恶名,蔡京将元祐党人悉数刻上奸臣碑,是否更有报应增加被冤之处,不敢妄加评价。倒是象苏学士样人既有眼界又有心胸,但只有书生意气,没半点手段。
“新法之行,经原本是好经,只是让歪嘴和尚念歪了。唉,好经就应该开章明义,规矩下来不让歪嘴和尚念,又该当如何念。”宋江说到这里,自忖好些事情自己也不明白,上述几句话原本是听自他人,在座弟兄听来势必晦涩难懂,会意者了了,所以说得几为自言自语。
武松听到这里,笑道:“宋江哥哥你比划一下,小五就听明白了,也不用真的就把孩模摔了,他又不是不懂事不明白之人。”
小五笑着回道:“我自然不是不懂事不明白的人,武松哥哥却是。”
晁盖道:“宋江兄弟不亏在官府,见闻广博,得以告诉兄弟们这些重要事情。”
宋江朝晁盖拱手笑笑,又道:“关于新法,师父没走时,我曾经向师父请教,他老人家因事关章惇,对此大有忌讳,甚无兴趣,只是与王安石女婿蔡卞及其兄长蔡京等熟识,有时挑想说的指教一些。及至我在县衙做押司,常向郓城知县时文彬打听,对当今的变法又知道一些。
“前些年梁山泊水面尚小,郓州尚驻郓城县,不似现在,郓州府迁移东平,郓城县却属济州不属郓州了。庞藉丞相是成武人,早年曾在郓城任郓州府尹,举荐司马光为典学,二人均在当地颇有贤名,郓城衙门中至今尚有故识老人称颂。鉴于司马丞相与变法渊源甚深,大家谈论得较多,我亦因而得闻。
“然而告诉我关于变法故事最多的,还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前任济州府尹晁补之。巨野晁氏是官宦世家,吕夷简、曾巩、叶梦得等俱是其姻亲,晁补之因此见闻也广。苏轼与章惇早年交好,而晁又是苏轼学生,故其悉知章惇、师姑祖之事,离任前详细告我。他知我等为阮门弟子,负师门重恩,更殷切叮嘱不可向外人道。我们师姑祖、章惇情义深重,为国鞠躬尽瘁,我们自当回护两老人家名誉周全。
“苏轼先是因为反对王荆公变法过急而受新党围攻,深受乌台诗案之累,又在司马光旧党复出头俱废新法时,觉新法甚有可取之处而多方辩护,最终也几同于元丰新党人被流放。他受新旧两党双面讨伐,当真事出诡异,其经历也最能看出变法利弊不可武断判之。而当今能将元丰新党与元佑旧党之争说得最为超脱公正之人,也应该是苏家师徒。”
宋江自觉说得太多,扯得渐远,歉然道:“新法也好,旧法也罢,当前世道离乱,天下不平,原因却不在这里,深究该是当今官家做事有太多的或刻薄寡恩,或胡作非为,不把百姓搁在心上、放在眼里,令百姓寒心。我多方释解,非是觉得弟兄们不明白,自然是欲消弟兄们心中义愤,好明哲保身。我们深负师门重恩、家乡父老喜乐安生之望,切记慎重行事,不可轻易造次。”
朱仝道:“我们正是承师门重恩,该保百姓安生。”
阮小七问道:“听说济州府要将梁山水泊收为州有,不让百姓打鱼了。宋江哥哥,这是不是真的?”
宋江沉默片刻,道:“我也听说了,不过不是济州要收,却是郓州要收。郓城知县时文彬甚解下情,早请报济州府尹张叔夜,张大人爱惜百姓,并不准备将水泊收官。可梁山水泊当年淹没郓州、济州,为两州共辖,却是郓州知府陈文昭要收。”
阮小二急道:“郓州凭什么要收我们的,济州土地被湖泊占了,人也不属于郓州管?”
梁山泊虽湖面宽大,占地甚多,但所淹良田,却多是郓城县的。东平至任城一带,原有东平湖,土地数变动不大,真正因成湖而失地的,多是郓城百姓。且因水域缘故,郓州府自郓城东迁东平后,距离甚远,郓城县反而不属郓州管了,改属济州所辖。此时济州府设于郓城东南不远处巨野,正合历来郓巨不分家之说。济州知府张叔夜已准郓城知县时文彬所报,依旧免郓城县河滩、淤地、湖泊边地杂税,即便将来要交,也予酌情减免。今郓州府要强收湖中所产,以致百姓生无所依,郓城县既不归其统属,势必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