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公主走到玉壶春瓶旁,顺着半开的柳条格方窗,看着廊院里的枇杷树,聊起了一些关于李冕的日常:“驸马过去寄居在山寺,是在红螺寺,还是报国寺。”
李冕一介书生,从来没有接触过朝堂,却有着发人深省的见识,想必是在寄居山寺的时候,得到了大德高僧的教诲。
红螺寺在英宗时被称作护国资福禅寺,香火旺盛,住持是一位有名的大德高僧,李冕经过这位大德高僧的教诲,有了这等见识倒也合理。
报国寺相比较红螺寺,只能说是香火一般,宪宗在位时,国舅爷周吉祥出家当僧人,宫里内帑拨出钱粮扩建了报国寺为慈仁寺,报国寺与宫里的关系颇深。
报国寺住持了解宫里的各种情况,教诲李冕一些宫中见识,也能让他变得通达谙练。
红桥听到公主主动询问起了姑爷李冕的过往,一脸的慈笑,心想着回头多去庙里烧香,保佑两人举案齐眉。
“啊......都不是,寄居的山寺是通州一间叫做静安寺的小庙,只有几间僧舍,庙里的僧人算上住持不过三个人,哦,现在只剩下两个了,姑爷已经离开静安寺了。”
红桥只顾着为姑爷感到高兴了,半晌没有回应,瞧见长平公主转过垂云髻看向了她,赶紧凭借过人记忆说出了李冕过往的详细情况。
长平公主再次皱起了好看的柳叶眉,不知怎了,因为先后两次见解逐渐蒙上了一层谜团李冕,引起了她的注意。
没有长辈的教诲,过去寄居山寺读书,又没有同窗好友,从哪里得来的深谙世事见识。
引得长平公主对他越发好奇了,不停的想要拨开谜团。
长平公主想起他这段时间经常出门闲逛,在银锭桥附近认识了两位老者,难不成是从两位老者的闲谈里了解了朝中局势。
但......只能路边摊贩吃冷淘的老者,又能有多少见识。
长平公主随口问了一句:“驸马在银锭桥认识的两位老者,是朝中哪两位官员的长辈,户部清吏司的主事,还是巡城御史。”
吏部十三清吏司的主事,不过六品,巡城御史也只有七品,在长平公主想来,那两位老者的子孙辈不过六七品的蕞尔小官了。
红桥脸容却变得慎重了起来:“孙公和袁公。”
长平公主突然扭过了垂云髻,国色天香脸靥全是郑重,未曾料想到居然是这两位老督师。
孙公是老督师孙承宗,一手构建了宁锦防线,开疆拓土了上千里,钳死了北方鞑子和建州奴。
如今辽东的总督李成梁、总兵李如松等辽西将门,大多都是孙承宗一手提拔,虽然闲赋在家,在辽东边关的影响不见一丝消减,日益渐隆。
难得可贵的是,孙公从不结党,对于严党、东林党,甚至是清流都不假颜色,深受嘉祯皇帝的信任。
边关精骑出辽东,天下水师出东江。
袁公是曾经的兵部尚书袁可立,在孤悬海外的皮岛构建了东江镇,改变了大朱水师孱弱的局面,以毛文龙为首的东江镇淮兵系将领,全是袁可立提拔的旧将,率领十万水师镇守以皮岛为主,众多岛屿为辅的东江镇。
袁可立经略东江镇,还创下了一条从未有过的先例,收取李氏朝鲜和倭国的赋税。
东江镇扼住了大朱、李氏朝鲜、倭国的外洋经商要道,李氏朝鲜和倭国的朱印船但凡是要经商就要缴纳赋税,不然只有船毁人亡的下场。
孙公袁公的眼光极高,从不与京城里的党羽有任何瓜葛,也没听说看得上哪位部堂家的公子。
谁曾想,竟是与李冕成为点头之交。
长平公主站在窗棂旁,沉默了,冬风吹进绣房二楼,吹动了红罗褙子,带来了丝丝寒意,却没有半点反应。
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红桥笑吟吟的看着长平公主,果然就像她所想的那样,公主得知冷淘摊子的两位老者是袁公孙公,陷入了沉默。
长平公主想要牝鸡司晨,离不开两个人的支持。
这两人就是孙公和袁公。
放在以往,长平公主得知驸马认识了孙公和袁公,不论驸马品行如何,相貌长得歪瓜裂枣,都会在今天正式见面,甚至可以在今晚洞房花烛。
不过,自从在李冕身上感受到了琴瑟和鸣,不想让两人的关系掺杂任何蝇营狗苟了。
长平公主关上了透着冬风的窗棂,走到绣墩上端坐,说起了另一件事:“今年的盂兰节,派人去给静安寺送上十匹宁绸和十封银子的香火钱,驸马毕竟在静安寺白吃白住多年,如今富贵了,总要衣锦还乡。”
“真的?”红桥惊喜的问了一句,又故意说了一句:“十匹宁绸和十封银子的香火钱,是不是多了一些。”
宁绸产自江宁织造局,由宫里的织造太监亲自掌管,一直是宫里的御用缎匹,市面上买不到。
京城里的官宦夫人想要用宁绸裁剪一身褙子,只有获得皇帝的赏赐,能有这等恩宠的官员大多是绯服重臣。
宁绸也就成为了京城里的稀罕物,宁绸褙子深受官宦夫人的喜爱。
松江紫花布不过五钱银子一匹,苏州府产的双红绸缎只在二两银子上下,一匹宁绸却能卖到上百两银子,卖出了大绒的银价。
一封银子是一百两,十封银子就是一千两。
再算上十匹宁绸,送给静安寺的香火钱达到了二千两银子,对于府里来说依旧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长平公主看了一眼红桥,自从府里有了驸马,小妮子越来越不规矩了,竟敢打趣她这位公主了。
想要责备红桥,又于心不忍。
因为........自从李冕进了府里,曾经的贴身女官,如今的贴身丫鬟雉奴、红桥两人多了活气,府里多了一些人味。
不再是过去冷冰冰的府邸了,沉闷又孤寂,像是深宫里的一座冷宫。
长平公主的朱唇再次抿了一口苦丁茶,慢慢回甘,起身朝着府外走去:“本宫去一趟三座门,是时候拜见陛下了,让狗奴才刘瑾知道本宫的脾气。”
三座门指的是嘉祯皇帝因为崇道修建的大高玄殿,道观南垣临街,正门是三间四柱的黄琉璃瓦牌楼。
三重檐,歇山十字脊,枋檐椽全都饰以黄绿雕花琉璃饰件,在暖阳照耀下,黄琉璃瓦流光溢彩,显得格外富丽堂皇,京城百姓逐渐称呼南垣临街的道观为三座门。
长平公主称呼嘉祯皇帝的时候,称呼了一句陛下,不是亲近的父皇。
称呼大高玄殿的时候,同样是用了老百姓的俗称的三座门,不是官面上的大高玄殿。
红桥望着长平公主倔强的孤单影只背影,心肠本就软,险些落泪了:“全是妖艳贱货郑贵妃的错,倘若不是她蛊惑陛下,也不会废后,造成公主和陛下的关系疏离。当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别说皇子了,就连皇女都没生出来,哼,奴婢要是陛下,也要把你给废了。”
铜鹤衔香,赭色帷幔。
长平公主走进道殿里,如同往常一样,没有见到嘉祯皇帝的真容,只有一道青色大襟道袍身影,坐在蒲团上,背对着打坐。
道殿里还有几位熟人,漕监太监刘瑾,严嵩,徐阶,高攀龙,以及意料之外的孙公和袁公。
长平公主穿着红罗褙子站在大殿里,身子消瘦,看起来颇为软弱可欺。
道殿里的中枢重臣,看向长平公主的视线,全都不一样。
漕监太监刘瑾、监军太监王振等几名权阉,有了入主后宫的新主母郑贵妃,眼里多半是轻蔑和嫌弃,过去需要赔笑脸的长公主,如今只是庶长公主了。
一字之差,长平公主在权阉眼里是个随意拿捏的庶出,刘瑾屡次在贡品上得寸进尺,也没见长平公主有任何的反抗,更加助长了刘瑾等权阉的气焰,不把曾经的长公主放在眼里。
现在还只是逐渐断了贡品,等到时机成熟了,就要把长平公主从京城赶走,送到江南的金陵与她母后一起远离朝廷中枢。
严嵩眼里是冷淡,一个庶长公主引不起他的注意,眼里只有清流领袖徐阶和东林党在朝堂里的领袖高攀龙。
高攀龙眼里同样只有徐阶和严嵩两人,长平公主的到来,就像是来了一名搬送道经的小宦官,不值得他的注意。
徐阶多看了几眼长平公主,倒不是对她有多看重,只是在惋惜贤良淑德的皇后成为了废后,让心胸狭隘的郑贵妃掌管了后宫。
只有孙公和袁公两人叹了一口气,看待长平公主的眼里多了几分怜悯,如果是在可以畅所欲言的冷淘摊子,又要忍不住感慨一句何苦生在帝王家了。
不过,孙公袁公两人突然觉得今天的长平公主不一样了,经受了废后、权阉刁难、和亲等种种磨难。
长平公主没有沉沦下去,自哀自怨的认命了,反倒是像是数九寒冬里含苞怒放的腊梅。
也不知。
是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