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说了一声:“听说是日本人。”
台下轰然笑了起来。年轻人诧异地看着台下这些皮包骨头,眼神涣散,说话有气无力的人,有些不知所措。日本人靠近他,他回了几句,就看见日本人的脸色变得阴暗,但嘴角却挂着笑意。突然开口说了句中国话:“谁?谁说的?”
台下又没人说话了。
日本人用军刀对人堆里指了一下,后面几个伪军上去把说话的人押了上来,大家看清楚是董家村的董二狗。董二狗和董戟是几代的堂兄,这两年饿死了好几口人。
“你说的?”
董二狗饿得发昏,土都吃了不少,此刻仰起脸,露出黑色的牙齿呵呵地笑着,”她的孩子定是杂种,因为她都没结婚。“
日本人点点头:”说得好!真好!是杂种!”举起带着手套的手一挥,后面两个日本兵从戏台上八仙桌上拿了一小袋米,扔在董二狗面前。董二狗两眼放光,跪在地上,趴在米袋上把鼻子贴着米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陶醉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把鼻子贴着米袋。
”还知道什么?“
”我还没说完呢。“董二狗眯着眼睛笑了笑,又看了看秦蓉桂手里的孩子,“她那孩子我看长得不像我们村人。”
“拿像哪人?”
“长得跟个狗杂种似的,我看和你就挺像。”说完用力地笑着,歇斯底里的嗓音嘶哑而刺耳。笑毕再不说话,只是把鼻子贴在米袋上大口呼吸。日本人看了看他漏出的脖颈,拔出刀,现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在空中一挥,董二狗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脖腔里的鲜血倾泻到米袋子上,戏台下的人如鸟兽散。秦蓉桂惊得大喊,日本人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擦了擦长长的刀身,嘿嘿地笑着。
眼角带疤的年轻人走上前,对日本人说了什么,气得日本人连着扇了他四个耳光。年轻人看着董二狗无头的尸体,和那袋被血浸湿了的米,眼角的疤抽了几下。
第二天,人们看见秦蓉桂披头散发的从幕阜镇的三口村往上走,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她手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儿。
又过了几日,新的一波日军行进,董家庄最后那点刚种下去的秧苗,也被踏了给稀烂。明年的希望,也几乎破灭了。山上的树都被剥脱了形,竹笋也被刨了干净,野果连藤都被嚼烂了,能吃的草一根不剩,村里的狗几乎被吃尽了。又有一些人饿得发了疯,据说他们吃了死狗肉,那些狗曾吃过死人。老人迅速地死亡,小孩也突然走失,只剩下皮包骨的人们在山野田地间无望地寻觅。很多人都离开家,加入了乞讨的队伍,有些人会在数月后回来,有些就永远没有音讯了。幕阜镇下的十一个村,人口迅速少了近六成。
但凡留下还能熬到1944年春天的,无不练就了神奇的本领,能深水摸鱼,能弹弓射鸟,能捕蛇抓鳖,能诱鼠擒兔。冷槐虽然早就打完了最后一发猎枪彈,仗着拿跟绳子就能放陷阱的本事,依着野鸡,病麂子,怀孕的野猪,河里飘上来的死鱼,奇迹般地养活了一家人。董戟和冷花实在熬不住了,也会拄着拐杖到冷槐家来,而冷槐虽然不多说话,但也是默认了妻子的给予。冷樟冷桐每天都抓田鼠,捕蛇。
袁柳的丈夫从外地回来后,再也没走了。他是幕阜镇唯一一个仍然家里有米面的人家,起初邻村的人都找他借,赊,后来自知还不起了,也就不好再上门了。但袁柳念着冷家一直给的照顾,会偷偷地从家里拿些往冷家送。直到有次被冷槐撞见说了几句,冷樟才没敢再拿。
袁柳是个心软的人,之前每每要饭的上门都给一口,家里实在困难的,她也施舍一点,但毕竟杯水车薪,山里人自尊心强,脸皮薄,有些人牵着家人要饭,也不好意思再找刘秀才家赊粮食。但连续的这样折腾,居然自己家也捉襟加肘了。到44年秋天时,人们惊奇地看见四十来岁的刘秀才也带着刘梦城在田地里找野菜充饥,这除了增加他们心里的平衡,还有一丝莫名的愧疚,毕竟能活下来的几个没沾刘秀才的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