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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雨中的小猫   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     
    好事有一桩,先说好事。

    老三冷岭是在他命里最苦的时候,遇见的曙光。冷峰最初还没发觉,妻子刘新华却对他说,小叔子熬不住了。冷峰虽然做事讲谋略,但那也只是大事上,小事还是粗线条的人。他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他见过熬不住肺结核的,熬不住天花的,熬不住水痘的,熬不住饥饿的,熬不过羞耻,但没有熬不住劳动的。人和牲畜有什么区别啊?不过是四条腿走路,两条腿走路。都能为了吃口饭,干上一辈子的活。种一粒,吃一粒,收一斗,吃一斗,熬不住劳动的人,那都是没出息的,要被淘汰的种。但他慢慢发现,老三真的熬不住了。他的熬不住,不光是他身体表现出来的疲惫或者痛苦,而是极大的投入,和极少的产出。别人花半天能收割完一亩田的水稻,他要两天,别人半天匀禾两亩,他半亩下来两脚都被稻苗割花了,人种完三棵树,他才打一个眼,不仅仅只是慢,就是效率极低还没少讨罪受。放牛不会绑牛鼻,能把牛放到几十里外的鄂东境内,全村上下去找,轮到他赶鸭子准能少一两只,时间长了还有人以为他偷偷杀了吃了,看几只羊,能眼睁睁的看着羊们眼珠子都斗出来,他也拉不开架,杀猪进了猪圈,猪还在转圈,他已经倒在地上要人家牵了,稍微要点技术,要点气魄,要点蛮力的农活他都来不了,像冷峰会打炮眼,石群会放导火索,董大蛋会搓麻绳,冷槐能编蓑衣,冷樟能放个陷阱寻野物,甚至连董戟也会逢着丧事给人捆烟包,老谢能酿酒,那都算是高级的了,甚至连系个扣子,打个绳结,冷岭都能出错,那时候的人都特别嫌弃老三,但凡要分组抓钩,看见他在自己组里都摇头叹息,年纪轻轻拖油瓶的名号就响亮起来,只要能找理由推他出去,无不用其极,甚至在分完组后,有些人故意根老三吵架,让冷峰重新抓钩,整个一个人见人嫌的废物。此外老三特别容易受伤,挖土能被人锄头撩到脑袋,收稻谷能被镰刀割到手脚,采石能被石头砸到脚趾头,砍树能被树梢划伤眼,连去采点粽叶,都能被蛇咬一口。

    要说老三就这么认输了,像别人家的废物那般求着干点只有废物们能做的事,比如帮猪掏掏粪,烧烧稻秆,堆堆肥,望望水位,清清水渠那也算有条出路,但老三的脊背和他的所有前辈以及兄弟们一样硬,从不求饶,不唱委屈,不露怯。他一天闯几个祸,能硬挺着给几个人道歉臊到头要垂到裤裆底下,但第二天爬起来还愿意去碰鼻子灰。

    “怎么办?”生产队长们问冷峰。

    “他就是那没长好的豆子,不中看,但磨一磨就好了。”

    “不能。他这样下去,公分赚不到,还拖累生产队。“

    就这样,冷家的废物老三当真混到每天出去都要受气回来,公分几乎挣不到。最后有人给李杨上书说,这个人我们生产队不要,逐出去吧,可逐去哪里?大集体时代就是你帮衬我,我帮衬你。刘新华早早听闻了风声,她找到老三,就问了一句:“嫂子看你以前喜欢读书,问问你,你现在还愿读书不?”

    “嫂子,这不没书读了吗?”

    “就问你愿不愿读?”

    “愿!我想读。”

    “那就好,嫂子跟你哥说放你读。”

    刘新华说到做到,尽管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有冷岭一口吃的,全家人过年没有新衣服,也有冷岭一件像样的衣衫,最困难的时候,是冷眉刚出生时,冷眉还垂着鼻涕,穿得破衣啰嗦,那时家里有个冷槐冷星河要照顾,刘蜀的性格乖张自私,只管自己。冷峰和刘新华两人挣的公分得养活七口人,全家节衣缩食。冷峰知道冷槐爱吃肉,再困难也要一个月想办法弄一顿肉给爷爷打牙祭,于是饭桌上有个规矩,肉是给太爷爷和爷爷,叔叔吃的,两孩子不敢吃,冷峰和刘新华更是筷子也不伸。冷燕特别嘴馋,冷槐曾笑着说,这丫头的筷子还长了眼睛,一盆豆豉辣椒,她都知道尽拣豆豉吃,但每月到了白花花的红烧肉端上来,她即使傻了眼,迷了神,手臂上也有着刘新华留下的痛苦肌肉记忆,绝不伸手。但冷岭特别懂事,他知道嫂子疼人,却明白事理,也愿意和孩子们一样,将吃肉的机会留给老人。哥嫂给夹的好菜,又转移到瞪大了眼睛流口水的冷眉冷燕碗里。至于穿衣服,冷岭更是爱惜节省,平时都是挑打满补丁的穿,到了逢年过节,故意拿压箱底的衣服出来,让哥嫂心里舒服些,也少点压力。

    冷峰给冷岭安排了一个纯粹的地方读书,是自家的二楼阁楼。二楼本是堆放杂物和粮食咸菜的地方,为了让冷岭住的舒服,他用板材隔出一个房间,打了崭新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书架,几个装炸药的木箱也被冷峰搬来给冷岭装书和衣服,目的就是给他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幕阜镇的人当这是个笑话,董家屯的人摇摇头,刘家村的人来劝冷峰,乃至冷星河兄弟都对侄子冷峰这个举动抱有绝对的不理解,他们仍然抱着一丝试图用激将法让冷岭振作起来,指着冷岭的鼻子说人家能干你怎么不能干?这书是你能读的吗?这一切哥嫂都挡了出去,哥嫂说冷岭你不需要他人理解,我们支持你就行。

    安静,在那个喧闹的年代是尤其珍贵的。外面热火朝天的高呼语录,喊号子使劲,齐声干活的时候,冷岭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将自己隔离在李家庄冷峰的泥砖房二楼,将残破的初中课本重新拾起,知识——将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能带给他力量的存在,在世人对他充满怀疑和嘲讽的时候,将那几本一直不舍得扔的教材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笔记本先用铅笔记一层,再用钢笔标注,最后用红笔提醒。数学,几何,语文是主攻对象,俄语可以扔掉了……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倾注在学习上。冷岭觉得这是他最爱的事,曾经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废物,但每当抱起书本,他立刻深信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在远方。春天在幕阜山和南山间遥相呼应的鸟啼里,夏天在池塘边枫树上的蝉鸣中,秋日在青瓦屋檐下没完没了的雨滴间,冬天在墙缝里嗡鸣的寒风中,那一年他左手抱着几个月大的冷燕,右手翻着书,冷燕哭了,他就颠着脚跟,嘴里将书本里的内容念出声当成摇篮曲,冷燕睡着了,他将他放在摇篮里,手里牵着一根绳子,伏案而读,只要冷燕一有响动,他牵动麻绳,摇篮就左右摇晃。后来冷眉要做作业,也会跑上来,冷岭除了自己的学习,也会辅导冷眉。后来除了冷眉,冷泰的孩子冷虎冷豹也归他管,刘新华为了这事,跟几个妯娌吵得面红耳赤,但冷岭说不碍事不碍事。后来只要哥嫂在家,所有的孩子都乖乖的下去,但是他们一出去干活,孩子们又咚咚地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