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快驰一阵,于大道上纵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已临近渡口旁的关隘军镇。此地驻防戍卫占了一处小山包,隐于矮林中,作居高临下之势,正可俯堪监视周遭变化。郭老将军深谙用兵之道,见正好有此地利,不用叨扰百姓,也就直接屯兵于此,只是多让那一小拨地方军官“劳神”了。
“……老将军历来治军严谨,虽早年由武举高第从军为官,但这些年调任驻边,已多年未在江湖中走动,今次便是从横塞军府任上赶来……师弟绿林习气重,等会儿看在为兄面上,莫要冒失言语才是……”牵马上丘,李晟一路正好将这位贵人之名气,担任之要职皆说明一二,以示意尊敬。
只是同出净武卫,林欠根本不用记下他说的各种细节,方听到郭公大名子仪,便已隐约想起那《天策榜》中所记的响当当的名号中,有位数一数二的用戟宗师。闻其当年武科殿选上技压群雄,在唐军各将里,江湖地位也仅次于位列“正道十武”的“神通大将”李嗣业……
正所谓盛名之下难有虚士,林少记下师兄嘱托,自回应几声“省得”。二人在辕门外经过一番查验后,先等通传回信,后跟着亲卫进入营中,林大郎方才得机可见这位安北都护使,横塞城一军统领的风采。
只是刚走近帐外些许,林欠便感到一丝颤动似从背后传来,竟为明鬼剑于鞘中锋鸣,隐有悸动。待他放出气机查探,心神交感下,前方气势如滚滚波涛卷至,除那磅礴千钧之力,还另有一层古朴厚重,绝非凡响。
正奇怪间进了帐内,背后争鸣之意却完全消去,让林欠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先随着李晟安排,在众人的注目下,行礼拜见上官。等礼数施毕,抬头一看,左右各有四人一字排开,虽清一色的寻常甲具,却是各个龙精虎猛,如天兵降世,非轻装软胄可遮掩……再细看八人面相神色,随身兵器,恰似叔宝遇咬金,白龙逢乌骓。锫棱锏虎威尚在,亮银枪钩芒有神。更有两名健儿,浑身的干练劲儿,让林大郎也需高看一眼,不禁想让人赞曰:好汉画戟胜先祖,小将双锤比裴郎,马部八骑皆骁勇,横塞中军护汾阳……
扫眼一圈,最终看向正中高坐的花发老将。见其约已过耳顺年纪,仍不失昂扬面貌,体魄魁梧健壮不输后生,面貌上则是英伟中更添儒雅之气。炯炯双目,八字长须,七尺身躯男儿,仪表威风青龙星;慷慨仗义,肝胆凌云,一袭紫袍上将,忠勇双全麒麟君。
林欠也算多番遭遇宗师,这郭子仪虽修为比之师父、师伯相差甚远,就是对上裴勗依旧可说不及也,但其另有一派威严源自沙场争衡中,倒颇让林少爷生出几分心折。
除开这般人物了得,其身后更有那近丈长的兵器,看形制怪异,像一柄浑铁重戟,周身似泛着青蓝水纹,殊非凡品,比之那日安禄山所用的邪异兵器,单以兵锋威能较之,丝毫不落下风。也不怪明鬼剑再无相斗之意,近处面对这一股神兵仁威,也只是堪堪能抵挡……
等回过神来,场中只听郭老将军清了清嗓,开口招呼二人落座,给在场众人做了简单介绍后,便直入正事儿,向着李晟询问起前方情形……
“……高将军手下添得义士,让人欣喜……掌书记文人出塞从军,不输我辈沙场义气,又为保全赵家一脉尽心竭力,本将军更不能因这些个宵小之辈所布奸计,便有所推却,否则今后还有何面目镇守一方安宁……来人,传令我部全队,立马整装待命,备好渡船,直取东岸津口!”待听完林少禀明的局中凶险,郭将军义正辞严,表明态度,环视同行诸将也未有任何异议,更有不少面上生出上阵杀敌的兴奋之情。
林少念他兵多将广,自是不惧那些个江湖阴谋,正好破局……殊不知等点将出发后,才发现此行除开他师兄弟二人外,不算将领头目,横塞军此处且就只有一队人马,整五十轻骑,声势比之先前攻打抱犊关更是不如……若非在场高手不少,林大郎心中说不准已犹豫起来,早早思量脱身之计了。
令行禁止,数十精骑在李、林二人带路下,三军一刻不得耽误,直奔码头。刚到步又马不停蹄地引郑家人过来相见,简单交待一下去处安排。等派人征召到足数的船只后,正是兵贵神速,当即破浪乘风,直抵对岸……
岑参处不知救兵将至,方才上岸后也只敢四下掩面隐藏,悄然打听形势,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寻了一阵,竟真让他遇到虎口脱险的三人。
此时裴勗打头开路,身上虽无明显伤痕,但也少不了沾染斑驳血污,明显是经过一番拼杀脱逃。至于身后的李骁轺面色赤红,嘴角溢血,多是有伤在身,全靠他身体强健,又有不俗的蜀山一门内功修为,才可勉力支撑。而他背后所负的少女已瘫软无力,正是赵月奴本人,只看面相现不知伤势如何,是生是死……
四人碰头不敢停留,忙寻一处暗巷仓库中暂避,也可先相互通个消息经历……道是三路人马分别后,自去准备,各有说法:裴勗这面本事最高,护着妇孺三人抓药。待寻到镇上最大的药房,结果正落入鸿门七杀之一,“鸩杀”角徵的陷阱。此人武功修为倒也寻常,江湖本就有称“病郎中”,化作大夫坐堂,实难让裴勗多加警惕。
他一身毒王门毒术甚是厉害,得其师门六、七真传,一进内堂就药倒了孱弱妇幼,以此要挟裴勗。投鼠忌器,裴勗武功胜旁人许多,却受制于人质,又要提防小人暗中使毒偷袭,且在一众鸿门杀手的围堵之下,只得先凭高超剑术杀出。期间正好巧遇李骁轺二人同被另一批杀手追截,将之救下后不久方遇到岑参……
“……小侄识人不明,未曾想……未曾想族叔为了区区身外财物,早就投靠了这群鹰犬!他沿途皆作为内应,将我等消息传出……这才累及赵老被戕害,我等也落此险地!此李氏孽贼,今后当见一次、杀一次,来一双、诛一双!”李骁轺因李管事反水之变,心中凄苦难过,一边述说如何遭到伏击,寡不敌众,一边仔细查看身中迷药,还未转醒的赵月奴,一时忧愁、恼恨翻涌,又让他内伤发作,吐出一口鲜血来。
裴勗见此忙替他推宫过血,梳理经脉,同时向岑参问起林欠几人何在。当知晓岑公为义气独自返回后,他一时心中颇为感激,却也不忍连累无辜,便当即说道:“……耽误岑兄大好前途,裴某实是罪过……此番鸿门出手,恐是不死不休之局了。若寻常江湖仇杀恩怨,还可靠本宗掌门出面调解……只是背后有弄权之人操控,裴某亦不敢将陷师门于万难,又不可不义于当日奉璋兄恩情及所托……故而请岑公带我这双子侄乘船渡河,另寻别处安全也好,远走他乡也罢,切莫再回此地……衷心恳切,千万拜托……”
岑参见其似有以死相搏之意,本想劝解一二,奈何自己也是听不进护卫所言,直入虎穴,故没有半分道理可讲……正踌躇时,忽闻道上锣鼓声响,传至坊市街巷,百姓奔走相告,说是官府在此地擒了要犯,定下时辰,当街处刑示众……
三人得知此消息后,皆不由自主地想到同行落网之人,为赵家亲族如此下场都深感不安与自责。赵月奴不知是否因迷药退了,再有外面喧闹之声传来,虽神智尚为昏乱,仍微微撑开双眼,虚弱问到:“骁轺哥哥……不知……不知我家里人现可安好……”
在场血性男儿听闻此语,实是难以回答。李骁轺还想着实话实说,可惜一阵犹豫张不开口,只得由裴勗这个长辈插话道:“侄女儿放心……先修养好身子,裴叔叔这就去接你家人,等你好了就可与他们团聚……”
毕竟尚还是无邪小女儿,加之昏昏沉沉,不清不楚,隐约听闻此语,便似宽了大半的心,连近处李骁轺擦拭掩盖血渍都未注意,就再次昏睡过去。
裴勗一诺如此,再无二话,当即将二人性命留于岑参照看,自己长纳一口真气,提剑飞身出了巷子。几步间上了屋宇檐顶,寻那热闹集会方向去,只少些功夫,便看到大道正街处,已有不少民众围观,见场中正是一群黑衣差人拱卫,皆带刀戒备,暗中结成杀阵,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未见正主,裴勗也不敢下场,只伏在房上,小心观察,观之除了明面上的守卫外,还有弓弩刀斧埋伏于暗处,果是请君入瓮之局……又等了约一刻钟,鸿门三名主事的才排众而出,除了胡媚儿褪去丝薄衣裳,换了身干练的圆领武服,腰挎成名兵器“色字花刀”,用半张傩兽面具掩盖模样,其余两人都为新面孔。
一人面色泛白,口唇微紫,眼神虚浮无力,浑身松软如病重缠身,正是先前逼退了裴勗的“病郎中”角徵。而当中领头体胖者不做他想,当是“戏杀”本人。可他整张脸全掩于那舞戏用的“花彩大面”之中,只露出如炬双眼来,若非他开口粗重嗓音说话下令,单凭身形,也一时分不清男女。
三人身后还有几名下属推着一辆粗木囚车,上有宽大黑布罩住,内里不断传出吠叫哭喊之声,也不知是弄何玄虚……围观众人直待遮掩揭开,这才看到这乃是两张囚笼并作一块儿,一边关着两名中年妇人,蜷缩于牢笼一角,怀中抱一幼子,皆衣衫破烂,身上多有伤痕,想乃是拷问所致;另一边却有几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壮实恶犬,眼神充血狰狞,呲牙咧嘴,口角流涎,朝着四下狂嚎乱叫不止,着实吓人,明眼一见就知其不寻常。
“角兄这‘赤炼兽丹’甚是有趣,每次见之都不禁让人感叹药效神奇,能激发寻常畜生的精气,使其嗜血无比……不知哪天也能借兄弟我几颗玩玩儿?”戏杀多次见识过这被丹药催生的凶兽,多名寻常壮汉都难抵挡,若是换个虎豹猛兽或武林高手喂之,想来更是所向披靡。
“呵呵呵……这丹药炼制不易,且又多有限制,因此门主也严令旁人不能多问,想来兄长也不想小弟因此受罚吧……”角徵与组织实为买卖利益关系,托庇鸿门门主旗下,各取所需,未有什么交厚感情,当然不肯随意就给出宝贵药材。
“……两位哥哥莫要多说闲话了,还是正经差事要紧……想来该来的客人也差不多到位了,此时不好戏开锣,真放跑了点子,老大那里奴家可不能交待。届时只能难为二位了,嘻嘻……”面具也遮掩不住胡媚儿的软语甜言,直起提醒二人,注意场中变化,以防意外。
戏杀闻言也只是轻笑几声,随后抬手下令,将牢中三人押出,紧贴恶犬面前。若此时旁边差人一松手,将人投入兽牢中,这赵家三位定然尸骨难存。也不管三人如何哀呼求饶,鸿门三杀依旧面不改色,派下属传令各处:“……兹有赵氏重犯,冲撞当朝右相在前,抗命拒捕在后,终由我大理寺狱千里寻凶于此,当场拿下。现奉上峰之命,核查身份确凿,当即处置以极刑,以儆效尤!”
一套官话完毕,场中几人环顾四周,似想要找出些什么,却无事发生。看来这逼出残党之计暂无效果,但戏做全套,观看“刑房十二菜”之一的“兽口之刑”,对于嗜杀的鸿门杀手来说,也不失为一乐。
见恶徒正欲将赵家三人投入恶狗群中,裴勗那还管得许多,只鼓劲嚷道:“乱国贼子,无耻恶徒,看剑!”遂腾空全速冲出,挺剑直逼为首三杀。
戏、阴二杀都是高手,一看便知来人功力非凡,远高自己,皆凝神戒备。毒杀角徵认得此人,忙提醒到:“此贼便是先前走脱之人!贼子剑术非凡,单打独斗绝非我等能敌,快结‘合瓣梅花阵’应付!”
此阵是鸿门本宗杀阵,常用以围杀高手之用,多以疲敌乱心为主,勉强算一门合用的阵法。全赖这三人本事不俗,尤其戏杀一身上品高手的境界修为,加上另外二人配合,否则一时绝难敌得神剑宗门剑法高妙。
围观百姓见拼杀起来,早已鸟兽散去,除了一些胆大的还在远远观望。就见那女子刀花乱碎,如舞飞扬,游击三路,煞是好看;而病弱男子身形趔趄,却不断变化,随手不知打出些什么粉末细物,怪异莫名;还有那面具客抽出长鞭挥舞成风,不断指挥一众公差掩杀而来,却依旧拿不下一剑一人之威势。这已拼杀不下十合,双方纠争交缠,越发激烈,不知将弄出怎生结果……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