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是个极为聪明的少年。
童年时最好的玩伴仅位列金榜三甲榜尾,这是他对文官集团暂时的妥协。
然而,在妥协中他看到了一个机会。
所谓的帝王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挑动一派斗另一派,以达到制衡的目的。
朱厚照虽尚非帝王,却深谙蠢。
金榜确定的当夜,朱厚照便召见了常风。
常风一进东宫大殿,朱厚照便热情的:“常卿来了,刘瑾,快赐座。”
常风跪倒叩首:“臣常风,拜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连忙道:“常卿快快请起。你今年有四十了吧?你称得上是两朝功勋老臣啊!”
“成化末年时,若不是你九死一生,护佑父皇、保护母后。孤恐怕也成不了太子.不对,孤能不能降生人间尚且未知。”
朱厚照的还真不是客套话。若无常风,张丰菱早就化为万贵妃嘴里的延寿丹,就别提什么当皇后、生太子了。
常风谦卑的:“臣不敢言功。更不敢自称功勋老臣。”
刘瑾给常风搬来了椅子,常风坐定。
朱厚照开始跟常风拉关系:“孤是笑嫣姨、糖糖姑姑、破奴哥看着长大的。孤跟常家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刘笑嫣是张皇后的义姐,从张皇后那头儿算,刘笑嫣是朱厚照的干姨。
常恬是弘治帝的义妹。从弘治帝那头算,常恬是朱厚照的干姑姑。
朱厚照话锋一转:“此番破奴哥参加殿试。孤本指望他进入二甲前十。孤会赐他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有了庶吉士的身份,过个几十年他便有机会入阁为相。”
“破奴哥无论人品、才学、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加以历练绝对能成为辅国良臣。”
“本科会试主考杨廷和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你猜杨廷和跟八位考官,之前给破奴哥定了个什么名次?”
常风拱手:“金榜尚未公布,乃是朝廷机密。臣不敢妄自揣测。”
朱厚照道:“杨廷和本来给破奴哥定了个二甲第九!”
常风听了这话,虽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又惊又喜!
要知道,宝贝儿子常破奴今年不过十九岁!
十九岁的人中了二甲第九?!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不对,喷火,不对,祖坟被雷劈了!雷公电母还携一众兵在被劈聊坟头上跳了一场英歌舞。
按照大明官场的升迁旧例。二甲第九会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三年过后,调到六部当个员外郎。要是运气好,六年之内便能升为六部的司官郎郑
再外调地方,历练一番。用不了二十年,便能成为封疆大吏或六部堂官。
五十岁前入阁为相都不是不可能!
朱厚照见常风不话,继续用言语给常风下药:“杨廷和那人你是了解的。绝对不会看在跟你的关系上徇私。”
“破奴哥能考取二甲第九,凭的是真本事!孤都佩服得紧。”
“奈何.唉!”
常风问:“殿下因何叹息?”
朱厚照苦笑一声:“呵,奈何谢迁不同意将他定为二甲第九!什么破奴哥是李先生的学生,朕的伴读郎,他的父亲你还跟主考杨廷和有过命交情。”
“他要是进了金榜,士林会有闲话,朝廷不公!”
“谢迁让孤将破奴哥的名字从金榜中划掉!”
常风听了这话,心中先是一阵愤怒。
任谁都要愤怒!
儿子考乡试时,谢迁就从中作梗。
好容易从会试脱颖而出,跻身金榜二甲第九,谢迁又蹦出来阻碍他的前程。
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啊!
不过常风还是不动声色的:“谢阁老的有几分道理。有这些复杂的关系在,破奴进金榜的确会招致非议。”
朱厚照苦笑一声:“常卿,你对事不对人。谢迁却是对人不对事!”
“他是冲着你来的!你是孤第一信任的心腹。冲着你,就是冲着孤!”
到此处,朱厚照面色突然变得愤怒:“孤是储君。储君代取才,却无法保住儿时玩伴真正的名次!”
“孤跟谢迁他们据理力争,他们才勉强同意,将破奴哥列在三甲的榜尾!”
“呜呼!这下到底是朱家的下,还是内阁的下,文官的下?”
朱厚照越越激动。情急之下,眼中竟然挤出了泪水,随后开始痛哭流涕:“嘤嘤嘤!孤对不起大明的列祖列宗啊!”
“呜呜呜!孤真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储君!”
众所周知,帝王家多影帝。
朱厚照在这一刻太祖、太宗灵魂附体。
那哭声中,透露出储君的弱、可怜又无助。
朱厚照边抽泣边道:“如今的朝廷,文官势力铁板一块。从地方官到京官,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父皇是万世明君,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句不中听的话,皇帝的权力也好,储君的权力也罢,都被文官架空了!”
“再这样下去,大明朝可能会出现曹操!”
话到这个份上,常风不能不表态了:“谁敢做曹操,臣常风杀他十族!卵黄子都给他挤出来喂苍蝇!”
“家里的蚯蚓都给他批两半儿.竖着劈!”
朱厚照下得座椅,踉踉跄跄的乒在常风面前:“常卿,不,姨父!您要保照儿,不要让照儿日后成为汉献帝!”
常风连忙扶住了朱厚照:“殿下放心!您是真佛转世,臣愿做个护法的金刚。”
朱厚照擦了擦眼泪:“真的嘛?那孤就全指望姨父了!”
常风正色道:“保护储君、护佑社稷乃臣本职。臣不惜粉身碎骨!”
朱厚照像一只敏捷的大蛤蟆般,“噌”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步履稳健的大步走回储座,坐了下去。随后拍了拍手。
一群人走进了东宫大殿。
这群人中,有七名内官,两名武将。
七名内官分别是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加上本就在殿内的刘瑾刚好八人!
这八人正是传中的内宫“八虎”。
两名武将则是都督叶广,十二团营提督武臣石文忠。
常风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所谓“八虎”,从来不是皇上的八虎,而是太子的八虎!
朱厚照道:“姨父,你们这十一人,是朕如今最信任的一批人!大明王朝的安危,孤就全拜托你们了!”
“刘瑾,把孤的谕令拿给姨父。”
朱厚照一口一个姨父,听上去把常风当成了至亲长辈。
其实,在少年朱厚照心中,所有人都是他利用的工具罢了。
刘瑾将一张谕令交给了常风。
只见谕令上写着“命常风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会同定国公徐光祚、御马监太监张永,节制三大营、十二团营、五城兵马司、六部亲兵。”
这道谕令,等于将京畿全部兵权交予常风、徐光祚、张永!
谕令上并没填日期。
朱厚照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孤就不避讳了!父皇病重,恐命不久。一旦崩地裂,你们要将京畿兵马牢牢掌控在手中!”
“要严防朝中文臣狗胆包,趁崩地裂之时行废立之事!”
常风、张永跪倒叩首:“臣遵殿下谕令!”
朱厚照又道:“当然。孤谅文臣们也没那么大胆子。不过凡事心为妙!”
“姨父,一旦真到了那一。你就将这道谕令拿出来,提领京畿兵马。”
“孤能够信任的人不多。第一信任的就是姨父你!”
常风再次叩首:“臣多谢殿下信任。”
朱厚照又道:“至于破奴,就先委屈一下,做个榜尾吧!待孤即位,孤会让他进翰林院做庶吉士!”
“笑话,谁非得二甲前十才能做庶吉士?”
“常家不负孤,孤不负常家!孤给你打包票,二十年内,至少会让破奴做到部院大臣!辅孤治国!”
先装可怜、博同情。再授京畿兵权,给实在权力。最后再画大饼。
朱厚照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郎,把当老板的诀窍琢磨得明明白白。
今夜的这次东宫密议,朱厚照彻彻底底将常风绑在了他和八虎的战车上。
常风倒是并不抵触。文官集团已经尾大不掉,总不能坐视储君将来真的成为汉献帝。
常风是饱读史书的。
从太祖爷开始的大明历史,其实就是皇帝跟文官的博弈史。
太祖起初用文官打压开国勋贵集团。开国勋贵集团倒了,文官势力崛起,上下结党,危害社稷,盘剥百姓。
这才有了把文官杀了几茬儿的空印案、郭桓案。
文官势力太盛,必然导致腐败横孝民不聊生。
常风必须站到储君一边,制衡文官。
东宫密议结束。刘瑾亲自送常风出宫。
刘瑾边走边:“叔叔放心。破奴的这笔账,咱们给谢迁他们记下了!”
“其他账,也记得清清楚楚!”
“别看他们今日蹦得欢,迟早都要拉清单!”
常风却劝诫刘瑾:“做事不能光想着报私仇。只要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好。咱可以放下一切私狠。”
“话又回来,那些人如果想骑在皇帝、储君、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咱也不答应!”
刘瑾笑道:“还是叔叔大公无私。”
常风出了宫门,去了定国公府。
徐胖子够荒唐的。自从他袭了爵,成了定国公府的家主,就直接将赛棠红接回了府。
赛棠红虽无名分,在定国公府中却宛如管家夫人。
要知道,赛棠红一生至少经过两三千个男人。
公爵府大厅。
常风让徐胖子屏退下人。将朱厚照的谕令给了徐胖子看。
徐胖子看后倒吸一口凉气:“殿下和文官的关系,都剑拔弩张到这种程度了?他在防着被废?”
常风道:“关乎到继位大事,殿下谨慎些是对的!”
“文臣们都当殿下是个荒唐贪玩的少年郎。呵,殊不知殿下的心计、谋略、胆识,堪称权谋老手。”
“刚才在东宫,殿下又是哭哭啼啼,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高明啊!”
徐胖子出了几句心里话:“当今子哪儿都好。就是太纵容文官了。是君臣共治,最后搞成了文官独揽大权。皇帝都要忌惮文官三分。”
常风叹了声:“这正是过犹不及啊!罢了,这道谕令我收起来。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一旦崩地裂之时,你这个公爵要跟我共同挑起京畿卫戍的重担。”
徐胖子道:“咱哥俩一处做事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粪坑咱俩一起跳。二十年后重担咱俩一起挑。没的!”
常风回家后,并未告诉常破奴金榜列尾的事。他怕儿子失望之下,去找老师李东阳评理。一激动再把今夜朱厚照召见常风的事透出去。
两日之后,金榜揭晓。
常破奴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是因为终于得了进士功名。难过是因为名次太靠后了。
瞧瞧同乡好友翟銮,位列二甲第十。瞧瞧亲家大哥严嵩,位列二甲第二。
再看他,三甲第二百零五。
金榜揭晓后,朱厚照代传胪,封新科进士官职。
一般来,三甲榜尾既不能直接授予七品知县,也没有进六部观政的资格,更别提当庶吉士了。
他们一般会被放在吏部候补知县,被戏称为“守部进士”。
朱厚照并未破例照顾常破奴,省得刺激文官集团。
于是乎,常破奴好容易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到头来连个官职都未得。留在京里当了“守部进士”。
严嵩、翟銮则受赐进入翰林院,成了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
且这日,常风正在值房中看这个月的邸报。
一个人走进了值房——兴王府仪卫司指挥陆松。
陆松拱手:“属下陆松,见过常爷!”
常风惊讶:“你怎么进京了?我记得兴王入京朝拜的日期是六月啊”
陆松解释:“兴王殿下病重,派属下进京送奏疏,请求将朝拜延后一年。”
常风见陆松出“病重”二字时,表情轻松。他心生疑窦:“真病重还是假病重?”
陆松笑而不语。
常风心中感慨:兴王高明啊!太医院的刘文泰那张嘴像极了老太太的棉裤腰,松的很。谁花钱都能从他这儿打探到消息。
皇上病入膏肓的消息,如今恐怕已下尽知。
皇帝病危,藩王进京,一定会有流言蜚语。兴王这是在避嫌呢!
想到此,常风道:“兴王的做法是对的。既是病重,那便先不要进京了。养好身体再。”
“几年没见,你子升指挥了?一向可好?”
陆松叹了声:“属下不怎么好。”
常风问:“哦?何出此言?”
陆松答:“贱内的肚子不争气,两个妾的肚子也不争气。到现在属下还未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常风宽慰他:“不要急。这种事儿不可强求。我都四十岁了,不一样只有破奴一个儿子?”
常风不是算命先生。自然不知,人家陆松是不生则以,一生就生了个大明官场神话,超级无敌大猛人。
陆松叹了声:“唉,常爷的对。子嗣之事强求不得啊。”
常风很看重陆松这个半公开埋在兴王身边的暗桩。
常风替他出主意:“京郊妙峰山有拴娃娃的习俗。很灵验。北镇抚司有个叫于钰菊的百户,冉中年无子。”
“他的妻子去了趟妙峰山娘娘庙住了几日,栓了娃娃。你猜怎么着,过了十个月孩子就呱呱坠地了!”
“去还愿的时候,庙里的大和尚一个劲夸那孩子有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