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局势向来是此消彼长。
作为帝王,搞平衡术是必要的。
刘瑾被凌迟,党羽树倒猢狲散。李东阳为首的文官们立即联名上奏疏,谏言正德帝恢复祖制。
所谓恢复祖制,指的是裁撤各省镇守太监、监管太监;限制司礼监权力;御马监交出兵权,由兵部专管京营、边军、地方卫所军兵马。
太祖爷以前在应天皇宫立过铁牌牌,太监不能干政。太祖爷的话就是不容动摇的祖制。
刘瑾一死,天下文官颇有翻身农奴当家作主的气势。各地要求恢复祖制的奏疏雪片一般飞递进京。在豹房堆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
正德帝对这些奏疏就一个态度:你们这帮文官想屁吃呢?太监不得干政?门儿也没有啊!
这日,正德帝在豹房宴请常风、仇钺二人。
仇钺再过几日就要返回西北,统领宁、陕、甘三地边军。这顿饭算是送行宴。
正德帝道:“仇卿,你即将返回西北。在京的这段日子,朕跟你研习军事,受益颇多。伱虽是武将,却算朕的太傅。”
“这杯酒,祝朕的太傅此次西行路途平安。在西北为朝廷再建功勋!”
仇钺连忙道:“多谢皇上赐酒。”
三人一饮而尽。
正德帝转头望向常风:“文官们上奏疏,让朕削内宦之权,你怎么看?”
这是一道送命题。
常风若说不该削,会得罪普天下的文官。
文官们可不管刘瑾是不是你常风杀的。你以前对我们有过恩不重要,只要你影响我们的利益,就是我们的仇敌!
常风若说该削,又会得罪正德帝。你常风是朕的家奴,你替文官说话岂不是胳膊肘往外拐?难道你忘了本嘛?
常风自己的想法是:文官一手遮天,对朝廷来说不是好事。刘健、谢迁擅权才过去四年而已。教训历历在目。
先皇孝宗爷哪儿都好,惟一的缺点就是过于依赖文官。导致文官势力尾大不掉,无法无天,吏治腐化。正德帝好容易将大明从错误的道路上矫正了过来,怎么能犯跟先皇同样的错误?
说句题外话。大明亡于一百三十多年后。亡国原因有很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贪贿成性的文官把持各级官衙。崇祯帝的政令别说出京师,连皇宫都出不去。
崇祯帝发出去的圣旨像擦屁股纸一般。他颁布的圣旨再有利于国家、百姓,下面的文官也有一百种方法把经念歪。圣旨经层层文官执行下去,最终变成盘剥百姓的恶政。
有一年,崇祯帝为了执行剿匪方略,需要一百万两银子当军饷。国库没钱,只能下旨从民间征收这笔军饷。
崇祯帝发出的征饷圣旨大意如下:朕知道让各级文官征收一百万两银子,文官们会从百姓手中盘剥上千万两。可是军情如火,朕为了大明国祚,也只能暂苦百姓一两年
怪不得崇祯帝曾发出“文官皆可杀”的悲鸣。
若正德帝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好皇帝,把权力都交给刘健、谢迁那伙儿文官。恐怕大明会早亡百年。
言归正传。常风要答题了。
常风的回答很是隐晦:“禀皇上。海河灌溉了北直隶的千里沃土。臣听成化、弘治两朝治水第一能手白昂说过,天下江河,温顺时滋养土地,养育黎民。泛滥时冲毁家园,危害黎民。”
“故而,天地之间缺不得江河。江河泛滥便要治。”
正德帝道:“狡猾。常卿啊,你说的哪里是江河。分明说的是文官。你是让朕治一治文官呢。”
常风却道:“回皇上,臣说的的确是江河。至于您问臣的,关于是否恢复祖制,削弱内宦权力的问题臣粗陋,就是一个只知杀人、整人、栽赃、绑票、打闷棍的武夫恶汉。”
“这几年臣上了年纪,愈发糊涂。脑袋里像是装了一团浆糊。这种事关朝廷社稷的大问题,臣如何答得清楚?”
正德帝道:“呵,你可不糊涂。你聪明着呢,跟朕想到了一处去。”
“张永。”
一旁侍立的张永拱手:“皇上。”
正德帝道:“告诉杨廷和,拟一道旨意。恢复各省巡抚、三司职权。镇守太监、监管太监不得干预地方巡抚、三司政务。”
“但各地镇守、监管太监衙门不得撤销。仍办旧差。”
“另拟旨。司礼监、御马监差事如旧。内阁管票拟,司礼监管批红,御马监管京营。”
“再拟旨。北直隶刘六、刘七叛乱。地方卫所军清剿不利。命司礼监秉笔谷大用为平叛钦差。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各万人,入直隶平叛,统归谷大用统帅。”
正德帝的旨意既有妥协和让步,也有恪守原则之处。
文官想要兵权?不可能!兵权是朕最重要的东西,朕只能交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太监!这是大原则,不能变。
常风放下酒杯,刚要高呼“皇上,圣明啊!”
正德帝精准预判,朝他一挥手:“别喊圣明了!你可知,最近文官给你起了个绰号,叫‘圣明都督’。在他们嘴里,你都快成成化朝的万岁阁老万安了。”
常风笑道:“啊,文官如此夸赞臣,臣不胜荣幸。”
“臣年轻时,也曾对什么万岁阁老、泥塑尚书、洗鸟御史深恶痛绝。臣那时天天抱怨,一群无能庸官将朝廷弄得乌烟瘴气。”
“可是现在臣四十五岁了,有些事反而想明白了。君主若是大有为之圣君,臣子自然显得无能。”
“挽狂澜于既倒,青史留名的名臣、能臣,通常出现在君主昏聩的朝代。”
常风变着法的夸正德帝是“大有为之圣君”,夸得正德帝心里美滋滋。
正德帝笑道:“你能相明白这一层,说明你如今当得上‘老成持重’四个字。”
“锦衣卫交给你管,朕放心得很。”
常风最近一两个月,替正德帝查抄了海量的财富。正德帝并不吝啬,自然要报之以李。
正德帝道:“此番查办刘瑾谋反案,常卿你着实有功。内承运库刚接收了阉党五十三万亩土地,改为皇庄。朕看,零头就归常卿你把。朕赐你三万亩地。”
成化年间,大明一亩土地约值银一两。
经历时十八年的弘治中兴,县域之间的商品经济发展迅速。承平日久,人口不断增加。每亩土地的价格也涨到了五到十两银子。
五到十两之间的差价,看得是土地的肥沃、贫瘠程度。
贪官们占据的土地,自然都是肥沃的上好良田。
三万亩上好土地,可值银三十万两!
大明的皇帝在赏赐方面有着两面性。赏赐朱明皇族的宗亲、嫔妃家的外戚一贯丰厚。赏赐文臣武将却抠门的很。
像前朝王恕那样的功勋老臣致仕,先皇不过赐内帑金花银五百两而已。
正德帝这一赐,就是三十万两的手笔。这让常风大感意外。
说难听点,正德帝这是在分赃。
正德帝以前听刘瑾说过,朱明皇族老家凤阳的农人腊月里找屠夫帮忙杀年猪。杀完之后像猪鬃、猪毛、猪下水,都要给屠夫带走当作酬劳。
常风这回帮他敛了这么大一注财,他自然要表示表示。
毕竟,等过个十年二十年内库再缺银子了,正德帝要聚财时,还得指望常风。
正德帝不是算命先生,绝对算不到.再活二十年?奢望而已!
常风跪地叩首:“皇上如此重赏,臣惶恐不已。多谢皇上。皇上,英明啊!”
常风并没有拒绝这笔赏赐。皇帝给臣子脸,臣子得接着。
拒绝赏赐,难道是在说:以后有杀年猪的活儿,老子不接了?
正德帝道:“魏彬。”
刘瑾倒了,魏彬不但没受牵连,反而升了官儿,跻身司礼监秉笔兼管内承运库。他这人本性并不坏,平和善良。当然,他也有宦官贪财、记仇的通病。
魏彬拱手:“皇上。”
正德帝道:“你下晌去一趟常府。把三万亩土地的清册给朕的皇姨送去。”
“朕给常家的赏,还是由皇姨来管比较妥当。”
魏彬道:“是,皇上。”
常风在豹房用完了赐宴,回了锦衣卫办公差。傍晚时分回了家。
常破奴自请降职,去了京郊大兴县当知县。妻子李萍儿携幼子常青云跟着去了大兴。常府冷清了不少。
常风一进家门,刘笑嫣便迎了上来:“皇上这是抽什么风啊?一下赏了咱家三万亩地。”
“打太祖爷开国,只见过皇帝赏藩王、外戚几千几万亩地的。何曾有过一次赏臣子三万亩地的先例?”
常风道:“三万亩地是个大数目。去了给雇农的雇粮,咱家一年至少能得粮两万石以上。这是一注大财。”
“这样吧,每年所得拿出六成,在北直隶资助义学,开办鳏寡院。”
“剩下的四成存起来。留给咱们的大孙。将来咱大孙若愿走仕途,就让他读书做官。若不愿进官场,就让他踏踏实实在京城当个富家翁。”
“记住,资助义学、开办鳏寡院的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要让旁人晓得咱家拿钱做善事。”
刘笑嫣道:“看不出,你还有古圣贤遗风,做好事不留名。”
常风苦笑一声:“我可不是王守仁。你想啊,咱们拿着皇上的赐田做善事。传到皇上耳朵里算怎么回事?”
“啊,你常风拿着朕的赐田收买人心?收买人心换种说法就是图谋不轨!”
刘笑嫣顿悟:“是这么回事。得了,你放心吧,行善之事我绝不会漏出去半个字。”
常风又道:“对了,过几日是夏皇后的生父庆阳伯夏儒的生辰。别吝惜银子,给他送一份厚礼。”
刘笑嫣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横竖是花皇上的钱做咱们自家的人情。我不会吝啬显得小家子气。”
常风点点头:“嗯。巴结当朝国丈,对咱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论起来,当初在他家小院里,我还跟他拜过干兄弟呢。”
就在此时,兴王府的陆松来到了常府。
陆松是来辞行的。他在客厅中对常风说:“常帅爷,进贡的差事属下已经办完。明日便回湖广去。特来辞行。”
常风惊讶:“这么快就走?”
陆松答:“属下临行前兴王殿下交待过,京城是个是非窝,不让属下久留,让属下办完差立即返回。”
常风笑道:“兴王殿下真是个明白人啊。笑嫣,去西北平叛时仇钺送了我十几张上等狼皮。”
“狼皮在西北虽不稀奇,湖广那边倒是罕见。你去取来,让陆指挥带回去。”
陆松还以为常风要送他东西呢。陆松拱手道:“属下无功不受禄,怎么敢收常帅爷这么重的礼?”
常风尴尬万分:“你误会了。这十几张狼皮我让你带回去献给蒋妃.”
陆松亦尴尬到恨不能脚抠四合院:“啊,是这样。那属下就代王妃多谢您的美意。”
常风道:“笑嫣,你去府里库房取了狼皮,再到账房取一千两银票,二十两掖县焦家矿的赤金。”
这回陆松不敢贸然谢礼。因为不确定常风是送给谁的。
常风笑道:“银子是给你的。都晓得兴王府规矩严,兴王殿下严禁你们这些护军将领收地方官的礼。”
“你刚生了孩子,这一千两银子就当我这个上司给你补贴家用的。”
“另外那二十两掖县赤金成色不错。五两算我给你儿子陆炳的。你带回去给他打个长命锁吧。另外十五两给你夫人。打套金手镯、金溜子、金耳环。”
常风如今已是朝廷的武官正一品都督。官儿当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早把笼络人心那一套玩明白了。
陆松连忙道:“啊,属下无功不受禄”
常风却道:“在湖广伺候好兴王殿下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陆松又道:“贱内粗陋之人,怎么配拿您的金子打什么首饰?”
常风却道:“胡说。堂堂兴王府护军指挥的夫人,朝廷的四品恭人,怎么不配带点像样的金首饰?”
锦衣卫在各藩王府都有耳目。
常风早就晓得,陆松的夫人锤子颇大,锤形颇正。生了陆炳以后女乃香浓郁,量大管饱。
蒋妃极宠兴王世子,三岁还没给他断奶,便让陆松的夫人当了世子的奶娘。
正德帝大婚五年,天天宠这个、幸那个,也不见有子嗣。正如百姓家所言“曰得多,绝子孙”。
若大宗真绝嗣了。正德帝百年之后,朝廷不得从先皇的堂哥、堂弟中间挑个新皇帝?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笼络兴王府那边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陆松得了银子、黄金,千恩万谢,告辞离去。
陆松走了之后,刘笑嫣感慨:“不愧是得了三万亩赐田的人啊。你的手脚越来越大了。”
常风笑道:“我是锦衣卫的抄家总旗出身。这些年抄了多少金银?”
“贪官们总以为世上最靠得住的是金银。其实他们大错特错,最靠得住的是人心。”
“金银换成人心,才能保平安,换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