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权力格局在这六年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江彬、钱宁主内,掌北镇抚司,负责监察百官。
常风、王妙心主外,掌南镇抚司,负责对外军情。
锦衣卫是皇帝豢养的恶犬。皇帝想如何调整锦衣卫的权力格局,常风无力也不能阻止。
横竖常风已经厌倦了朝堂中各种鸡鸣狗盗、栽赃陷害的腌臜事。他正好顺水推舟脱身,专注于鞑靼军情事。
对付外敌是上保国祚、下护黎民的正义之事,总比干那些栽赃、绑票、暗杀的营生要好。
常风的老弟兄们譬如巴沙和手下的土家袍泽,全部被调入了南镇抚司。
锦衣卫上面虽有个东厂。但东厂督公张永忙于十二团营诸事,根本没有精力管锦衣卫。
这日,两个身穿八品服色的官员骑着马来到了正阳门前。
正阳门前是有北镇抚司的便衣校尉当值的。便衣校尉立即注意到了这两人。
正阳门的守门千户问:“二位是何官职?为何进京?”
高个子拱手道:“在下江西宁王府典宝副使阎顺,这位是宁王府典膳陈宣。进京.有要事。”
典宝副使在王府管印信,典膳则是个厨子头儿。二人的身份皆不高。
守门千户问:“有朝廷颁发的入京令嘛?”
藩王属官无令不可入京。这是太宗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
太宗是靖难出身。他还是燕王的时候,派了大量燕王府属官进京,四处走动。或刺探情报,或拉拢朝臣
当皇帝之后,他自然忌讳这件事。
阎顺道:“我们入京是要去锦衣卫禀报一件大事。虽无入京令,请不要阻拦。”
锦衣卫的便衣校尉立马上前:“哦?你们去锦衣卫禀报什么事?”
阎顺答:“事关重大,我们只能面告锦衣卫的常侯爷。”
便衣校尉道:“成。你们二人随我来。”
阎顺和陈宣跟着便衣校尉来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便衣校尉立马去找上面的百户,百户上禀千户,千户上禀了江彬、钱宁。
阎顺和陈宣远在江西。他们依旧认为锦衣卫是名震天下的功勋老臣常侯爷一手执掌。
殊不知,北镇抚司已经归了江、钱。藩事属这二人的管辖范围。
不多时,江彬、钱宁在北镇抚司大堂见了阎顺、陈宣。
江彬开门见山:“你们身为宁王府属官,不在南昌好好待着,跑到京城做什么?”
阎顺拱手:“下官前来禀报谋反之事!”
江彬眉头轻挑:“谋反?谁谋反?”
阎顺答:“宁王谋反!这几年来,宁王与致仕回南昌的都御史李士实、王府谋士刘养正、江西都司葛江等人共谋不轨,暗造战船。又收拢北赣土匪、盗贼、流民。逼死良民富户,侵夺财产以充军费.”
“其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江彬和钱宁对视了一眼。
江彬道:“伱指控的罪名不小啊!可有证据?”
阎顺道:“我们二人便是人证。整个南昌城,人人晓得宁王有不臣之心。锦衣卫只需派员前去核查,一查便知。”
江彬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言。
钱宁一拍公案:“大胆的贼子!”
阎顺还以为钱宁骂宁王是“贼子”呢。他道:“宁王的确是个乱臣贼子。还请钱指挥使、江都督立即将此事禀报常侯爷。”
没错,江彬产房传喜讯——升了。人家现在是左军都督,大明的最高级别武将。
钱宁大怒:“你敢污蔑大明的亲王?你才是乱臣贼子!”
阎顺目瞪口呆。
对于京城的权贵们来说,宁王朱宸濠是一个送财童子般的人物。
每年端午、中秋、春节三个大节,宁王府总会派人进京大撒币。江彬、钱宁身为正德帝身边的宠臣,自然是宁王府的重点送礼对象。
这二人这些年来少说拿了宁王府几十万两银子。
江彬开口:“你身为宁王府的属官,不为主人好好当差,反而私自跑进京来,诬告构陷自己的主人。钱指挥使说的好啊,你们二人是实打实的乱臣贼子!”
钱宁怒道:“谁不晓得,宁王殿下对皇上忠心耿耿!是江南有名的贤王!你们却说他会造反?简直胡说八道!”
钱宁不光收过宁王府的节礼银、冰炭银,还收过宁王府送来的三个南昌美女。其中一个还被他正式收为妾室。
江彬更出格。宁王垄断了南昌城的盐业。其中有四成干股是江彬的。
南赣巡抚王守仁虽对宁王的不法情事早有耳闻。奈何南昌在北赣,不属于王守仁的管辖。他鞭长莫及。
阎顺瞬时明白了。眼前这二位早已被宁王买通。
阎顺高呼:“我要见常侯爷!”
江彬怒道:“侯爷日理万机。是你一个小小八品芝麻官想见就见的?他哪有功夫听你编造谎言,诬陷藩王!”
阎顺大喊:“藩王谋反事关社稷安危。常侯爷掌锦衣卫,应该.”
钱宁一拍公案:“闭嘴!喊什么喊?侯爷如今已不管藩事。藩事是我们二人管辖!”
江彬道:“来啊,将这两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押入诏狱!要单独关押,任何人不得与之交谈,以免他们妖言惑众!”
阎顺、陈宣大呼“冤枉”。
江彬、钱宁的手下们不白给。直接用绣春刀的刀鞘狠狠抽向二人的嘴。抽得二人满嘴是血,说不出话来。
阎顺、陈宣被押走后,江彬跟钱宁商量:“你说,宁王会谋反嘛?”
钱宁笑道:“谋反?除非宁王脑袋里灌了粪!这可不是建文年间了!藩王手里才有几个兵?就说那宁王府,不过只有两卫护军员额三万人。”
“护军各级将领至少要吃一半儿的空额!他手里撑死有个一万五千兵。再去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弱,恐怕可用之兵只有几千。”
“光江西一省的卫所军,便有六万之众!更别提南赣还有个持王命旗牌,可调赣、闽、粤三地驻军,出了名会打仗的王守仁了。”
“只要宁王不是蠢猪,就不会谋反!”
江彬思索良久道:“钱兄所言极是!宁王绝对不会反!除非他疯了!”
钱宁和江彬虽收了宁王不少礼,却从未见过宁王本尊。
他们不知道,宁王这人脑子不太正常。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思路清奇”。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方式去揣度宁王的想法。
钱宁道:“既然咱们已经算定宁王不会谋反。那下一步就是想想如何处置阎顺、陈宣。”
江彬道:“自然不能把他们交给侯爷。侯爷若见了他们,定然会派人去查宁王府。”
“宁王虽没有谋反之心。但他年年给京城官员送礼啊!其中也包括咱哥俩。”
“皇帝近臣收藩王的重礼,别管藩王有没有谋反之心。一旦查出,近臣都要受惩处。”
钱宁点点头:“江兄言之有理。这事不能让侯爷知道。侯爷那人百般都好,惟一的缺点就是太爱较真。”
“我看咱们将阎顺、陈宣给”钱宁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江彬摆摆手:“不妥!杀人之事,能不自己动手尽量不自己动手。借刀杀人才是上策。”
“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定阎顺、陈宣一个‘背义私逃’的罪。各自杖责五十,发往孝陵卫种菜。”
“再做个顺水人情,给宁王去一封信。宁王自会半路将让他们永远闭嘴。”
钱宁伸出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啊!这样一来咱哥俩既没在手上沾血,又给宁王做了人情。”
“端午节快到了。他不得给咱们再送一笔厚礼,供咱们花差花差?”
江彬笑道:“哈哈,宁王会做人。咱们帮了他的忙,他自然会有所表示。”
钱宁又道:“宁王这些年强占民田,掳掠民女之类的事儿应该没少做。各地的藩王多得是干这种龌龊事儿的。”
“但要说宁王会谋反,我断乎不信。阎、陈二人污蔑自己的主人。要是被主人杀了纯属咎由自取。”
就这样,一桩藩王谋反案,被江彬、钱宁生生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也为两年后的那场叛乱埋下了伏笔。
且说南赣巡抚治所,赣州。
王守仁正在书房中批阅公文。
他的学生兼幕僚何廷仁走了过来:“王先生。巡抚衙门的暗探得知了一条消息。”
王守仁问:“哦?什么消息?”
何廷仁答:“有三百名九连山的残匪逃到了北赣。”
王守仁点点头:“给江西巡抚衙门发协查文书便是。”
何廷仁却道:“这协查文书若发出,恐怕丝毫无用。暗探听说,这三百残匪被宁王所笼络。成了宁王府的门客。”
王守仁皱眉:“又牵扯到了宁王?”
一个“又”字,说明这种网罗盗匪的事宁王以前没少干。
何廷仁建议:“学生以为,先生应上书朝廷。将宁王的狼子野心告知皇上。”
王守仁摇头:“没有实证,我便风闻言事,说一个亲王有谋反之心?宁王在京城收买的那些人,会用参劾奏疏将我淹死。”
“到那时,我必被革职。我革职是小,南赣来之不易的太平局面得而复失是大。”
“要做事,先要确定目的。我担任南赣巡抚的目的是保南赣一方平安。至于宁王.若他真有反叛的一天,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王守仁早已悟道。悟了道便能洞悉人世间的一切问题。他不仅是一个哲学家,更是一个实干家。
何廷仁拱手:“学生受教。”
王守仁又道:“我虽不能上奏疏参劾宁王。却可以写封信,给京城里的常风提个醒。”
且说京城那边。
常风正在跟王妙心等南镇抚司袍泽议事。
王妙心道:“侯爷。正德六年您散出去的那个谣言威力巨大啊!草原方面的暗桩传回消息。小王子到现在还认为朝廷通过查抄阉党赃财得军饷几万万两。”
“阿苏特部首领准备带领部众南下入寇。被小王子严词斥止。”
常风笑道:“算小王子识相。”
巴沙却道:“可是.属下觉得皇上如今最盼望的事便是鞑靼人南下入寇。那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御驾亲征。”
常风道:“我们不能让皇上冒险。虽说当今皇上不是英宗爷但大明经不起第二次土木堡之变!”
议完了事。常风笑道:“哦对了,一个月后我家青云将迎娶定国公家的二小姐。诸位袍泽全都来我府上喝喜酒,一个都不能少。”
巴沙惊讶:“这么快?不是刚纳采嘛?侯爵世孙娶公爵千金,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每一礼都要隆重盛大。起码也得半年啊。”
常风苦笑一声:“青云那小野驴,昨日好容易答应了我这门亲。我怕他变卦,还是快些的好。六礼能从简则从简。也省得文官们说我招摇。”
王妙心笑道:“那成。到时候老弟兄们一定都去讨一杯喜酒喝。”
常风道:“我事先言明。喝喜酒可以,别给我家送贺礼。省得我在婚礼当日学东汉时的南阳太守羊续,在房梁上挂死鱼。”
常风离开锦衣卫,回了家。刚到家门口,恰好碰见常破奴从官轿中下来。
常破奴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经过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他已是一个老道、精干的能臣干吏。
常风道:“今晚不在户部那边住了?”
常破奴点点头:“嗯。今夜在家里住。”
父子二人边往府里走边说着话。
常破奴苦笑一声:“唉,我给皇上做军饷大管家,可算得罪了满京城各衙的官员。”
“前日皇上降旨,命工部在十五日内赶制一百门洪武铁炮。让我拨银子。”
“可户部最近银根吃紧。皇上便说先苦一苦京官。停发京官两个月的俸禄,把俸禄银交给工部。”
“官员们自然不敢对皇上的旨意说三道四。一股脑的全骂我。”
“他们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虐官侍郎’。还有个顺口溜呢‘常侍郎,真卖力,逼得官员饿肚皮’。”
常风劝慰他:“随官员怎么说你。只要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让皇上满意便可。”
“对了,你说皇上降旨十五日内赶制一百门洪武铁炮?怎么这么急?大明又没有大规模的战事。鞑靼也没有南下入寇的迹象。”
常破奴道:“我也奇怪呢。皇上啊想起一出是一出。”
就在此时,尤敬武在常风身后喊了一声:“义父。”
常风转头笑道:“呵,太阳真是打被窝里出来了,咱们父子三人难得凑齐。”
尤敬武如今是掌十二团营六分之一兵力的都司。经常在京郊军营里一住一个月不着家。
尤敬武道:“义父,我是来找您老告别的。皇上刚刚下旨,命我率奋武、显武两个营明日开拔,去宣府进行秋操。”
常风大惑不解:“前几年皇上调团营去边关秋操,都是九月。这才四月怎么就让你开拔了?”
尤敬武道:“不晓得。”
正德帝又是让人赶制洪武铁炮,又是调团营去宣府的。常风敏锐的感觉到了异常。
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