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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气明,风和日丽。
阳光照在墙体上,映照出清晰可见的阴影,边缘好似被画笔描绘过,异常清晰。那个夜晚的喧哗已经散去多日,这片地方再没有先前的嘈杂。
曾经发生在夜晚的奇特事件就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在现实和网络上掀起了波澜,又随着潮流翻转,了无痕迹。都市里,每天都有太多的奇闻异事发生,一件淡去,又一件重启,不足为奇。
但有人还记得那些事。
唐千步入了一条狭窄的街道,如记忆中一样,在转角处看见了那一堵坍塌了一小半的围墙。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墙壁的断面,得到了一手白色的墙灰。他垂眼看了看手上的灰尘和白色粉末,没有立刻擦拭干净,只是直接站起身,又让视线在断裂的地方徘徊了不久。
这里不是炸弹炸毁的地方,而是那辆加速倒退的轿车撞进去的墙面。后来,轿车本身自然而然在排除危险以后被拖走作为物证,留下的地方无人看顾,又本来就被撞凹下去一块,无人修缮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就破碎了。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是。这里只是个废弃的园区,一直都无人看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更没人有心思搭理。都想着,反正也没人来,塌了就当是为以后启用时的拆迁做个准备了。
他的到来也不是毫无目的。站起身,他果然在转角处看见了那个约他前来的人。
宋乔雨其实也并不是很情愿来到这里,但还是秉持着自己背下的社交守则,朝着唐千的方向招了招手。
“好久不见。”唐千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宋警官,您最近没什么工作是吗?”
“……只是几天而已。”宋乔雨保持着自己的表情不变,心道这小子现在是装也懒得装了,之前卖乖好歹看着还顺眼,想想当做内敛版本的莫云晚还能依照经验来忍忍,现在说几句话就哪哪不舒服,连表情都没了掩饰。
唐千眨了眨眼,看上去很是认真:“找我有事吗?”
“按照我们的约定,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想要知道的事、”宋乔雨没有卖关子的习惯,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当然,这不符合规定。可惜我们队长言出必行,虽然把责任推卸到了我的身上。”
他难得和邵梓有所同感。
唐千不动声色,端详了一下宋乔雨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断其中有没有什么陷阱。
“我什么水平你还不知道吗?”宋乔雨现在彻底自暴自弃了,“你觉得我像是能被委派来骗人的人?”
“很有道理。”唐千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宋乔雨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就问,问完我就撤。”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唐千并没有多作迟疑。
“动机。”他说的很干脆。
“谁的动机?”宋乔雨在脑海里搜刮了半晌,发掘了所有可能的选项,骤然明白,“你是说那个……你口中的唐桦?”
唐千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宋乔雨居然能自己排除出正确的结果。
“别给我出题,烦得很。”宋乔雨又叹了一口气,“我又不是傻子。叶泽南……就那个啥都会一点的主犯当时的计划有被验证完成,根据他同伙的口供和一些留下证据进行推断,当时他应该是让叶泽南怀疑了……唯一知道他身份的某位警员的用意,所以不敢直接进行联络,认为炸弹随时会引爆而擅闯了现场,打算寻找到炸弹的所在作为验证身份的证据。但他的意外闯入引发了枪战,恰巧引爆了炸弹,导致了火灾。”
唐桦的身份确实不为其他人所知。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偏偏在当时变得不可相信,他当然不肯轻举妄动,只是期望进行自证然后找到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逮捕所有的罪犯,又能防止引爆炸弹导致的混乱和伤亡。
他做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是缺乏理智的,但造成的结果确实是明面上让警员无一伤亡。只是搭上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那就是他自己。
唐千略加思索,发现宋乔雨说完话一直在看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看我干什么?”
“按照他们的说法,应该以为你会悲从中来?”
“我很早就有猜测、”唐千撩了撩眼皮,显露出了些许倨傲。
但反而是这样,让宋乔雨觉得确实放心了许多。唐千一向表现出的乖巧显然不是他现今的本性,或许他年幼时真的是一个纯粹的乖仔,现在的他结合所有的行为,只能得出乖巧这个词从深层意义上和他不能说是完全一致,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就算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骗子。
但无论如何,唐千都是一个理性的人。他也许会抱有希望,但冷静下来以后,一定会检阅自己的见闻,也会得出相对正确的答案——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结束一切的夜晚之前还是之后,都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进行这样的思索。
“有人托我给你带些句话。”
“……你们果然是想要套话。”唐千终于表现出了一点少年人应有的情感,就像是一个课堂末尾感慨“老师果然想要拖堂”的可怜学生——他也确实是这种身份。
“‘只是告诉你我们知道了一些事,让你没必要和我们遮遮掩掩,诚惶诚恐的白费功夫’。”
“宋警官,这句话背的很辛苦吧?”
宋乔雨没有理他,继续往下说道:“你和韦高驰的联系不是所谓的忘年交。他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明白他的。在东窗事发以前,他和你进行了联络,想要摆脱你把他知道的情报报告给警察,但你没有那么做——因为你因为某种我们没有证据的原因和唐桦一样对警方失去了信任。”
唐千撇了撇嘴。
“韦高驰嘴里含着瓷片大概也是你出的主意。他指望有人在他死后能保护他的家人不被伤害,所以刻意留下了线索,用以和你的证词互相佐证,作为你取信与警方的依据。事实也正是这样。所以你才能在第一时间发出那个消息,你原本也没打算莽撞的暴露自己。但如果韦高驰嘴里没有含着碎瓷片,那个帖子就会暂时成为故弄玄虚的线索。反而犯人也许会在第一时间高度重视,因为真正最初的犯罪现场不会在第一时间被发现。”
宋乔雨指了指仓库的方向。
而唐千显然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行动的每一步当中,无论是对待凶手还是对待警方都考虑到了极致。他不可能冒着因为时间差被发觉的风险做这样惹人注意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闭口不言,可能确实会导致韦高驰的家人陷入危机?”宋乔雨的言辞骤然严肃了起来。
唐千淡淡开口:“但警方也确实存在过内鬼,不是吗?”
他的小心谨慎并不是毫无来由。
“有人告诉你这件事,但你也不会说。是吗?”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唐千摇了摇头。他刚想说“不止一个”,又自己把话咽了下去。
毕竟最先的一次明悟,确实和眼前这位警官关系不浅。
“你还想问什么?”宋乔雨看出了他的犹豫。
“私人问题。当初那位警官……我是说,被怀疑的那位。”唐千抬了抬头,“和您有亲戚关系?”
宋乔雨一时有些发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警局这么多人都很久才猜出了这一点。
“你有军人的习惯和技能,而且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个狙击手。保护我的时候观察的地方有意无意的都会在高处稍作停顿。”唐千闭了闭眼,“那位警官的名字叫宋荆。很不巧我记得,也随便查过。履历上她也当过兵,同样是狙击手,还是牺牲的刑警。作为典范,报道数不胜数……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宋乔雨一时无话可说。
“你们这一行,也带祖传的?”唐千睁开眼,抬头看了看太阳,似乎只是为了躲过宋乔雨的视线,“宋警官,谢谢你。作为回报,我祝愿你后来发现自己遗传的足够彻底。”
这话平白听来又有些嘲讽,偏偏又是个沉重的“祝福”,让人反驳不来。
“你也觉得她很厉害?”
唐千感到有些讶异:“警界传奇,难道不是吗?你不要告诉我,你们这么雷同的人生轨迹,母子关系还会很紧张。”
显然,连他也把这故事当做了崇拜母亲的儿子将母亲作为人生榜样,原封不动的走上母亲事业道路的励志剧本。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宋乔雨也有些难以启齿。
“……她曾经说我没受过专业训练,只是个不成气候的野路子。因为这件事,我十八岁的时候和她打过一架。”
没有说的是,原本提议的决斗方式是掰手腕。然而宋女士巧妙的转移了这一项目,用了更具有技巧性的运动——除了空手没有任何限制的搏击。
“赢了?”
作为一个老道的警员,宋荆宋女士的决定很理智。当时的她已经不是状态最为鼎盛的年纪,面对有着性别优势还处于最一股子力气没处使的年轻宋乔雨,采用技巧致胜显然是最好的法子。
宋乔雨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就把高考志愿改成了军校。本来她想我做个体育特长生,当运动员。我自己没什么打算。”
只能说机缘巧合,宋女士的一时兴起也让自己曾经畅想过的把儿子变成运动会冠军的愿望宣告破灭。
唐千更好奇了:“既然她也这么无敌,那她为什么会被……”
“你查的是不是有点彻底?”宋乔雨也发现了问题,皱起了眉头,“怎么,对一个看上去很愚蠢的小丑很感兴趣?”
他甚至学会自嘲了,还嘲讽的挺有新意。
“查您……”唐千话说了一半,发现顺口往下说或许会有些不对劲,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甚至用了敬语,“……生物学上的母亲。”
他已经发觉了这似乎确确实实的不是什么寻常的母子关系,导致这个结论的并不是自己的臆测。
宋乔雨也不知道他在顾虑些什么,只是照实回答:“我要是知道,当个什么刑警?别说架着枪接着上战场,哪怕直接上去和人硬刚我都能在部队里混的好好的。要是真平白无故的就想跑,我干嘛偏要来这里找欺负呢?”
他还真不是什么循着母亲走过的事业道路前进,他可没那么明确的人生规划。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那段毫无保留的相信搭档指挥,听从组织安排的生活最符合他自己对工作的定义。
不需要多做思考,只需要执行命令。这或许也是他的基因暂时没有奇效的原因——宋乔雨也坚信付出会有回报,不然也不会有耐着性子学习的行动出现。
这下唐千算是知道为什么宋乔雨的存在会这样违和了。他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
“我太惊讶了。”宋乔雨眯了眯眼,“虽然我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我。但无论关系如何,既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都得死的明明白白,没有任何例外。”
这下唐千终于正式开始怀疑,关系魔幻主义的宋家是不是哪个崇拜猛虎下山的部落里不小心流落出来的野性家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