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安城,城东村,穆鸿风坐于院内桂树下闭目养神,董川海忙活完田地农活回来,净手之后,过来与他一道坐下。
喝口茶润口,董川海问道:“俩孩子怎样了?”
穆鸿风身子不动,依旧闭着眼,手指轻点石桌,如同老天爷俯瞰天下,石桌从当中划分开来,显现两个弟子的影像。
董川海盯了一会儿,疑惑道:“这般境遇,怕不是越陷越深了?”
穆鸿风点头道:“对那邹老魔来讲,也更加可口。”
董川海思量片刻后点头,那邹老魔有老穆压着,虽说俯首姿态,却也不太可能一味认命,但凡有进补修为的机会,邹老魔定然会细细烹饪一番才会下口。
“你敢断定邹老魔会循规蹈矩老实行事,不会伤了俩孩子的大道根基?”
整座天下,能对付邹老魔的大修士,不是没有,甚至不少,但能把邹老魔捏的死死的,估摸没几个,游仙穆鸿风就是其中之一。
董川海有此一问,不是信不过老穆的本事,是信不过早年无比张狂的邹老魔,董川海年轻那会儿,邹老魔已经成名,以元婴境的修为传遍数洲,即便如今的董川海后来居上,与那邹老魔等同修为,单打独斗遇上,董川海不敢妄言稳赢,至于打生打死,邹老魔逃命本事一绝,寻常修士对此无可奈何。
可惜邹老魔遇上了游仙,逃不掉不说,还被老穆塞进一座囚笼般的小城池,老穆不开口,邹老魔不敢出走,哪怕是老穆销声匿迹的那几年,邹老魔也无偷偷开溜的迹象,想来邹老魔是怕极了老穆,胆子都被吓破了。
“其实,我也有些担心。”
穆鸿风睁开双眼,忧心道:“邹老魔确实惧怕我这个南聿洲之主,也恨极了我,毕竟是我出手镇压,冤有头债有主,人之常情罢了。就怕邹老魔恨意大过惧意,惧意又掩过恨意,转而在孩子身上用心思、动手脚。”
董川海忧心片刻又释然,笑着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劳烦你,既提防邹老魔,又得看顾两个孩子。”
穆鸿风自嘲道:“这可不是劳累一两天的事情,得按年月算啊,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让我省心。”
董川海指着桌上两个年轻人画像道:“我没你那么多想法,不指望他俩多日后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求他们莫要给你扯后腿,这便足够了。”
穆鸿风不置褒贬,老友话里意思他晓得,既然做了我穆鸿风的弟子,总会有一番作为,名号传遍天下是早晚的事情。
但若是说到“惊天动地”,一般人可承受不起,曾经有此壮举的修士,不是身死道消,就是后怕不已,如今还活着的那一小撮修士,若让他们扪心自问,再遇见让他们“擎天”、“架海”的事情,是否依旧能挺身而出?
恐怕多是思量再思量,慎之又慎之。
历经生死,方知人生可贵,活得越老,越是惜命。
知安城,剪子山山脚处,有一狭小洞口,常年有阵阵阴风吹出,凡人探头看去里面,视线深入丈余便漆黑一片。
若有修士冒险进入,一路来到底下山根处,便能豁然开朗。
一座不比知安城小多少的洞窟显现。
洞窟内无房无屋,亦无寺庙观宇,却有一棵触及“天穹”的古树,枝干四处伸展。
古树无叶,却硕果累累,大小不等,如同一盏盏灯笼,映出朦胧红光,照亮整座洞窟。
每盏亮起的灯笼里面,有莫名其妙的噩梦,也有真真切切的恨意,还有某些灯笼里面,拘押了修士的心魔。
一个身披黑袍、满头银丝的驼背老妪,冷面冰霜抬头看去树上,结出硕果无数,她却不敢随意享用。
自从被游仙镇压,再无往日逍遥,在这地底终年不见天日,大道受阻,修为停滞不前,虽说上面有那座城池存在,凡人七情六欲能为她解渴,终究只是聊胜于无罢了,修为想要更进一步,非修士情欲不可,心魔更是她的心头好。
邹老魔心念微动,某处枝干自行伸展过来,上面挂着两盏还算明亮的灯笼。
其余灯笼里面皆是虚幻意念,这两盏灯笼里面,则是两个有肉身得活人。
走马观灯,邹老魔看上片刻,这女娃心思反复,要这又要那,有些贪心,不过也属人之常情,就是那道莫明出现雷鸣电闪,不知是不是那穆鸿风留的后手?
邹老魔视线偏移,看去另一盏灯笼,过了片刻便摇头,念家的娃儿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没甚奇怪的。
两个娃儿莫非是娇生惯养,穆鸿风溺爱不明?
还是下不得狠手或妙手,这才扔到我这儿来?
邹老魔念头才起便摇头,游仙不可琢磨,不可估量,省去没用的心思吧。
戏台后边,被吵醒的冯老头眯起双眼,一支烛火照见陈家小子的小脸蛋,老头也不恼,支起半边身子,伸出一手喊道:“肉来!”
少年的陈景没好气的递给他“剩饭”,小大人般训斥道:“就这些,爱吃不吃。”
冯老头对少年恼怒毫不理睬,几下嚼完泥团塞进肚里,又是一声道:“有肉无酒么?”
“你懒成这样,撒尿还得抬屁股,还是别喝水了。”
说归说,少年还是去角落水翁里给舀过半瓢水来,等到冯老头喝完,又想闷头大睡时,少年推他一把。
冯老头不乐意道:“做甚?吃饱喝足了,咱就该省点儿力气接着睡,陈家小子,你也回去吧,不然等会儿冷了冻坏你,明儿个就没人给俺送饭了。”
少年嚷嚷道:“我算着日子呢,今儿个初六,该你讲故事了。”
冯老头不耐烦道:“都讲了千百遍了,你没听腻,俺都说厌了,行行好,中旬再讲成不,俺还想睡个回笼觉呢。”
少年犟嘴道:“那我晌午再给你送饭呗。”
冯老头无奈起身,好吃懒做如他,能活到如今,就靠少年紧衣缩食养活,无以为报之下,只能靠讲些故事给少年解闷。
“话说,从前有座山,叫糊涂山,山上有座庙,叫糊涂庙,庙里……”
少年将蜡烛放置一边,听到冯老头讲到这里,立马打断道:“别想着糊弄,换一个。”
冯老头没个正形,刁猾的很,能糊弄就糊弄,也就是陈景帮他“续命”,少年这才底气吆喝他。
冯老头收拢一下身上棉袄,叹口气道:“俺脑壳这会儿正迷糊呢,要不你起个头,俺给你接上后边。”
少年蹲在他身旁,鼓动他道:“给讲个从没说过的。”
冯老头唉声叹气,“回回都这样,棺材本都给你掏光了,真没了。”
陈景跟着盘腿坐下,指着冯老头对少年道:“这家伙肯定瞎说,你再接再厉试试看。”
少年裹两下衣衫,问道:“你年纪这么大了,又去过那么些地方,要不讲讲自己的故事呗。”
冯老头看了少年一眼,哼哼一声,“别人想听大侠闯江湖,你倒好,想听乞丐如何讨饭,咋的,等有机会出去了,不去种地,改去要饭,你舍得爹娘给的脸面不要?”
少年忧愁道:“我年纪小,腿脚也短,这会儿就算有机会,我也跑不远了,还不如留给你。”
冯老头拍一下少年脑壳,“俺这个年纪,按乡俗说法,死了也是喜丧,倒是你小小年纪,真要死了,那便是夭折。
晓得不,每到晚上,俺都不愿你过来,你就剩那么点儿吃的,还要分给俺这懒汉。可你不过来的话,俺又浑身难受,不晓得你是不是倒在家里,又或是某个地儿了。”
少年拿手指在地上画圈,低着头说道:“死就死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村里父老乡亲,估计就剩咱俩了。”
“陈家小子。”冯老头让少年抬头,“谁都会死,这其实没啥大不了的,可你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俺前头,让俺这个老头子给你垫后。”
陈景凑近冯老头,摇头道:“真不愧是你呀,冯老头,话不说尽,说尽就丢脸了。”
少年对冯老头的说辞想了又想,开口道:“你是怕我死了,再没人给你送饭吧?”
“对啊!”冯老头猛点头道:“那不得生生饿死,老惨了。”
少年对他熟稔,晓得老头脾气,也不恼火,催促他道:“这会儿还不晚,我也不想挨冻,你赶紧想出一个故事讲来听。”
冯老头晓得今晚糊弄不过去了,咳嗽一声,清下嗓门,朗声开口道:“话说啊,外边有个道观林立的地界,道人遍地走,个个身怀绝技,下山斩妖,入海除魔,护佑一方水土,挣得荷包鼓鼓囊囊,都是走路鼻孔看天,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陈景越听越不对劲,打断他道:“啥玩意儿,你这讲的前后不搭,那些道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冯老头说道:“前边好,后边就变坏了。”
“咋变坏的?”
“你问那么多做甚?”
“别人掐头去尾,你这儿干脆没了肚子,脑袋接屁股,我能不奇怪么?”
“行了,你消停一下,我接着讲。”
冯老头让少年止声,继续讲道:“某年某月,从外地来了一个道士,来了之后,便扬言做那道士之首,就是‘道首’,本地道士肯定不干呀,然后就打起来了。
那个外来道士也不傻,晓得本地道士人多势众,然后就拿出了一件宝贝,立马扭转乾坤,让本地道士甘拜下风。”
少年忍不住问道:“啥宝贝这么厉害?”
冯老头虚托一手,大喝道:“一只散发香气的烧鸡!”
陈景叹气,今晚还是被他糊弄过去了。
少年不满道:“讲的啥玩意儿?”
冯老头舔舔嘴,不好意思道:“饿太久了,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其实吧,那个道人手里,反正是个很厉害的宝贝,怎么厉害怎么来,你俩咋想都成。”
陈景初听没在意,“你俩”那个字眼出来后,霎时愣住,盯着冯老头看去,而后扭头看去少年,两人似乎都无觉察出言语之中的不妥。
陈景不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思前想后,只可能是那个邹老魔作怪,起身拱手道:“前辈能否出来一见。”
夜幕深沉,独见烛光微微摇曳。
没能得偿所愿的陈景对此无可奈何,继续陪着一老一小拌嘴解闷。
蜡烛烧至小半截,冯老头看少年再次裹紧身上衣裳,开口道:“你这次待了有一个时辰吧,这就快到半夜了,你也该回家去了。”
少年犹豫片刻后点头,起身举着蜡烛道:“你也得挺住啊。”
冯老头嘿嘿笑道:“有吃有喝,万事不愁,咱哥俩一块儿凑合活下去。”
回家路上,陈景先知先觉抬头看去夜空,少年慢上片刻,也跟着仰头看去。
天际多出一线亮光,压过满天星辰。
少年自言自语道:“扫把星?”
陈景触景生情,伤感道:“是啊,以后会更多,会越来越多,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