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夏侯玄守孝思慈父、吴季重赋诗赠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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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黄初七年,夏月丁巳日,帝曹丕崩于嘉福殿,时年四十,谥号:文皇帝。

    六月,戊寅日,文帝葬于首阳陵。

    首阳陵之所在,即在洛阳城外城之东邙山之侧。此处离昌陵悼侯、故征南大将军夏侯伯仁的新墓,距离不是太远。

    原来的昌陵乡侯府,此刻已然换上了“昌陵侯府”四个鎏金的隶书大字,但此刻,府内早已不复往日的欢喜热闹,而是剩下了无穷无尽的萧索。

    自夏侯尚逝世,已经一年了。

    自古以来,至亲离世,皆当守孝三年。无他,只因每个人降生在这世上以后,父母皆要寸步不离的照看哺育自己三年。

    三年服丧,不唯追思,亦是报答。

    当初的少年,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以后,也已经成长成了坚毅的大人模样。

    夏侯玄,也已十八岁了。如今的他,已经需要去承担起一个家族的担子了。

    没来由的,一身丧服的家主昌陵侯,想起了前朝末年的那首儿歌: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太白原,金谷水,古来多少王侯将相,尽皆埋骨于此。

    前汉自光武中兴,定都洛阳后,已有五帝葬于邙山。其中自然包含光武帝的原陵。

    更有冉耕,吕不韦,樊哙,班超,贾谊,邓晨,邓骘,祭彤,刘宽,樊崇等前代名臣名将、名盗名贼葬身此处。

    想当年,光武帝剿灭群雄,击败王莽,硬生生再次光复了大汉河山,可到如今,他自己做梦也绝不会料到,竟会和新的魏朝天子同葬邙山。

    夏侯玄抬眼望去只见枕河蹬山,一园千柏的汉家陵阙,真可谓风光奇绝,然而他却无心欣赏眼前的众柏成像之奇景。

    这一年来,他的心智已更加成熟,他的内心,已经变的如同平湖净水。

    他脑中一闪,忽然又想起了一个来自民间的传说:

    传说,在很久以前,在西域之西的昆仑山上,居住着一个得道的老道士,老道士有两个小弟子,师徒三人就这样在一个仙洞里修行。

    有一天,老道指着洞中的一口鼎,对两个弟子说道:“为师今日要去天外一个道友那里作客,这口大鼎里所煮的,乃是从东海抓来的一条妖蟒,妖蟒唯有被蒸煮在此鼎之中,才可被制服,你们俩人一定切记,鼎下面要不时的架上桃木柴禾,鼎内也一定要不时地加水,千万切记,切记!”老道士说完,便乘骑仙鹤而去。

    于是乎,两个弟子就开始轮流昼夜不息的给大鼎下架柴,给鼎内加水。

    就这样,一晃几百年过去了,可是他们的师父还没有回来,两个小弟子即便耐心极好,也是得道之人,但毕竟道行尚浅,时日已久,也不禁有点着急了。

    一天,大徒弟对他的师弟说:“师父不知几百年后才会回来,看这条妖蟒已被蒸煮数百年,想来法力已弱,我俩何不乘机下山好好玩耍它一番呢?”

    小师弟也早有此意。于是,俩人便把火生得旺旺的,在鼎里添满了水之后,就这样下山去了。一路上他们虽然玩得开心,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放心不下师父交待的事,于是他们在一家酒店买了些酒肉之后,便匆忙赶了回来。可是可怕的事情依旧还是发生了,只见鼎底的火早已熄灭了,鼎内的仙水冷却之后,也被那黄蟒喝干了!

    师徒二人慌了神,急忙沿着那妖蟒所留的痕迹追踪而去。师兄弟二人追踪不久,这才发现那黄蟒正向东海方向逃去,而妖蟒所走过的地方,则留下了一条黄色的水道。二人慌忙沿着黄水道追去,不久黄蟒发现了他们,又急忙改道向北面奔去。师兄弟俩赶忙抄近路去截,妖蟒一见,又是乱拐一阵,最终还是朝着东海奔去了。

    民间的老人常说,这条妖蟒当年七拐八拐所留下的水道,就是今日天下的九曲大河。

    再说那神仙师父回到昆仑山仙洞,一看大鼎底下的仙火早已熄灭多时,而那大鼎里黄蟒也早已不在了。他急忙呼唤两个小弟子,可是也无人应声,这位仙长什么都明白了。他长叹了一声道:“两个小畜牲放走了孽蟒,使它又要祸害人间了。”

    于是这位仙长立即骑鹤向东追去。

    两个小弟子再次追到天黑,眼看着妖蟒已经逃进了东海,无奈之下更无他法,正想稍作休息时,师父便已骑鹤赶到了。师父大喝一声道:“畜牲!你俩使黄蟒给人间留下了灾害,万物有轮回,孽因必有果,那你俩就永远守住这条水道吧!”说完,师父含泪施法,将自己的两个小弟子变成了两座山,永远守在这水道的两边。

    后来,人们就把这条黄蟒留下的黄水道叫作河,把两个小弟子变成的山叫追蟒山。再后来,大河南岸的人们觉得追蟒山不好听,就将此山改叫邙山,一直沿用至今。

    这是他儿时所深信不疑的传说。夏侯玄不禁自嘲一笑。所谓道法,乃是前朝张陵于鹄鸣山所创的。今时道门之传承,尚有江南龙虎山张鲁的后人。但纵观道门创立,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此民间奇闻自然是杜撰无疑的了。

    可是有那么一刹那,夏侯玄倒是十分希望,父亲他只不过是去天外与哪位仙长神游去了,也许过些年又会回来呢?

    但这又如何可能是真的呢?

    夏侯玄念及此处,眼中与心中只想起了黄初二年的那个初春。那一年,父亲刚要赶赴荆州上任,也就是那一年,父亲将他的“素质”宝刀放到了自己的手中。夏侯玄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要自己继续守护夏侯,守护大魏。

    掌有利刃者,必以此来守护身后之人,身后之家,身后之国。

    那一年,自己不过一个九岁孩童而已,可如今,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已经是新帝的太和元年了。

    西风萧瑟,迎面吹来。吹动了他素白的衣襟。只不过,如今这素服之下的身躯,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瘦小单薄的身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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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州,太原郡,晋阳县。

    振威将军、河北都督吴质吴季重,此刻神思恍惚,明明乃是炎夏六月,可是他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辛辛苦苦辅佐的五官中郎将、他苦心追随的魏太子、他的魏王、他的陛下,终于还是离世而去了。

    此刻,他宛若一尊泥塑木雕一般,呆呆的端坐在檀香木案前,眼前的纸笺,与他惨白的脸色相映成辉,而他手中的狼毫管,也在不住的微微颤抖,就好像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回忆起当年,文皇帝尚为五官将时某一日的场景,那一日,五官中郎将的府上,大会宾客三十余人,神相朱建平其时亦在席间,文皇帝举着酒杯,笑着问朱建平,自己的年寿几何?

    而朱建平回答道:“将军当寿八十,至四十时当有小厄,愿谨护之。”

    吴质哭着哭着,忽然嘴角牵扯出了一丝苦笑。文皇帝这些年来,昼间处理政务、夜间不是行乐,便是赋诗作文,饮酒欢宴。原来当年朱建平所说的寿当四十,是将夜晚也算了进去。

    吴质又回想起了当年武皇帝攻克河北,重建南皮城的时候。

    那时的天下,已经无人再能与武皇帝争锋。当年的五官中郎将,还只是二十余岁的弱冠青年。而自己,也不过而立之年而已。彼时的中郎将,与曹子丹、曹文烈、夏侯伯仁、朱彦才、陈长文、司马仲达,还有自己等人,终日便在南皮交游,打猎饮酒,赋诗作文,击剑纵马。那时的自己,尚且还有几分少年意气。

    思虑到此,吴质的心中又是一阵悲凉。众人之中,朱铄朱彦才、夏侯伯仁,也已经随文皇帝溘然长逝了。即便他与朱铄性情相冲,此时的吴质仍旧不免感到兔死狐悲。

    吴质拿出了曹丕当年写给自己的信: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弛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意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注1:此乃曹丕所作《与吴质书》原文引录。】

    吴质不禁又笑了。这一次,他是为文皇帝的惊世文才而笑。世人皆言雍丘王曹植文才盖世无双,可在自己的眼中,文皇帝此篇文作,决计不在曹植之下!

    这就好像吴质认为,自己的才能绝不在陈群陈长文之下一样。

    想当初,太子初登魏王王位,还勉励自己道:“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丹龙飞,或将或侯。今惟吾子,栖迟下仕,从我游处,独不及门。瓶罄罍耻,能无怀愧。路不云远,今复相闻。”

    当初,曹子丹、曹文烈二人亦与自己俱伴随文皇帝交游南皮,文皇帝登上王位之后,曹真、曹休二人亦以宗亲受爵封将,而自己只是个长史。因此文皇帝这才宽慰自己,不久之后,文皇帝代汉受禅之后,果然不负诺言,自己也终于拜将封侯,与曹真曹休一样开始镇守一方了。

    可是如今......

    吴质不禁苦笑了起来。

    此刻的吴质,伤痛的不仅仅是曹丕的崩逝。他也在伤痛,为何亦心腹亦亲友的自己追随了文皇帝一生,到头来,却惟独没有成为文皇帝的托孤大臣。

    吴质似乎不愿再思索下去了。他用衣袖擦干了脸颊的泪珠,提起狼毫,写下了那即将流传百世的《思慕诗》:

    “怆怆怀殷忧,殷忧不可居。徙倚不能坐,出入步踟蹰。念蒙圣主恩,荣爵与众殊。自谓永终身,志气甫当舒。何意中见弃,弃我归黄垆。茕茕靡所恃,泪下如连珠。随没无所益,身死名不书。慷慨自僶俛,庶几烈丈夫。”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