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您的眼中,往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您能否告诉我?”
面对这样一个请求,修格陷入了沉默。
修格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名女学者了。
正如她亲口所说,她如今已经是以朱斯蒂娜的人类意志为主导,与暗渊子嗣们有着相似起源,却又在修格的力量影响下诞生的特殊造物。
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修格却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办法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
她实在是太过于特殊了,对于朱斯蒂娜具体性质的定义问题,恐怕已经超出了梵恩内现有的所有知识框架,又或者,可以试着在哲学领域找找答案?
然而,法委会驻地之外不断传来的,由暗渊子嗣们所发出的恐怖呼啸声却又在不断地提醒修格,此时绝对不是思考哲学问题的合适时机。
见修格一时没有回应,朱斯蒂娜的脸上却也并没有显现出失望的情绪,她保持着微笑,说道:“如果您不愿意回答我这个问题,那能否告诉我,您之前又看见了什么样的未来景象?以至于您会针对我做出这些安排?”
对此,修格并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他回答道:“我看见有许多人得救了,我也看见这整个驻地被烈火焚烧成了废墟,我看见两名法师因烈焰焚身而死去,还看见你……你与它们融为了一体,并杀害了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听到这里,朱斯蒂娜的脸上终于闪过了些许黯淡之色,她微微闭上双眼,似乎是想要控制自己那波动的情绪。
转瞬之间,她已然重新恢复平静。
随后,她开口说道:“毫无疑问,我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无异于对她们的背叛……但自始至终我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达成那个预定的目标。”
她抬起头来,眼眶中漆黑的阴影变得越发浓郁:“它们比如今梵恩的所有生灵都要强大太多太多了,它们的存在方法、力量的展现形式都要更加优秀……成长的空间更是无比宽阔,仿佛根本没有极限……倘若发生正面的对抗,我便根本无法看见任何胜利的可能性。”
“但是,您出现了。”
此刻的朱斯蒂娜,仿佛变成了修格曾经看见的那些黑日结社信徒,她无比虔诚地说道:“当您治疗我,并令我苏醒时,我感受到了一股与它们有些相似,但却又更加久远,更加强大且神秘的力量。而现在,我与您的造物融为一体,我们的思维与记忆相互连接,我更加能够确信自己的判断……”
“您是一位神明,您能够真正洞悉命运,并将其改写,至少如今我知道,那些本该因我而死的人,他们已经离开,我也已经向我的那位朋友祈求了原谅……”
修格的嘴巴微微地颤了颤。
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非常抗拒“神明”这一称呼。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距离这一概念实在是非常的遥远,而且事实上,这个词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与美好。
听着外界不断传来的恐怖声响,修格叹了口气,他摇头道:“我说过了,它们已经不再是过去我口中的残次品了,黑色的太阳即将升起,它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智慧以及意志主体……如果你选择与它们融合,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伱的意志被彻底抹灭、摧毁。”
“那又如何呢?”
朱斯蒂娜笑了起来:“这便是我存在的意义,也是我所拥有的意志始终在追求的那个目标……即便我在这一过程中失败,我也能够将它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就像您之前做出的尝试一样,总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修格感受到了一股鲜明且清晰的波动。
修格的精神以及直觉告诉他,朱斯蒂娜并没有说谎,这就是她现在最为真实的想法。
于是,修格眯了眯眼,他在心中下了决定,于是命运根须的力量涌现而出。
朱斯蒂娜明显地感受到了什么,她有些惊讶,但随后又喜悦地看向了修格,紧接着她便发现,眼前青年的双眼已然褪去了那种漆黑、幽邃的色彩,一种极其怪异的光泽渐渐浮出。
如同梦幻的气泡自冰冷的深海中飘荡而起。
修格最终还是满足了朱斯蒂娜的愿望,随着命运根须力量的运作,属于她未来的奇异幻景在修格的眼前缓慢浮现。
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魔力的飞速流逝,于是当机立断地截断了魔力的供给,并努力地将眼前的短暂幻觉留存于自己的记忆当中。
虽然幻象一闪而逝,但修格却可以肯定,自己在刚刚看见了非同寻常的景象。
在那幻象当中,四周的环境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修格看见了寒冷的雪地,还看见了一面巨大的冰湖。
眼前的朱斯蒂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孤独地“漂浮”在湖泊中央的身影,她的身上笼罩着浓郁的暗渊迷雾,没有办法看清具体的样貌,从体型上判断的话,则会觉得她似乎显得有些娇小。
而在这身影的四周,修格还看见了许多摇曳、晃动的半透明阴影,那似乎与自己精神世界当中的命运根须族群们有那么一些类似。
画面到此为止。
修格没能看见更多的细节,毕竟那极有可能会消耗掉他大量的魔力,这并不利于他应对眼下的威胁。
但即便如此,修格也能够从中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朱斯蒂娜的“命运”显然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既然自己能够在她的身上窥见模糊的未来情景,这便意味着,如今的她并没有彻底陷入绝境和死地!
繁杂的思绪在修格的脑海当中闪过,经过极其短暂且快速的思考之后,他做出了决断,于是他重新看向眼前似乎有些迷茫,似乎又有些“期待”的朱斯蒂娜,开口说道:“既然你已经足够了解自己的‘同族’,那么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够进一步加大你的成功率?”
朱斯蒂娜有些愣神:“成功率?”
修格叹了口气,他放慢了语速:“我的意思是,我或许能够为你提供一些帮助,好让你更加顺畅地去掌控和影响外面的那些家伙……这样说,你能够明白了么?”
“当然!”
修格立即得到了朱斯蒂娜的回答。
在这一刻,这名已经彻底与那子嗣个体相融合的女学者,似乎又变回了过去的模样,她的眼眶中虽然有暗渊的迷雾跳动,但却又似乎在闪光。
她用力地抿了抿嘴,说道:“倘若将我直接扔进它们的海洋里,以我如今的状态,想要对它们造成快速且有效的影响会非常艰难……但如果您能够让这个过程尽可能地延长,让我一步一步地同化、融合、吸收它们的力量,那么我就能够拥有更多与它们相抗衡的能力!”
听了这话,修格的眉毛轻轻地跳了一下:“所以这个过程,你预计要多长?”
“最好……最好能够坚持到天亮?”
朱斯蒂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或者,延长到凌晨时分?您说了算?”
……
暗潮滔天。
随着越来越多子嗣的靠近,防线的维系也变得越发紧张。
而当数座压迫感极强的“粘液山丘”出现在幸存者们的正面时,他们作为防守者所承受的压力便也不可避免地突破了极限。
尽管这些恐怖且粘稠的山丘中仅有一座像修格所遇到的那样能够与老式的结晶炮融合,但这种拥有庞大体型的子嗣个体本就能够为自己的同族们带来充足的庇护,它已出现,便吸引了相当程度的火力。
结晶炮的炮弹虽然能够对它们造成有效的杀伤,但仅凭弹药以及寻常魔法,并没有办法彻底的抹除暗渊子嗣们那极度旺盛的生命力,因此每当这些山丘遭受重创或濒临解体,便立即会有其他子嗣扑入其中进行填充。
而一旦更多的暗渊子嗣在这种成功的掩护下抵近防线,那么原本用来保证防线安全的魔法仪式便会立即开始遭受严重的冲击与损伤。
尽管驻守在第一线的大多是过去的职业军人,但他们过去却并没有真正地经历过拥有如此烈度的战斗,所接受的训练也均是为了针对其他国家的居民,他们应对暗渊子嗣的一切经验,均来自于过去这段时间的经历与积累。
勇气这一概念是难以去衡量与计算的。
恐惧亦然。
这里的防守者们能够为了他人的生命以及荣誉踏上防线,但同样的,当超越认知的恐怖来到眼前时,这种一时的勇敢便会轻易溃散,看着那些已经开始全面遭受冲击,甚至已经出现了崩解迹象的防护仪式,位于这些永固防线上的法师们也只能勉力支撑。
而在防护仪式崩溃,并且有暗渊子嗣成功冲入人群展开近身的杀戮与掠食后,第一道防线便理所当然地开始陷落。
这些士兵以及志愿者们与真正能够和魔法生物进行贴身作战的持剑隐士们有着鲜明的差异,面对这些形体各异、造型扭曲的凶猛恶兽,他们能够做的仅仅只是在它们扑倒自己或自己的同伴前将手中转轮步枪的弹药倾泻而出,又或者在已经陷入绝望境地之时,抛出最后的几枚炼金炸弹。
“向后撤退!”
指挥者与法师们无可奈何地下达了命令,随后,那些设置在防线内部的烈性魔法仪式快速生效,在人们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中,那些他们坚守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坚固掩体与工事宣告陷落。
而此时,则有一些人反向而行。
他们的人数有限,构成却非常复杂,有老人,有青年,有过去鸢尾街当中的伤残士兵,其中也包括了修格之前曾经见过的,在法委会驻地大厅里打龙牙牌的两名法师。
他们担负着拖延暗渊子嗣行进,并为后方防线进一步争取时间的任务。
这是一项几乎没有生还机会的任务。
会对身体造成严重负担,甚至能够直接透支生命力的魔药被他们饮下,在这一刻,那些从未感受过“魔法奇迹”的普通人,也同样能够感受到魔力的波动了,这虽然没有办法让他们像真正的法师一样使用魔法,却能够将自己化作驱动特殊武器的“能源”。
“啊!!”
恐惧与愤怒在此刻尽数化作呐喊与咒骂,他们抬起了由德兰王国军方提供的重型结晶喷火器,并朝着前方那些不断越过防线滚动而来的阴影开始喷洒熊熊烈焰。
哪怕是在外界,身着装甲,且有战友保护的专业喷火兵,也是战场上死亡率最高的一批士兵了。
笨重的装备令他们没有办法逃跑,炽热的烈焰不仅会灼烧敌人,也可能伤及自身……
但现在,这些加入这一死亡队伍的志愿者们没有任何后退的空间,他们只能像之前防线上的那些士兵们一样,咬牙向前,并尽可能地将那些足以媲美溪流级魔法的火光洒向淤泥最为密集的地方。
在这些发出愤怒呐喊的赴死者之中,两名同属法委会的“牌友”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们的装扮与过去并无差异,仍旧是制式的长袍与魔法书,只不过两人的腰间都别着他们各自最为喜爱的龙牙牌牌组。
他们同样饮下了魔药,这使得他们体内的魔力变得前所未有的旺盛,也让两人成为了暗渊子嗣感知中极其“鲜美”的目标。
“真可惜,如果能够活过这两天,龙牙牌肯定要出新的牌组了吧?”
“是啊,而且肯定是和黑色太阳相关的……呵,说不定还会有黑日结社的牌组呢,也不知道什么家伙会用。”
两人一边检查着那与脚底下的“战争烈焰”关联的魔法仪式,一边平静地交谈着,仿佛他们只是在进行日常的工作。
“不过,等黑色太阳升起来之后,还会有人设计和印刷龙牙牌吗?我很怀疑啊。”
“肯定有吧,就算那个时候大家会过得很艰难,但打牌真的是很重要的消遣……实在不行用手画嘛!”
“……哈,你遗书上写的什么?”
“让他们把我做成龙牙牌啊。”
“真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