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一片肃穆。
战报上写着,正月二十六日,宣镇军民重创瓦剌,欢欣鼓舞,兴安伯徐亨趁瓦剌退却之时,开关城突袭,追击数十里,战果颇丰。
总兵杨信、定西侯蒋琬率全军出关城重击瓦剌,节节胜利。
瓦剌人丢盔弃甲,杨信、徐亨、蒋琬等一鼓作气,追至黑夜,到达沙岭,结果在沙岭处遇伏,损失惨重。
杨信等人击退伏兵,徐徐后撤,后撤路上,连遇伏兵十余次。
总阵亡人数超过四万人,兴安伯徐亨殁于阵中,将校阵亡数百员,败得莫名其妙。
“明天春龙日,杨信给朕好大一个惊喜啊!”
朱祁钰怒不可遏,十七万大军啊,怎么就能中了瓦剌的诱敌之计呢?
阵亡四万人,士气低落至极,就算用王八阵死守,能不能守住都是问题。
“请陛下息怒。”
王伟出班叩首:“臣以为此非杨总兵之罪。”
“我军线报写的是瓦剌军只有五万人,可最新战报中显示,埋伏在沙岭的瓦剌人超过三万。”
“又有兵力沿路清扫我军堡垒,恐真正战力超过四万。”
“就是说,瓦剌此次出兵九万人。”
“臣以为不可能。”
“也先死后,瓦剌各大势力攻伐不休,实力锐减,绝对凑不出九万人的兵丁。”
“除非在沙岭埋伏我军的是鞑靼军。”王伟慷慨陈词。
兵部右侍郎俞纲反驳:“绝不可能。”
“鞑靼和瓦剌,势同水火。”
“近几年,鞑靼多次要求内附大明,对我大明极为恭顺,岂能和瓦剌狼狈为奸?”
“臣以为这九万人是瓦剌举国之力,因为战报上显示双方配合无间,显然是从刚开始定下的计谋。”
“佯攻宣镇的五万人,就是诱饵。”
“臣以为,此乃非战之罪,瓦剌人用五万人为诱饵,换做老臣,恐怕也忍不住诱惑。”
俞纲为杨信开脱。
俞纲此人,在景泰三年易储风波之中崭露头角,倒向了景泰皇帝,同时他又和陈循、高谷、王文、于谦都眉来眼去的,朱祁钰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谁的人,反正是根随风草。
“臣也以为,俞侍郎所言甚是!”东宫詹事仪铭跪下道。
朱祁钰目光一闪,仪铭是郕王府长史出身,奈何屁股坐到了高谷那边,他是高谷的人,不是朱祁钰的人。
高谷死后,朱祁钰没清算其党羽,如今仪铭有投靠他的苗头。
“瓦剌能凑出九万兵丁?”
朱祁钰觉得不可思议:“罗绮可在?他出使过瓦剌,可知瓦剌情况?”
近些年,大明与北方没有战事,所以武备废弛,也极少搜集漠北情报,所以朝中知道瓦剌情况的朝臣,少之又少。
“启禀陛下,罗侍郎出督云南、四川军储,不在朝中!”俞士悦出班回禀。
因为罗绮是刑部左侍郎,所以俞士悦应答。
朱祁钰才想起来,罗绮是朱祁镇的人,被原主打发走了。
“老臣可以证实,瓦剌举国丁口数百万,可凑出九万兵丁。”
王直站出来道:“但也先死后,瓦剌分崩离析,据老臣所知,瓦剌大体分为三大势力,也先弟弟忽勒孛罗、也先长子博罗纳哈勒和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三大势力。”
“除非三大势力联合,才能凑出九万兵丁。”
按照草原上的习俗,拆伙分家的三股势力,应该打出个狗脑子才对啊,不应该联合到一起的。
“启禀陛下,恐怕就有两种可能。”
胡濙缓缓走出来:“一种是瓦剌出现了新主人,但老臣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第二种,就是草原的日子太难熬,再加上三家攻伐不断,损失惨重,牧民恐怕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才迫于无奈南下劫掠宣府。”
“陛下可再等等大同军报,倘若真是三股势力联合,恐怕最先被抢的不是我大明,而是关西诸番。”
也对,近些年瓦剌人口激增,丁口恐怕超过二百万,以草原的贫瘠是养不了这么多人的,再加上最近天灾不断,天气变冷,几方势力又攻伐不绝,无法休养生息,草原上的日子绝不好过。
“杨信战报上,并没写明,瓦剌损失多少?”朱祁钰对杨信战报的含糊其辞十分不满。
“臣以为,我军损失惨重,杨总兵不敢派出探马去探查。”
王伟解释道:“但臣估算,瓦剌最少减丁一万到两万人。”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夺回长城内的堡垒,以墩台屯守,以待于少傅驰援。”
王伟是知兵的。
提起堡垒,朱祁钰更怒了:“战报上也没提,后方的堡垒是怎么丢的?瓦剌人是怎么绕过张家口,绕过十几万大军,偷袭后方堡垒的!”
“只写了遭遇十几次伏击,就没了!”
“让朕怎么猜?让朝堂怎么猜?”
“这个杨信,败了也就败了,怎么连战报都不会写?”
朱祁钰动了临阵换将的念头,但还是压下来,如今宣镇士气正低落,中枢最好不要胡乱插手。
“陛下,想来杨总兵也不知道如何败的,等探明后,会有新的战报传来。”俞纲低声道。
没错,败得太诡异了。
撤退时连连遭遇十几次伏击,就算是堡垒被偷袭,起码会有点动静吧?没有动静,就没点燃一次狼烟?一座堡垒没传信出来,十几座都没传出来?
所以这里面猫腻儿太大了!
杨信不敢随便奏报,所以要调查清楚才敢写出来。
“罢了!”
“给杨信下圣旨!”
“此败,非战之罪,宣镇军民有大功,朝堂犒赏随后便到!”
“追封兴安伯徐亨为兴安侯,由徐贤袭爵。”
“还望杨信重整军容,死守宣府,半步不退!朕、朝堂、大明万万百姓,希望尽负于汝之肩膀,万望坚守宣府,等待驰援!”
朱祁钰长吁口气。
胡濙也舒了口气,皇帝终究克制住了,没有下圣旨对宣镇大开杀戒。
倘若申斥的圣旨下去,宣镇根本没法守了,士气低落,必然大败。
这个时候,只能赏,再赏。
哪怕有幺蛾子也得吞进去,宣镇不能再败了。
十七万人镇守都捉襟见肘,如今又丢了连成片的堡垒、墩台,又减丁四万,伤者无算。
势力衰弱至极,此刻只能鼓励,只能赏,期盼杨信能以死守住宣镇,等待于谦率领的京营大军。
“朕想调大同军协防宣镇,诸卿意下如何?”
“陛下,此举绝对不行!”
胡濙率先道:“老臣怀疑,瓦剌四万大军,就是从西北而来,西北诸番被抢掠得狠了,若大同空虚,老臣担心,他们也会来打大明的秋风!”
“西北蛮子也敢欺朕?”朱祁钰气得不行。
他喃喃自语:“怀来也不可动,居庸关还要增加守卫,若再调兵,就得从湖广抽调了。”
“启禀陛下,数日前南和伯方瑛传来喜讯,苗乱旦夕可平,臣以为可从湖广调回一些人,屯守居庸关,以居庸关之兵移驻怀来,请怀来总兵赵辅驰援宣镇。”王伟谏言道。
俞纲觉得不妥,和边关相比,湖广才是心腹之患,而且平苗军熟悉山地作战,若在平原上野战,必然吃亏。
朱祁钰满脸愁容。
难道只有派五万京营出征了吗?
“老臣以为,可调京营出征!”
胡濙叹了口气:“王侍郎所言有理。”
“可让赵辅移镇宣镇,居庸关之兵屯守怀来。”
“再以京营重兵,屯守居庸关,拱卫京师。”
“若无必要,可不参战。”
“湖广之兵暂且不要动。”
王伟、俞纲、仪铭等懂兵事之人,皆同意此举。
而有资格统率京营出征,又能安皇帝心的,恐怕只有范广了。
朱祁钰左右权衡,如今京中危机暂且解除,以梁珤屯守京师九门也可,让范广屯守居庸关等关隘,一来可增加军功,二来可更好的将五万京营掌握在手中。
“臣以为天官所言甚是!”李贤站出来支持。
阁部都同意派京营驻守居庸关,而非在营盘里无所事事。
“朕允了,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三关驻防卫所,原三关兵马移驻怀来,怀来赵辅待援军抵达后,便立刻移镇宣府,依旧由杨信指挥,朕信杨信!”
“再从京中押解一批军需至宣镇,户部没有,便从内帑出。”
“军器局、兵仗局,加班加点,为前方将士制造装备!”
“升范广为三关总兵,授昭勇将军,镇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三关!”
朱祁钰又往里掺水了,趁机加大范广权柄。
瓦剌从宣镇方向来,和紫荆关、倒马关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趁机把紫荆关、倒马关的卫所悉数调去怀来,给范广机会,收买人心。
胡濙、王直都看穿了,奈何能让皇帝派出五万京营,已经不容易了,干脆睁一眼闭一眼吧,毕竟陈循没了,遏制不住皇帝了。
但朱祁钰决定得寸进尺了。
“京营出征四万人!”
“撤京师九门守卫军,改为九门提督,立九门提督府,下辖一万两千人,提督为正二品。”
“九门提督不隶属于五军都督府,由军机处直辖,为朕直管。”
“梁珤出任九门提督,加授保定侯梁珤昭勇将军。”
京营出征,朱祁钰必须牢牢把京师九门攥在手心里。
王直、李贤脸色一变。
皇帝这是在趁机揽权!
他偷偷给范广加权,大家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就算了。
如今又设什么九门提督,加军机处的权。
皇帝玩了命似的抢夺兵权,有意思吗!
王直咬牙劝谏:“陛下,九门提督之事尚需再议……”
“再议?宣镇军情如火,你让朕再议?”
“是瓦剌敌军能给你时间?还是苦苦待援的宣镇能给你时间啊!”
“堂堂阁臣,连点军事常识都没有!伱当什么阁臣!王直!”
朱祁钰陡然发怒:“即日起,天下军事任免、调动,须加军机处金印,无印者,一概无效!”
就收权了!
堂而皇之的收权!
你们若不答应,京营便不出征!
“这……”王直傻眼,皇帝杀气腾腾,恐怕又要杀人了。
他是真害怕。
只能看向胡濙。
胡濙苦笑一声,皇帝昨天请他入宫商量,他当时太忙,却不想今天早朝,皇帝直接来硬的。
他能以何名义阻止?
只要他敢说不,皇帝就能以枉顾宣镇安危叱责他,杨信兵败,反倒成了皇帝的杀手锏,皇帝用政治抢夺军权,太急了吧。
“内阁,下圣旨!”朱祁钰一改姿态,变得无比强硬。
“臣遵旨!”林聪领旨。
只有王直和李贤面面相觑,他们给萧镃、岳正、薛瑄使眼色,但三人如泥胎木塑,不但装作没看见,还跪下领旨。
他俩顿时明白了,昨天皇帝宣萧镃、岳正勤政殿觐见,显然把这两位摆平了。
“朕昨日收到都察院奏章,说京中治安越来越差。”
“朕打算由京营中抽掉一百人,再从民间招募二百人,改原巡捕军为巡捕营。”
“巡捕营也隶属于军机处,朕来管!”
“侍卫军,也独立出来,不再隶属于锦衣卫,单独建军,也隶属于军机处。”
“朕打算设一军机大臣,为朕掌军,诸卿谁愿意自告奋勇啊?”
朱祁钰一定要把京中所有军队,牢牢攥在手心里。
光有四卫还不够,他要把势力范围,要从内宫扩张到全京城了。
这才是,他允准京营出征的全部条件!
想让京营离开京畿,屯守居庸关,就要把京中兵权交付于朕,否则朕心不安!
朱祁钰不担心李王党,于谦也被他摆平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胡濙。
李贤、王直也不断给胡濙使眼色。
希望胡濙站出来阻止皇帝。
虽然皇帝是在抢夺勋贵的权力,但要想后果啊,皇帝掌握了京畿军权,会做什么?
皇帝没军权时,就敢杀高谷、王翱等,有了丁点军权就敢杀陈循,他若掌控了京畿军权呢?会发生什么?
胡濙也难啊。
皇帝大势已成,又拿准时机,他用什么阻挡?
“陛下。”
胡濙跪在地上:“老臣以为军情当急,朝堂应该以稳为主。”
“老臣并非反对陛下以军机处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上。”
“只是陛下又建九门都督府,又建巡捕营、侍卫军。”
“老臣担心户部入不敷出啊。”
简单一句话,没钱。
胡濙就知道拿钱堵朕,朕建巡捕营,不就是为了钱嘛。
“侍卫军不过原大汉将军、红盔将军、明甲将军而已,乃从民间招募,不过建军而已,用度和以前一样。”
朱祁钰笑道:“而巡捕营,算是新建,费用无须走户部,朕有办法,让巡捕营自己来筹钱,自负盈亏。”
组建巡捕营,是他琢磨出来的搞钱新办法。
撤军为营,是为了今后更好拆分。
朱祁钰能管的地方不多,首当其冲就是京师,想搞钱,还得从京师入手。
巡捕营的钱,巡捕营自己筹,等巡捕营有了钱,户部也别想要。
张凤对此视若未见,什么巡捕营不巡捕营的,只要不从户部掏钱,就让皇帝折腾去吧,反正也管不了。
“这……”
胡濙皱眉,靠山吃山靠桥吃桥,皇帝不会靠收过路费,剥削民脂民膏吧?
“太傅,京畿治安如何,您比朕更清楚。”
“近年来,弹劾京畿治安奏章的如雪片一般,顺天府知府换了多少了,都没任何好转。”
“如今朕就是要重整京畿治安,所以巡捕营设立迫在眉睫。”
朱祁钰不再解释,换上笑容:“诸卿,谁愿意出任军机大臣啊?”
胡濙蠕了蠕唇,改就改吧,大不了等皇帝出了错漏时,逼着皇帝裁撤便是。
朝臣议论纷纷,谁也搞不懂军机大臣是几品官职?
朱祁钰让人把关于军机处的奏章,当中宣读。
胡濙皱眉,执掌京中军权的军机大臣,一定是皇帝的心腹才能担任,又无品级限制。
恐怕皇帝瞩意的是宋杰、宋伟兄弟。
果然,皇帝一番装模作样后,钦定宋伟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
争了个寂寞。
宋伟升任侍卫军总兵。
于冕代理羽林左卫指挥使。
这是皇帝给于谦好处,也让朝臣看看,跟着朕混,好处大大的有!
都快来投靠朕吧!
“张尚书,皇店拍卖之事务必放在心上,宣镇要管,山东也要管啊。”朱祁钰叮嘱两句,便宣布退朝。
返回勤政殿。
路上宋家兄弟来谢恩。
“宋杰,侍卫军并不好管,来历驳杂,外面有乞丐军的叫法,朕把侍卫军交给你,不能用的人直接裁撤,能用的大肆提拔,不够的人就从民间招募,不必怕弹劾,朕给你撑腰!钱的事,朕去跟户部扯皮!”
“启禀陛下,陛下想让侍卫军做什么?”宋杰担心侍卫军成为锦衣卫,他堂堂西宁侯,可不想当锦衣卫头子。
“变成朕的死忠,为朕拱卫城内安全!”
朱祁钰目的明确,宫中由禁卫戍卫,宫外至京城由侍卫军戍卫,京城城防由九门提督管好了,城外则由京营戍卫。
这样,整个京畿就完全攥在皇帝手中了,也能彻底安寝了。
宋杰松了口气,领旨谢恩。
“宋伟,这军机大臣,是帮着朕盯好了京中诸军,京中各卫调动,皆由你盖章,盖章后呈给朕,朕加军机处印,及朕的印玺,方可下达内阁。三印合一,才可调动军队。”
“微臣领旨!”宋伟这是一步登天了。
同时,他有些惊恐地看着皇帝,若真三印合一,皇帝真就把全国军权收入手中。
从夺门到现在,才堪堪半个月啊,皇帝就成为了真正的皇帝啊!
“羽林右卫还由你兼着,卫所中有合适的人选,举荐给朕。”朱祁钰淡淡道。
只有把这些都做完,他才会成为真正的皇帝。
他现在根基薄弱,要大肆安插自己的党羽进去,才能稳如泰山。
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长则三年,短则一年,他就真真正正的君临天下,成为宣宗那样的真正皇帝了!
“臣等谢恩!”
打发走宋家兄弟,朱祁钰琢磨着,侍卫军不能变成宋家军,还需用人制衡,宋家的权势已经够大的了,他不希望走到君臣刀刃相见的一天,也是为了他们好。
“皇爷,金公公入宫了。”冯孝低声提醒,打断朱祁钰的思路。
“宣。”
很快,金忠进来,跪下请安。
“朕安,起来!”
朱祁钰笑道:“金忠,你在锦衣卫做的不错,朕想知道,你在锦衣卫有多少心腹?可信的人!”
“回皇爷,超过二百人。”
金忠扩张的速度很快,这也得益于朱祁钰帮他推倒了三座大山,又杀了陈循,锦衣卫中的人开始攀附金忠。
“派去宣府一些,朕总觉得宣府不太对劲。”
那封含糊其辞的战报,以及朝臣的解释,都认为战败得过于蹊跷,后方堡垒丢的太诡异了,瓦剌人如何在大军眼皮子底下穿插的?
杨信是知兵的人,徐亨也是宿将,蒋琬是后起之秀,宣府之中也多有能人俊才,怎么就轻易着了道了呢?
这里面一定有鬼!
“皇爷,您是怀疑杨信?”金忠直言不讳说出来。
“杨信不敢。”
朱祁钰摇摇头:“若徐亨没死,朕会怀疑杨信,但徐亨死了,勋臣死了,中枢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杨信不敢做,再说了,他兵败,损兵折将,对他有什么好处?”
“朕是怀疑宣镇的商贾啊。”
“朕杀了那个张仁孝,让所有人封口闭嘴,结果张仁礼还是知道真相,应该不是朕身边人透露出去的,朕有这个自信。”
“一定出在那几个商贾身上!”
朱祁钰隐隐猜测,这案子若揭开,恐怕要把宣镇要成一片白地。
“奴婢这就去抓人!”金忠磕了个头。
“回来!”
朱祁钰摇头:“把张仁礼关进诏狱,此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
“当务之急是宣镇啊。”
“宣镇不能丢,若丢了宣镇,居庸关就成为前线,京中岌岌可危。”
“心怀叵测之人都会跳出来,京中空虚,朕这皇位就坐不稳了。”
“所以朕让你去暗查,派信得过的人去宣镇,走访调查。”
“朕相信,杨信会帮你们的。”
“他比你们,更想知道真相,给中枢一个满意的交代。”朱祁钰道。
“奴婢遵旨。”金忠领旨。
朱祁钰又交代几句。
金忠表功:“皇爷,奴婢查到了王喜的线索。”
朱祁钰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奴婢从王喜死的那家青.楼入手,您猜猜,那家青.楼的幕后老板是谁……”
“别卖关子,快点说!”朱祁钰不满。
“奴婢遵旨。”
金忠磕了个头才说:“是陈义和孙震。”
朱祁钰一愣,才想起来孙震是李惜儿的弟弟,陈义是钟鼓司内官,都被他杀了。
“他们在外面合伙开青.楼?”
朱祁钰记得,李惜儿说过她弟弟孙震多乖,朕没少给他们兄弟赏赐,难道他们用这些赏赐去开青.楼了?
一股怒火从朱祁钰眸中射出:“然后呢?”
“奴婢顺藤摸瓜,这家青.楼每个月都有一个大客户,在此花费一大笔钱,奴婢再查,此人就是王喜!”
“从账目中看得出来,这是王喜贿赂孙震的钱。”
“所以,奴婢抓了孙震,审问了他。”金忠有点恐惧地看了眼皇帝。
“审出什么了?”朱祁钰不以为意。
金忠松了口气:“孙震据实交代,王喜在他那花费,用的是化名,奴婢以为一无所获的时候,孙震却说,王喜在此有一个单独包间,每次来他都找一个姑娘,并且不允许其他人伺候。”
“奴婢把这伎子抓来询问,她说王喜从来不碰她,每次只是待一会便走,不许她说出来。”
“而王喜死前,是行色匆匆地跑来这间青.楼,像是来取什么东西,也是在这里,遭遇了暗杀。”
“奴婢派人去翻那个房间,房间看似如常,其实被人翻动过。”
“锦衣卫的人也一无所获。”
“但是,奴婢在那伎子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那伎子说,王喜在房间里藏钱了!”
“她看到过!”
“王喜把银锭子埋在地下。”
金忠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去青.楼藏银子,有趣。”朱祁钰嘴角翘起,金忠既然说出来,说明找到了。
“回皇爷,是银子,奴婢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挖出来64枚银元宝,有的已经腐烂了。”
金忠禀告道:“这银子可不是简单的银子,因为那伎子偷过银子,被王喜发现后,差点杀了她,逼她把银子拿回来。”
“奴婢把银子拿到手后,就开始琢磨。”
“昨天终于发现了眉目。”
“奴婢把银子剪碎,在里面发现了东西,是纸条!”
“64枚银锭,全部剪开,里面都有纸条,把纸条拼接到一起,就是一份名单!”
说着,金忠把东西呈上来。
“好个王喜啊,居然把秘密藏在银锭子里。”
“就是说,他明知必死,所以死在那里,是故意告诉朕,他的秘密藏在那里呢。”
“这是他对张軏的报复啊!”
朱祁钰嘴角翘起,纸条已经拼接好了,名单上字迹模糊,但依稀能看出人名。
“按照人名去抓!抓完就挨个审讯,一个都不要放过!”朱祁钰又想到了一件事。
王喜是怎么把纸条铸入银子里的?
能巧妙的铸入纸条,是不是也能化了银子,重新制成元宝呢?
王喜在提示皇帝,内承运库的银子,是张軏偷的!
没错,他背后的人,就是张軏!
“传旨卢忠,清查银作局!”朱祁钰目中寒光一闪,银作局不能留了。
“不!朕亲自去银作局,诏锦衣卫、东厂入宫,李瑾随行!”
卢忠分量不够。
朕亲自来,看看银作局,藏着多少奸细!
“奴婢这就去召集人马!”金忠心领神会。
“去吧。”
朱祁钰摆摆手,旋即问冯孝:“常德入宫了吗?”
“启禀皇爷,常德公主今晨入宫,目前在永寿宫中。”冯孝回禀。
“摆驾永寿宫!”
朱祁钰眸光如刀:“把朕的两个外甥宣进宫中,与朕一起,去永寿宫。”
……
宫外。
夜色将晚,李贤造访胡太傅府邸。
胡濙本不想私下见李贤,但李贤以商讨宣镇军务为名,他不好拒绝。
便让小儿子胡豅陪同,胡豅今年二十几岁,他年轻时走遍大江南北,耽搁了时间,所以老来得子。
“父亲大人,李阁老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擅长借力打力,他从不冒头当靶子,与他打交道,还请父亲大人慎之又慎,谨防被他当枪使。”
胡濙眼睛一亮,小儿子极为聪明。
是他硬压着,否则早就声名鹊起了,不弱于神童李东阳。
奈何他已经位极人臣,不想再让两个儿子都卷入权力漩涡里,所以他故意打压小儿子。
也在考验小儿子的心态,也有磨砺他的意思。
“我儿,你对当今陛下如何看?”胡濙考校他。
“这……”胡豅紧张地看看门外。
“李贤没那么快进来,就当你我父子夜话,说来让为父听听。”
胡濙斟酌,若小儿子真非池中之物,他反而可以举荐给皇帝,以皇帝闹腾的性子,说不定小儿子会成为保住胡家的一条后路。
胡豅对父亲的打压很不满意,但他很清楚,若不征得父亲同意,他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所以,他要把握好这次机会。
“回父亲的话。”
“儿子以为今上是一头猛虎。”
“前八年,蛰伏于笼中,虎视眈眈。”
“如今光芒万丈,要斩破牢笼,要倾覆天下。”、
胡豅话锋一转:“但陛下有一个巨大弱点,做事优柔寡断。”
“嗯?”胡濙微微皱眉。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我为陛下,杀了陈循,我才不会招揽陈党,干脆直接全部杀光!”
“把朝臣全都杀光,大不了中枢停摆数日,从地方调人才入主中枢便是。”
“杀了朝堂上尸位素餐之辈,这天下也就清净了。”
“日后陛下做何事,再无掣肘,无论改革,还是征伐漠北,都再无反对之词。”
“陛下已经握住了刀,却生生止住了杀意,所以儿子以为陛下过于优柔寡断。”
胡豅说的兴奋,却没注意到,胡濙脸色越来越黑。
这哪是什么非池中之物,而是活脱一个乱世魔星!
皇帝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明明握住了刀,却能生生止住杀念,用朝堂的朝臣,对付朝臣,这才是皇帝最高明之处。
也是他迅速掌握皇权,朝臣对投奔皇党并不十分排斥的原因。
倘若皇帝真拿陈党开刀,就算把朝臣全都杀光了,从地方诏新臣入京,该不听话的还是不听话。
皇帝难道接着杀?
好,一路杀,一直杀,就算把天下人杀光,皇帝也做不成任何事的!只会进入一个恶性循环,最后皇位丢了!
这也是胡濙佩服皇帝的地方,皇帝没刀时候,气势汹汹要杀遍天下,反而攥住了刀之后,却止住了杀念,用朝堂上的规矩解决朝堂的事,这才是最难的。
而这,才是皇帝迅速抓住皇权的根本原因。
这个儿子,若放出去,一定会成为皇帝的好帮手,帮皇帝杀遍天下,最后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小子绝对不能放出去!绝对不能!
“好了,我儿,去歇息吧。”胡濙不想听下去了。
胡豅正说到兴头上,被老爹打断,看老爹满脸不愉的样子,就知道说错话了。
“爹,儿子认为当今陛下杀心太重了!”
胡豅立刻转变风口:“若儿子是陛下,一个人都不杀……”
“滚!”
满嘴谎话的乱世魔星,老夫今日算看透你了!
“得嘞。”胡豅磕个头,圆润地滚了。
穿过庭院时,和李贤撞对脸,胡豅乖巧的行礼。
李贤打量一番,连连赞赏:“如此少年人,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进了正堂,李贤夸赞胡豅:“老太傅,令郎钟灵毓秀,乖巧懂事,晚学断定,他日必成朝堂的中流砥柱。”
胡濙脸色发黑,真放他进朝堂,恐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李阁老谬赞,李阁老造访寒舍,所为何事?”胡濙直来直去。
一来两个人官位差距很大;再者胡濙年纪非常大,有倚老卖老的资格;三来就是胡濙讨厌私相授受,对李贤造访他的府邸表达不满。
李贤苦笑一声:“老太傅莫要叫晚学为阁老,若蒙不弃,叫晚学一声原德便好。”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自称晚学。
“晚学此来,乃是和老太傅商讨,陛下欲收天下军权入军机处一事……”
没等李贤说完,胡濙摆摆手打断:“原德贤弟,此事老夫不敢置喙,陛下之心,你我皆知,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能再横生枝节了,陛下要做,便由得他吧。”
“这……”李贤知道胡濙怂,却没想到怂成这样。
“老太傅也要考虑,倘若军权入军机处,我等日后如何安身立命?”李贤直接摊牌。
胡濙喝了口茶,眸中思索。
他在想,李贤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晚学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我等未来担忧,多年来,五军都督府之权,入我等文臣之手,太上皇在时便有不满,所以才要竭力亲征,未尝不是摆脱我等控制。”
“今上刚登基时,也想插手五军都督府,但那时陈循当在我等前面。”
“为我等争取了八年发展时间。”
“奈何阁部争权,给了陛下喘息之机。”
“如今陈循一死,陈党分崩离析,陛下之心,再无遏制。”
“之前说建立军机处,乃是秘书罢了,我等便听之由之。”
“不想这军机处,要收天下军政大权,包括内阁,也要听命于军机处。”
“若五军都督府,也归入军机处。”
“从杨士奇开始,我等文臣的所有努力,就都要化为泡影了!”
李贤行了一礼:“晚学和老太傅掏心挖肺,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言。”
“晚学知道,若这番话传入陛下之耳,晚学恐怕会沦为第二个陈循。”
“但晚学依旧要说出来,这天下不能没有文臣,文臣不能没有魁首。”
“所以晚学希望老太傅能站出来,为文臣张目,为万世开太平。”
明白了。
李贤要扩大党羽,要当文臣魁首,要当第二个陈循。
他在问自己,你当不当?
胡濙微微颔首:“原德此言甚是,但老夫老迈,儿子无能,担不起这个魁首啊,不过原德要当,老夫必鼎力支持。”
李贤眼睛亮起:“晚学谢老太傅支持之恩,但陛下那里……”
“原德与老夫说肺腑之言,老夫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胡濙沉吟道:“你我,都挡不住陛下。”
李贤想说,李王党和胡党合为一体,就能挡住陛下了。
胡濙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于谦”。
只有于谦回来,才能挡住皇帝。
李贤浑身一震,果然是这样,皇帝敢大肆收拢军权,无所顾忌,就是因为于谦不在京中,勋贵也不在京中。
这时,胡家老仆催促主人用饭。
李贤告辞。
“原德不妨在寒舍用一点?”胡濙笑着送客。
“晚学不敢叨扰老太傅了,但请老太傅想一想晚学的话。”李贤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胡濙脸色渐渐冰冷。
你真是狗胆包天啊,要当第二个陈循,简直是活腻味了!
陈循是所有文官,齐心协力造出来的。
那时皇帝如泥胎木塑,才有了陈循。
你居然要建李党,呵呵,老夫看你高楼起,看你宴宾朋,看你楼塌了!
若我家那小崽子入朝为官,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胡濙一拍脑袋,那小子必须压制,不能放出去!
……
朱祁钰等来了两个外甥,起驾永寿宫。
永寿宫中冷冷清清,整个皇宫都这般冷清。
请太妃去伺候先帝时,把冷宫都清理出来了,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娥都是有数的。
整个皇宫,只有一个地方特殊,废后汪氏居住的地方,多几个人伺候,因为朱祁钰的两个女儿,住在那里。
进入永寿宫。
正殿内,母女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在脸上。
“母后,救女儿啊!”常德害怕了。
“莫怕,为娘在这里,他不敢把你怎样!”孙太后硬撑着坚强,为母则刚。
为了儿子,她能豁出一切,为了女儿,也能。
“参见皇太后。”朱祁钰入殿后先行礼。
孙太后冷哼一声。
朱祁钰又冲常德行了一礼:“见过皇姐。”
“常德参见陛下!”常德公主行礼,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脸上的惊恐愈发浓郁。
“免礼。”
朱祁钰笑道:“皇太后,皇姐,这两个孩子真乖,朕看着喜欢。”
然后拍拍孩子的背:“你们两个哆嗦什么呀?朕是你们的亲舅舅,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娘!”长子薛厦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常德一听,脸色急变:“陛、陛下您让薛厦怎么了?”
“朕考校这孩子学问来着,他说会背千字文,朕就让他背一背,谁知这孩子从乾清宫,一直背到这里,还没背完呢。”
“可能是读书的声音太大了,累着嗓子了,皇姐勿忧。”
朱祁钰笑吟吟道:“去吧,去找你娘吧。”
常德脸色煞白,皇帝心毒啊!
让儿子一路背千字文到这里,累坏了薛厦的嗓子。
他在告诉自己,若不听话,就让这孩子背个三天三夜,弄哑了他的嗓子!
常德一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孙太后见皇帝折磨她的外孙,眸中怒光闪烁:“皇帝,你就这般不顾血脉亲情吗?”
“皇太后说的哪里的话呀,朕只是考校孩子的学问,到你嘴里,变成了朕虐待孩子了。”
朱祁钰笑道:“朕是孩子的亲舅舅,能害自己的外甥?”
“朕决定了,要给薛厦封爵。”
“他爹薛桓虽与朕作对,但薛厦毕竟是皇姐的亲儿子,朕不能薄待啊。”
“封什么爵位好呢?民间管放羊的孩子叫羊倌儿,薛厦便封为羊倌伯吧!”
“皇太后,皇姐,以为如何?”朱祁钰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薛厦看到皇帝舅舅的笑容,登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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