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身为厨子的杨川很迷茫。
他热衷于各种秘方、独门手法、绝世调料、科学配方等,对于先人们挂在嘴边的‘少许’、‘略微’、‘几何’、‘适量’等词汇深恶痛绝,认为华夏古人不负责任,最喜欢糊弄人。
然而,当他的厨艺渐长时却愕然发现,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糊涂蛋。
古人先贤的只言片语里,大有智慧,差不多就是“精微处、自有大义”的意思,归结为一句话,那便是:游刃有余……
……
对于崔九这件食材,杨川甚为满意,对于自己的厨艺,则多少还是有点遗憾:还是有些操之过急,远未达到游刃有余之境。
嗯,下一次改进之。
老贼很讲道理,自然也很讲信用。
当他确认杨川生擒之人的确是匈奴白羊王、楼烦王时,当即从怀中拿出一枚黑木令牌丢过来:“拿着,必要时说不定能救你一条小命。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拿出来。
你的军功和赏赐,等你回到长安城自然会一分不少的给你;此外,你小子再莫要逢人便说张骞的坏话。”
杨川闻言一愣,也没再细究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还以为这只是官场上的相互抬举,只是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他将令牌贴身藏了,拱手道:“人交给你了,崔九大叔,小子曾听这几人密谈,好像牵涉到河南之战、左贤王什么的,反正我不懂,您老就慢慢审问吧。”
言毕,他转身走出山洞,竟是丝毫都不在此地多逗留。
小人物要有小人物的底线,同时,更要有小人物的觉悟,那些军国大事是大人物需要关心的,他一个小小厨子,最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秘密也没听说过。
所以,自从将这几名匈奴人捉来后,他一次都没审问过,便是这个道理。
看着杨川离去,崔九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古怪笑容,低语道:“这小贼的心性不错,得想办法劝他进宫,说不定将是一位极好的大长门……”
……
杨川没听到崔九的话,要不然,估计得连夜逃走。
在他看来,这男人啊,最重要的有两样宝贝:一个是嘴巴,能吃能喝会说话;另一个,便是尿尿的玩意儿。
当然,那玩意儿基本上不是用来尿尿的,所以,杨川才觉得弥足珍贵,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寒冬夜晚的阴山很冷,猎猎北风卷起的雪渣子打在脸上很疼,有一轮残月穿过云层,洒下缕缕清辉。
大地一片悄如。
离开山洞后,杨川站在山崖上吹了一阵寒风,赏了几眼残月,让自己僵硬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这一番斗智斗勇,极为损耗心神,也极为酸爽刺激,差不多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让他想起来就有些心惊肉跳。
后世文人所说的‘鸡蛋上舞蹈’、‘刀尖上行走’,大约便是这种感觉。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杨川暗下决心,这种危险的动作,在今后必须坚决杜绝。
不过,付出就有回报,此番冒险与崔九老贼斗智斗勇,收获竟是出乎意料的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目标啊。
该自己的那一份军功,连同一个清白的大汉户籍,终于到手了!
再煎熬一段时间,他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回到长安城了,想想就令人心情激动……
……
转过一道山崖,再穿过一条曲折险峻的石壁小道,便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另外一处山洞。
豹姐站在一块山岩上,默默看着攀缘过来的杨川,严肃的面孔渐渐舒展开来,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豹姐,想吃点什么?”
杨川搂着豹姐的脖子,有些宠溺的揉一揉它的头顶:“今天干的不错,把那老贼吓了一大跳,嘿嘿。”
豹姐幽怨的瞪一眼杨川,吼鸣一声,便迈着优雅的“猫步”走进山洞,两瓣肥硕屁股一扭一扭的,竟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风采,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杨川苦笑一声:“这世道,人越来越像野兽,野兽反而越来越有人味儿了……”
……
边塞戍卒的日子很枯燥,尤其是在冬天,因为不用垦荒、种田、兴修水利,也不用担心匈奴人的袭扰,这日子就过得更无趣了。
每一個人除了吃食、值守和日常操练,就剩下睡觉了。
杨川也一样,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卒中间厮混,日子过的不好也不坏,预想中的‘边关欺凌事件’并未发生。
相反的,那些两鬓斑白、面色黧黑粗粝的汉子们,对他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还多有关照,譬如,每次吃食时,便经常有人拿出自己的那份肉酱,很真诚的邀请杨川共享。
杨川对此甚为感激。
当然,那些人拿出来的肉酱,他却是一口都不吃。
实在是吃不下去啊,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焦臭味儿,让他多闻一会儿都受不了,面子上却还不能直接拒绝,就只能强忍着。
不过,即便那些肉酱难以下咽,杨川还是心存感激,对这些老兵卒报以最大的善意。
无他,就因为在这些糙汉子身上,他终于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虽然这帮老东西从来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浑身散发着各种奇怪的骚臭味儿,还经常下流的拔开杨川的裤裆,仔细检查这小子的毛长齐了没有……
但这丝毫不影响杨川敬重他们,在心底间,将他们当成故国亲人。
这种感觉很隐晦,但令人欣慰:‘这座狗屁天下,并非只有皇帝、权贵、官吏、豪门世族、老阴π、装逼犯,还应有百姓人家,这特娘的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汉吧!’
也因此,杨川与这些老兵卒之间,尽量保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若即若离,从不主动打听他们的事情,尽量忘记这些人的名字和容貌。
他算是看透了,这些戍卒,基本上都要死在这荒凉的边塞。
刑徒,囚犯,无籍野人,赘婿,商贾,商贾后裔……在大汉帝国,只要被烙上‘贱籍’的印痕,这一个人、乃至其整个家庭,基本上就算是完蛋了。
如果不发生大规模战争,匈奴人不来主动进攻,这些老兵卒唯一的出路便是苦苦煎熬到五十六岁,为自己和家庭博取一个清白户籍,才算是‘功德圆满’。
苦寒之地,兵荒马乱,能有几人活到那个岁数?
所以,杨川干脆选择了遗忘。
他担心自己记住这些人的容貌和名字,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百无禁忌的荤段子,想起他们豁着半口大黄牙,在某一个十分操蛋的梦里,对着自己憨厚的笑几声。
想想就让人难过。
作为一名厨子,能做什么呢?教他们烧菜做饭?用自己超绝的厨艺,为他们改善伙食?教他们把麦子磨成面粉,加入草木灰烙大饼?
或者,干脆教会他们烹制臊子面、羊肉泡馍、猪肉炒粉条、肉夹馍、炒河粉、水煮肉片、爆炒羊羔肉?
开玩笑,估计他的‘红翔技校’才开门招生,那些权贵之家便会找上门来,要么将他豢养起来当一名家庭煮夫;
要么,直接弄死算求。
享受美食乃皇家与权贵的特权,谁让你教会百姓享受美食的?
……
如此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多月,接连又是几场大雪,彻底隔绝了鹿城与塞外的道路。
元朔二年冬,冰天雪地。
在一个冷清的早晨,大青山一带的十几座烽燧里,突然升起了狼烟。
匈奴人。
匈奴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