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满早已跃跃欲试,两只眼睛里似乎有小火苗在燃烧,装模作样的拱拱手,道:“杨川小郎君,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杨川笑眯眯的点头,温言道:“董公乃当世大儒,大汉第一读书人,学究天人、博闻强识,自然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
您说是吧,董公?”
董仲舒呵呵一笑,捻须道:“杨川公子,你这是挖了一个大坑,在老夫屁股上蹬了一脚啊。
先圣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若这三人问一些算术方面的问题,老夫可是一窍不通……”
杨川却假装没听懂,伸出两根手指,在茶碗里捏了两片野菊花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品咂着,自是十分的恬淡。
刘满走到董仲舒面前,随便拱拱手,问道:“请教董公,生而为人,何异于禽兽?”
董仲舒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超纲……
“唯仁、恕而已矣。”董仲舒呵呵笑道:“满月公主,可还满意?”
刘满回头看一眼杨川,继续请教:“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何解?”
董仲舒老脸一阵僵硬,捻须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原出‘论语宪问’,讲的是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以待夫子之来;夫子责备他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后辈;这样的人啊,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尔。”
刘满甚为惊奇的问道:“哎呀,董公好厉害,连论语都背得这么熟!”
言毕,拱拱手,退到张安世身后。
轮到娜仁托娅‘求教’,这丫头憋了好几个呼吸,突然问道:“老师给我们讲过两小儿辩日的故事,请问董公、到底是早上的太阳离我们近呢、还是中午的太阳离我们近?”
董仲舒呵呵一笑,淡然说道:“两小儿辩日的故事,乃战国列子讥讽儒家圣人之言,当不得真。”
娜仁托娅歪着头想了想,好奇的问道:“那依董公看来,到底是早上的太阳离我们近、还是中午时离我们近?”
董仲舒颇有意味的看一眼娜仁托娅,又转头看一眼杨川,道:“你认为呢?”
娜仁托娅很坚定的说道:“自然是早上距离我们近啊,你看,早上的太阳大如磨盘,中午的太阳小若海碗,肯定是距离近了看上去大啊。”
不等董仲舒开口说话,站在一旁的刘满开口嚷嚷:“哼,分明是中午的太阳离我们近,否则,为何中午时天气热而早上清凉?”
于是,刘满、娜仁托娅便开始‘辩论’起来,一时间,倒是各有论点、论据,条理倒也十分清晰。
甚至,辩论到关键处,她们二人还有动手动脚的趋势……
这一幕,让董仲舒、司马相如等一众读书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言说。
杨川冷眼旁观,心下大致了有一个底儿:这帮读书人,估计都说不个所以然……吧?
尤其是董仲舒,此刻看上去脸色就甚是难看,忍不住便会伸手捻须,似乎恨不得拔下两三根。
“早上近!”
“中午近!”
“早上大,所以早上近!”
“中午热,所以中午近!”
“……”
听着刘满、娜仁托娅脆生生的争论之声,杨川心情大好,不经意的看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一脸的人畜无害,眨巴两下眼睛,规规矩矩的走到董仲舒面前拱手施礼,这才说道:“请董公裁断。”
董仲舒笑眯眯的瞅着张安世,眼中甚为慈祥,且流露出一丝欣赏,悠然道:“长安乡的人都说张汤生了一个好儿子,果然如此啊。”
“怎么样,可愿意拜入老夫门下?”
张安世恭谨的答道:“董公若能辨析清楚早上的太阳、中午的太阳到底什么时候离我们近,张安世可以考虑拜入董公门下。”
看着张安世人畜无害的小脸,董仲舒叹一口气,道:“就连孔夫子都不能分辨的问题,老夫恐怕也有些勉为其难呢。
不过,既然伱想看看我董仲舒的学问,老夫倒不妨试着裁断一二。”
言毕,这老贼半眯着双目,眉头微蹙,沉思良久、良久……
“应该是中午时距离我们近一些,”董仲舒颇为讲究的振一振冠带,淡然说道:“之所以早上的太阳看起来比较大,无非是空气清新,加上观日者刚刚睡醒,目力正是一日之中最为敏锐时,故而,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下罢了。
诸位觉得如何?”
老贼扫视一圈,收获了一波赞叹、敬佩后,将目光投向杨川,笑道:“杨川公子,你意下如何?”
杨川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这种天大的问题就别难为我了,我说过,我不过是一个种田的农夫,没读过几天书,哈哈哈。”
董仲舒叹一口气,刚要开口。
不料,张安世却后退一步,恭谨的施了一礼,道:“董公,您的学问自然是极大、极好的,后学小辈敬佩至极。
不过,您的德行,却远不如孔夫子啊。”
董仲舒:“……”
众人:“……”
大家都有些懵逼,尤其是司马相如和那些儒生,更是霍然起身,齐声怒斥一句:“竖子无礼!”
董仲舒深吸一口气,脸上的僵硬渐渐融化开来,笑道:“老夫不过也是一个后学小辈,岂敢与孔夫子相提并论。”
张安世浑不理睬董仲舒的话语,继续说道:“孔夫子的德行没的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一个智者啊;可是董公!
你分明不知道如何裁断早上的太阳近、还是中午的太阳离我们近,偏生要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这样的老师,这天下何其之多啊。”
董仲舒。
好吧,这位大汉读书人的一张脸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又气血上涌,额角的几根青筋就开始突突了。
竖子,何其无礼也!
这一番话,若是在杨川、曹襄之流的口中说出来,他还能忍受,毕竟,长安城里的纨绔恶少,就没有几个懂礼貌的货色……
可是,在一个六七岁孩童的口中,说出这般剥人面皮的话语,这叫人如何能忍啊!
“张汤,这便是你的好儿子?”
董仲舒深吸一口气,没敢撩拨杨川,却转头看向闭目养神的张汤,十分冷淡的说道:“听说你母亲是长安乡一带出名的贤良,为何你张汤成了大汉酷吏,你儿子张安世如此无礼?”
张汤缓缓睁开眼,瞥一眼董仲舒,面无表情的说道:“如果祖上贤良,后人就一定贤良,那孔夫子的后人为何都是墙头草?
此外,周人先祖与羌人媾和,为何却能生下周公旦、周文王那样的贤良长者?
董仲舒,你休要摆着一副读书人的架口吓唬人,只要你触犯大汉法律,我张汤一样打出你的屎尿,你信不信?”
董仲舒甚为不悦的拂袖,将目光投向人畜无害的张安世,冷然说道:“你一个黄口小儿,仗着你老师的权势,肆意辱骂老夫,老夫鉴于你年纪尚幼,也就不加计较了……”
董仲舒的‘狠话’还没说完,张安世却拱一拱手,道:“我骂你,是因为你错了还装腔作势;
好吧,我这便给董公演示一遍,看看到底是早上的太阳距离我们近、还是中午的太阳近。”
说话间,这哈怂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一根木炭笔,‘刷刷刷’几笔勾勒下去,便画了一个‘三角形’。
然后,他口中念叨,笔下不停,熟练而迅疾的‘演算’起来。
“董公您看,这是一根一丈长的杆子,我曾在早上、中午和傍晚三个时间段,立在平地上,仔细测量过太阳投射的影子长度;”
“这直角三角形的三条边长,在早上、中午、傍晚时分,分别不同;”
“表面看上去,似乎中午距离最近;”
“而实际上,按照直角三角形三条边的计算办法,得出的数值却基本一致,也就是说,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傍晚,太阳距离我们都是三万万里之遥;”
“董公有一点蒙对了,那就是早上的太阳为何看上去比较大,那是因为人的眼睛出现错觉……”
……
然后。
然后、董仲舒呵呵大笑,转头看向杨川:“哎呀,杨川公子的这算术之学,果然精妙无双,让老夫大开眼界;
张安世,乃大汉麒麟儿也!”
说话间,老贼有模有样的对着张安世拱拱手,温言道:“安世,你精通算术之学,若能入我门下饱读圣贤文章,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一下,就连杨川都服了。
读书人的一张面皮,加上读书人的一张嘴,简直就、嗯,就十分的佩服啊。
张安世规规矩矩的拱手,道:“也罢,算术之学不过是小道,其实,小子之前也是存了戏弄、为难董公的意思,小子在这里给您赔礼了。”
董仲舒的脸色登时流光溢彩起来,捻须大笑:“读书人嘛,就需要你这般存疑的精气神,也需要你少年人的冲劲,这才是一枚上等的读书人种子;
我董仲舒岂能与你张安世置气?
呵呵呵……”
张安世赶紧躬身施礼:“小子张安世,谢过董公宽恕。”
董仲舒指着身边的蒲团笑道:“安世,来,坐到老师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
张安世不进反退,再一次躬身施礼,道:“请、董公,再回答一个问题。”
董仲舒面皮一僵,嗓音略带干涩的笑道:“可不能再问算术方面的学问了。”
“那是自然,”张安世很认真的问道:“请问董公,读书何为?”
董仲舒呵呵一笑,淡然道:“自然是明事理、懂规矩,仰慕、追思先贤之大德,为朝廷之栋梁啊。”
张安世摇摇头,很认真的说道:“不对,董公这说法不能令人心服口服。”
董仲舒也不生气,淡然笑问:“哦?那依你之见呢?”
张安世转身,对着杨川深深一躬,朗声道:“老师,安世可否借您四句话,回答董公之问?”
杨川点头,温言笑道:“你觉得有用,那就可以借用,反正咱们都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说错了,也不会贻笑大方。”
张安世点头,再次躬身给董仲舒施礼,道:“我老师杨川,有一日教导学生时曾经随口说过几句话,安世觉得挺入心,今日便借来回答董公的问题,还请董公指正。”
董仲舒沉吟几声,这才淡然说道:“讲。”
张安世轻咳一声,整理一下衣衫,朗声背诵张横渠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董仲舒、司马相如等一行人,连夜便回了长安城。
没办法,杨氏庄子上小怪物太多,莫说是杨川还不曾亲自下场,就一个哈怂张安世,便让这一帮读书人掩面而走。
不过,董仲舒到底是大读书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他临行时,还能保持淡淡的微笑,撂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妥妥的灰太狼既视感啊。
这让杨川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心下也开始有些嘀咕:‘朝堂乱局纷争,董仲舒作为儒家读书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要说那老贼仅仅为了‘兼容’他的算术之学,顺便再挖一挖杨川的墙角,把刘满、张安世收归门下……
打死桑弘羊,杨川都不信!
历史书上的董仲舒是一个什么样子,就算别人将其吹捧的如何高大上、如何天花乱坠,杨川却是一个字儿都不信。
他只知道,眼下他见到的这个活着的董仲舒,脸厚心黑,绝对是他见过最大的老阴π。
‘这老贼、到底在谋算什么?’
‘给自己的学问寻求一份庇护和支持?那为何不去找曹襄?’
‘或者,直接去找平阳公主岂不是更直接些?或者说,皇帝在拿到那一份试卷后,曾经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让这老贼顺杆子爬了过来?’
送走董仲舒、司马相如一行人,杨氏庄子恢复了安定、祥和,‘扫盲班’的在另外一座阁楼上吃宵夜,听上去就很是欢乐。
“公子,您要的鸡蛋醪糟汤。”
就在杨川陷入沉思时,堂邑父端着一碗醪糟汤进来,低声说道:“一名仆役死了,好像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