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涮羊肉,吃出了几身冷汗,这还找谁说理去?
在南宫公主的一波输出下,董仲舒露出了血条,神情恍惚,脚下略微有些踉跄的离开了。
虽说杨川最后打了一个圆场,说是暂时不要太学院的阁楼,可是董仲舒怎么就觉得,人家可以随时过来撵人?
眼看着董仲舒狼狈而去,桑弘羊忍不住缩一缩脖子,默默的涮着羊肉,竟是大气都不敢出。
杨川看得心中暗笑,开口说道:“好了,董仲舒那老贼终于走了,现在剩下都是自己人,二姨,就说说您下一步的打算吧。”
南宫公主点头,道:“那就按照之前商议好的法子,回头把刘彘送过来的皇家仪仗、黄金酒器、暂时用不上的丝帛、貂皮、衣衫等收拾一下,明天一大早,本宫与满月儿回长安城去摆摊;
对了,本宫的那些首饰也没什么用,都用箱子装好,应该还能换一些钱粮。”
曹襄叹一口气,颓然说道:“二姨你偏心眼,本来我才是你亲外甥啊,杨川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如此去帮衬……”
南宫公主、刘满、娜仁托娅齐声斥道:“闭嘴!”
娜仁托娅还顺手从鹿皮小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刀子,奶凶奶凶的骂道:“曹襄,伱再废话,戳你!”
曹襄缩一缩脖子,不吭声了。
“姑姑,明天去长安城摆摊卖首饰,刘彻会不会阻拦?”刘满双手托腮,甚为担心的说道:“那个大渣男坏得很,姑姑,要不要满月儿准备几包生石灰,他若敢来,我就砸他脸上?”
南宫公主摇头,淡然说道:“不用,他若敢来阻拦,本宫让他走着来、爬着去。”
几人连连点头:“嗯,姑姑、二姨威武!”
“……”
这一番对话,听得桑弘羊心惊肉跳,后背的冷汗就不停的往出冒,黑色官服上早就湿了一大片。
这是皇帝自己家的事情。
他桑弘羊算个屁啊,怎么如此倒霉,刚好就遇上这一档子事情,这一出门就等于是说不清楚了……吧?
尤其是,这几人在饭桌上说话,廷尉府的张汤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的涮羊肉、喝羊汤,分明就是一副假装不知道。
“这个二姨、咳咳,两位公主殿下,请稍等一下,”眼看着刘满就要回去收拾‘细软’,桑弘羊终于坐不住了。
就算明知这是一个坑,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自己跳下去。
桑弘羊是个明白人,知道两位大汉公主就是在为杨川撑腰,其实主事的还是杨川:“杨川,你赶紧劝止一下两位公主,千万不可去长安城摆摊,否则,皇帝怪罪下来,不知道有多少颗人头要落地。”
“你筹建太学院还差多少钱粮?”
“两位公主殿下,实话实说,我桑弘羊此番前来,其实就是给杨川送钱来的!”
反正董仲舒老贼已然离去,接下来的有些话,他也开始开诚布公的说出来,故而,桑弘羊便干脆给出了‘底价’。
他是个生意人,自然懂得生意场上的规矩。
小本买卖,需要锱铢必较的去讨价还价,很多时候,彼此之间会争执的面红耳赤、动手动脚;
而真正的大生意,根本不需要什么花招。
“两位公主殿下,桑弘羊此番前来,并非为我个人办事,而是带着一大笔钱粮和七八家的人情,就是为了给杨川筹集太学院钱粮的。”
桑弘羊说着话,从袖中摸出一卷丝帛递给杨川,继续说道:“太学院,是朝廷的太学院,是皇帝的太学院,是我大汉朝的太学院,岂能任由董仲舒那老贼独霸?
故而,桑弘羊与几位亲友商议一番后,决定筹措一笔钱粮,筹建一个能与董仲舒相抗衡的书院,免得让那老贼为祸朝堂!”
这一番话,就说的十分的高大上。
嗯,终于有点意思了。
一波输出后,南宫公主、刘满、曹襄等人,便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只是闷头涮羊肉……
杨川随手翻看着手中的一卷丝帛,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为难,皱眉说道:“桑弘羊,你这就、让我很难办啊。”
桑弘羊点头,道:“的确有些难为你这位太学祭酒了,不过,钱粮方面,你尽管放心,蜀中卓氏答应,只要能在太学院讲授商贾之道,一应钱粮,皆由他们几家资助。”
杨川摇头苦笑,道:“太学院是为朝廷培养和选拔官吏的,你们这些商贾之道……皇帝会怎么想?
还有,公孙弘、儿宽、汲黯等人会怎么想?
抛开这些朝堂上的烂事不说,就是儒家的那几个大读书人,还不赶来活劈了我这个太学祭酒?”
桑弘羊喟然长叹,瞬间开启抒情模式,幽然说道:“杨川,你我之间曾经有过误会与罅隙,在此,我桑弘羊给你赔罪了!”
说话间,这厮竟站起来,深深一躬,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
杨川目光闪动数下,淡然道:“其实,以我和曹襄二人的资财,修建二三十座阁楼没什么问题,此事,还是再不要提了吧。”
“桑弘羊,今后,你也不要到我庄子上来,免得有人说我与你们这些商贾之家的勾结,祸害太学院……”
……
小半个时辰后,桑弘羊失魂落魄的走了。
欲擒故纵,基操罢了。
小样儿,只拿出那么一点钱粮,就想占领大汉帝国的文化高地?本公子是那种经得起诱惑的男人?
没办法,给得太少了!
“杨川,桑弘羊给你多少钱粮?”
等到桑弘羊离开,南宫公主、刘满、娜仁托娅等‘女眷’回阁楼休息;没什么存在感的张汤突然问道。
“十万金,精铁十万斤,粮食三百车,蜀锦两千卷,”杨川有些无奈的说道,“还有一些零碎,没什么用处。”
张汤的两条法令纹微微颤动几下,涩声说了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你们廷尉府、不对,可惜你们这些法家门徒没贪到多少钱财?”
杨川颇有深意的瞅着张汤,淡然说道:“张汤,你回头给大长门、御使大夫儿宽捎一句话,就说杨川说了,其他人来太学院开坛讲学,都要付出惨痛代价,唯有你们这些大汉酷吏,我不但分文不取,而且,还白搭今后所有学生的食宿、游学费用。”
张汤沉默良久,问道:“为何?”
杨川哈哈大笑,道:“为了以后我杨川被你们抓进廷尉府地牢,少遭一点罪、少试几样刑具,这理由够不?”
张汤摇头,道:“不够。”
杨川摆摆手,温言笑道:“不够就不够,反正你张汤记住,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用钱粮去衡量,有些事情,则与钱粮无关。”
张汤想了想,没有吭声,起身直接走了。
看着他高高瘦瘦的、挺得笔直的背影,杨川沉思好一阵子,这才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张安世:“安世,你有一位好父亲。”
张安世赶紧起身,躬身道:“谢谢老师。”
杨川摆摆手,温言道:“回头你整理一个法学方面的东西,我与大长门、儿宽和你父亲张汤碰个头,议一议,得让他们想办法自救一下;
董仲舒此人极为难缠,一旦让他占了上风,你父亲必然会是第一个要遭殃的人。
张安世,你须得注意,太学院的法律学,尽量不要与商鞅、李斯之流的沾边,要不然,就算将这一门学科立起来,也不可能长久。”
张安世郑重点头,道:“好,我就以李悝的法经为底本,梳理几条相对温和、皆大欢喜的法律文书。”
杨川伸手,在张安世的头顶揉了揉,温言道:“好,最好能套几层皮,像什么儒家的,道家的,墨家的,都行。
这人活在世上,不多穿几层衣服,一来不好看,二来呢,容易受伤,做学问也是如此……”
……
撵走桑弘羊之后,杨氏封地上终于消停了几日。
然后,就在南宫公主、刘满、娜仁托娅三人,乘坐一辆马车,搬用了二十几车皇家仪仗、黄金酒器、琉璃盏、黄金首饰、蜀锦丝帛之物,准备去长安城‘摆摊设点’时,丞相公孙弘终于出现了。
这位大汉现任丞相年纪偏大,身材魁梧,一口花白胡须足足有三尺长,红润的脸颊和青紫的嘴唇,表明这老贼食补过度了。
公孙弘不仅自己来了,还率领着二三十名朝中老臣、七八十名形貌各异的儒生,或高峨冠带,或大袖飘飘,倒也有些高人风范。
“见过南宫公主殿下!”
公孙弘等人跳下车驾,先是拱手施礼,而后,向后退出一步,提着长袍下摆,竟齐刷刷的跪倒在南宫公主的车驾前,以皇后之礼相见。
南宫公主冷着脸,端然而坐。
她那空洞双目似乎在极目远眺,一件华美衣裳,裹住她的枯瘦身子,一头白发形如败草,在寒冽的风中一言不发。
“公主殿下,请恕臣等无状,拦下公主殿下銮驾。”公孙弘正色说道:“若臣等有罪过,殿下尽可责罚、叱骂臣等,切莫去长安城摆摊卖首饰。
公主殿下之一言一行,关乎皇家体面、朝廷威仪,不可……”
公孙弘的话还没说完,南宫公主突然开口,冷笑道:“皇家体面?朝廷威仪?公孙丞相说的好轻松啊。”
“当初我父皇景皇帝不愿将亲生女儿送给匈奴人祸祸,丞相田蚡,太尉窦婴,还有你公孙弘,你们跪在未央宫门外泣血上陈,终于劝谏得我父皇将他的南宫儿送给匈奴人。”
“公孙弘,你可知晓,本宫在漠北苦寒之地遭了什么罪?受了什么苦?”
“你们这些懦弱无能之辈,口上说的一套,私底下一套,竟然还有脸在本宫面前妄谈什么皇家体面、朝廷威仪?”
“这个狗屁大汉朝,这个狗屁皇家,哪里来的体面?”
“又、哪里来的威仪?”
“公孙弘,你抬起头来,好好看一眼你们的大汉公主,被匈奴那帮畜生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看看本宫这一头苍苍白发,看看本宫这一双被滚烫羊油滴瞎的眼睛,看看本宫这一身不足六十斤的残病之躯!”
“本宫忍辱负重,艰难求生,挣扎着活了下来。”
“可是,公孙弘,当初你们亲手挑选的那一百名陪嫁宫女呢?你可知晓她们的命运悲惨、尸骨无存?”
“多好的汉家女,就是让你们这些怯弱无能的畜生,亲手挑选好,打扮好,剥洗的干干净净,就像一群肥美的羊羔子,送到匈奴人的狼嘴里,先是被轮【】致死,然后,她们啊,她们那白花花的身子就让野狗给撕扯着吃掉了……”
“公孙弘!”
“你,这个懦弱大汉男人,你这个无能的大汉丞相,竟然还有脸面说出皇家体面、朝廷威仪八个字?”
“你,滚开!”
南宫公主厉声叱骂,她那枯瘦而爬满皱纹的脸上,却偏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竟看不出任何愤怒和痛恨。
也正因如此,才显得令人心惊。
公孙弘等一众老臣、儒生,被南宫公主一顿臭骂,一个个低下了头,面露羞惭。
甚至,一些老臣竟哀声恸哭起来。
很快的,这种无可名状的情绪便开始感染,更多的老臣、儒生都哭了起来。
寒风凌冽,悲声十里。
“公主!”
“公主!”
“臣等羞愧难当也!”
“……”
听着公孙弘等人恸哭失声,南宫公主深吸一口气,仰面向天,缓缓吐出,两只空洞眼眶里,泪如泉涌:“好了,你们都是我大汉男儿,有泪不轻弹,都别哭了。”
“眼泪杀不死匈奴人。”
“公孙弘,你们都让开吧,本宫不是要剥你们的面子,而是要去撕下他刘彘的面皮,看看他这个大汉皇帝是多么的软弱无能啊……”
公孙弘等人一边垂泪,一边跪行三五步,口呼:“公主!”
南宫公主叹一口气,道:“公孙弘,还有诸位朝廷大臣、儒生们,本宫心意已决,你们、就不要拦着了。”
公孙弘抬头,涩声说道:“公主殿下,臣等有罪过,请责罚臣等就是了;皇帝为报家仇国恨,为踏平匈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并无过错。
公主殿下,眼下我大汉朝内忧外患,臣等痛定思痛,定当鼎力帮助皇帝渡过眼下难关。”
南宫公主冷淡问道:“何为外患、何为内忧?”
公孙弘道:“禀告公主,外患自然是便是对匈奴、南越等,其中,尤以匈奴为最,虽然长平侯卫青打了几次大胜仗,但匈奴底蕴未失,王庭尚在,此为我大汉朝最大的外患也;
至于说内忧……
公主殿下此番去长安城售卖皇家仪仗、黄金酒器、蜀锦等物,可是为了帮助太学祭酒杨川筹措钱粮,助他修建太学院?”
南宫公主默然良久,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