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草惊蛇?”
听了杨川的话,崔九沉吟片刻,嘿然笑道:“我就说过,你小子不进宫继承老夫的衣钵,真是一大憾事,单凭一些毫无头绪的线索,推演一番,便能将此事的幕后主使给揪出来,这一点,就连老夫在年轻时都做不到;
这一次,那位刘陵翁主恐怕要吃不了兜着吃了。”
杨川微微摇头,道:“不是推演出来的。”
崔九侧脸:“哦?”
“崔九大叔,其实,我是反推出来的,我先罗列出一些人物,譬如像什么公孙弘、桑弘羊、刘陵之流,让线索反推回去,最终发现刘陵的可能性最大。”
杨川沉吟几声,接着说道:“我是个厨子,所以,考虑问题就比较简单,觉得世上很多事情其实就跟做一道饭菜差不多,无外乎做饭的目的、所需食材、烹饪手法、如何端上桌子、事后洗锅刷碗收拾残局;”
“同样的,给一个归顺大汉的匈奴王子投毒,最迫切的是哪些人?其动机是什么?杀人手法是什么?谁会是最大利益获得者?”
“将很多线索罗列出来,再一条一条的对照、参考、排除、归纳,就是我平常教给刘满、张安世几人算术之学,听上去很复杂,其实很简单。”
“设计让于单王子将自己的饭食放置到过期变质,这种下毒手法很高明,一般人根本就想不到;”
“但是,在草原上,有人就这么做过,神不知鬼不觉,根本就无迹可寻,有些大单于的大阏氏、儿女、甚至大单于本人,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最后,他们的祭司跳出来说一句、这是腾格里天的意思,一桩谋杀案就不了了之。”
崔九听得很仔细,点头道:“听说匈奴人、羌人的很多部落头领,就是死得莫名其妙,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中毒,听上去就十分的诡异;
如今,让你这么一说,有些事情就能说通了。
杨川,你不当大长门,简直太可惜了……”
杨川没好气的瞪了一眼老贼,这才感叹道:“崔九大叔,可千万莫要小看那些草原人,他们看上去敦厚老实,实则、嗯,实则极为难缠;尤其是他们的大祭司,掌控着很多草原人的秘密,是一些十分可怕的对手。”
“我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对手,”崔九淡然说道:“除了匈奴人、羌人的祭司,还有那些投降过去的汉人,也很厉害。”
杨川突然想起一事,侧头问道:“崔九大叔,伱知道中行説吗?”
崔九冷笑一声,道:“中行説是我小师叔,我如何不知?那老贼投了匈奴人,这些年来可没少干坏事,只可惜,几次刺杀都未成功,听说他在去年的匈奴人内讧时死掉了。”
杨川摇头:“不,他没死。”
崔九闻言,登时便坐直了身子,目光幽冷的盯着杨川:“确定?”
“确定,他的确还没死。”杨川干净利落的说道:“我在匈奴留了一些后手,其中一个主要目标,就是盯着中行説,种种迹象表明,他还没死。
此外,这种在水源、食物等方面挖空心思的下毒,匈奴、羌人的祭司干过,但能准确的、不知不觉的给于单王子下毒者,必然是中行説的手笔……”
崔九的脸色变得凝重无比,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案几之上轻轻叩击,沉思良久:“他既然能给于单王子投毒,便能给这未央宫中任何一个人投毒,此事……
你暂时莫要声张。”
杨川点头:“好……”
……
刘彻的饭食很简单,无非就是多了三五样肉食、肉糜,烹制得都比较软烂,味道也偏清淡;唯二的两道新式菜肴,却是红烧排骨和葱爆羊肉。
至于主食,则是一大碗面条。
在杨川的带动下,汉帝国的贵人,很快便喜欢上了面条、炊饼、锅盔等面食,麦子的播种面积也迅速扩大,光是关中之地,约莫占了所有田地的一半以上。
这是一件大事,让汉帝国的粮食产量增加一两成的同时,也在缓慢而隐秘的改变着百姓人的饮食结构。
此外,饭桌上还有几样‘杨氏吃食’。
譬如腌菜、榨菜、大蒜、葱段等,自然都是杨氏庄子上送过来的‘宫廷专供’之物,绿色环保无污染,品质有保证;
而至于酱卤牛腱子、凉拌豆干等常见凉菜,以及苦荞茶、燕麦片、鸡蛋醪糟等,却是宫廷御厨在拿到配方后,自行烹制的。
第一次在刘彻家吃饭,杨川觉得压力很大,总有点自己干了点什么对不起媳妇的事情、面对老丈人时的那种忐忑、不安……
他吃饭向来都很慢,这一次,就更慢了。
每一样吃食,他都略微品尝了一两口,最后,就着自家的小腌菜,咥了一大碗面条,这才给自己倒了一碗苦荞茶喝了起来。
刘彻居中而坐,就显得十分随意。
他慢慢吃着饭,时不时的瞥一眼乖巧的杨川,再看一眼平阳公主,脸上的神情就很是耐人寻味。
杨川这小子挺能耐啊。
于单王子‘中毒’,数百名御医束手无策,甚至,就连大长门崔九都觉得很棘手;结果,这小子用一大桶淡盐水就给救活了?
不过,这臭小子还是可恨至极。
尤其是他那张俊俏小脸,分明一肚子坏水,偏生一脸的人畜无害,咋就…嗯,咋就让人牙痒痒呢?
要不、寻个借口,将这哈怂给打一顿?
瞧他那小样儿,吃饭的动作慢条斯理、文质彬彬的,吃肉的时候,也没有男儿汉大丈夫的气势,简直就……呵!
谁给他的胆子,竟敢欺负朕的满月儿?
“姐姐。”
突然,刘彻开口笑道:“今日这饭食还不错,姐姐就多吃一点。”
平阳公主放下筷子,笑道:“陛下也要多吃一些,听说为了朔方屯田之事,你都忙了好几个日夜,这样下去可不行。”
刘彻摆摆手,道:“今日家宴,不说这些令人闹心的事情了。”
平阳公主笑道:“是啊,难得咱姐弟一起吃饭,就该说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对了陛下,前两日我给你说的那几件事情,该如何操办?”
刘彻吃了一大口葱爆羊肉,含含混混的说道:“曹襄、去病儿两个人的成丁之礼,这是大事,二姐要收义女,也是大事,那就好好操办一次,让大家热闹热闹,朕要亲自参加。
对了,姐夫的谏言很好,于单王子和羽林孤儿们的成丁之礼,也是大事,朕也要亲自参加;
此外,朕再寻一个借口,大赦天下!”
平阳公主、杨川:“……”
好吧,这老刘的心眼儿也太小了吧?就这么明晃晃的寒碜人,简直就有些离谱。
不过,杨川无所谓。
他给刘彻准备的是王炸,任凭他这位大汉皇帝如何跳腾,对他杨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终究也不过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罢了。
想想也是啊,自家的白菜心儿把自己剥洗干净,主动送到别人的嘴边让拱;结果,杨川小贼竟然还颇为嫌弃,却想着去拱另外一棵白菜心儿?
将心比心,人之常情,简直岂有此理!
“陛下,另外还有一件事,”平阳公主不动声色的笑道,“上一次你说过,要给咱外甥于单封赏一个关内侯,要不趁着这一次机会,一并给办了?”
刘彻点头道:“朕的旨意都拟好了,本来就想着这几日就要操办的,既然如此,那就等于单的身体康复一些了,几件大喜事一起过?”
平阳公主点头:“如此甚好。”
刘彻斜眼瞥着杨川,脸色渐渐冷却下来,冷哼一声,道:“咱家里的几件大喜事要好好操办,可家里的几件烂包事,也不能不管呐。”
杨川假装无知无觉,低眉垂眼的喝着苦荞茶,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平阳公主笑问:“怎的,咱家里难道还有什么烂包事?”
刘彻呲着牙,用筷子指着杨川骂道:“姐姐,你看看你的这义子,吃没吃相,坐没坐相,瘦不拉几的像个瘦猴儿,要不、将他撵出去算了?”
平阳公主摇头苦笑,道:“刘彻,你想说什么就说,对一个孩子呲牙你羞不羞啊?”
刘彻老脸一红,哈哈笑道:“朕不是呲牙,是杨川这臭小子太不像话,看着就令人牙痒痒!”
“姐姐,你说朕的满月儿有什么不好?知书达理,容貌绝佳,贵为大汉公主,咋还就被人给嫌弃了呢?”
“姐姐,你说说看,你这个儿子是不是皮痒了、欠揍?”
平阳公主笑了笑,没说话。
上一次在杨川家的厨房里,皇帝被那臭小子喊了不知多少声‘老刘’,还指使他干这干那的,完全就当成了仆役使唤,这也还就罢了,毕竟,不知者不怪;问题是,后来还让刘满给抓破了面皮、咬破了手背……
想想都令人头疼呢。
而且,那件事情毕竟是刘彻的错,乔装打扮去骗几个小孩子,活该被人欺负。
最过分的,是杨川先是抗婚不娶刘满,后来,又与一个民女私定终身,这算怎么回事?皇家的颜面何在?
刘彻估计都快气疯了吧?
杨川这小子,平日间看着挺稳健、挺机灵的一个人,怎的在这件事情上,就变得如此糊涂了?这一点,就连平阳公主都想不通。
不过,她也看出来了,皇帝的确很生气,但打心眼里却对杨川也是喜欢的,最多也就寻个借口,打他一顿罢了。
“杨川,你给朕滚过来!”
刘彻却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抓起一只琉璃盏,劈头盖脸的就砸向了杨川,口中犹自骂道:“打死你这个哈怂!”
眼见得那只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飞过来,杨川赶紧伸手接住,趋步向前,口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然后,他走上前去,将那只琉璃盏轻轻放回到刘彻面前的案几上,还十分贴心的往齐整摆放了一下。
刘彻更加恼怒,一把抓起另一只琉璃盏砸了过来。
杨川心中一阵苦笑:‘这位汉武大帝,咋跟个小孩子一般,动不动就掀桌子……’
他伸手接住第二只琉璃盏,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口中连连告饶:“陛下息怒,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
刘彻一阵气结,看一眼被杨川顺手放回来的两件琉璃盏,恨声斥道:“好你个杨川,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竟敢抗旨不遵!”
杨川陪着笑脸,道:“微臣不敢,只不过,错的是微臣,并非这琉璃盏……”
刘彻气笑了。
他伸出两根修长手指,点着杨川的鼻子,转脸对平阳公主说:“姐姐,你看看你收下的这逆子,竟敢教训起朕来了?”
平阳公主笑道:“你呀,这都当了多少年皇帝了,怎的还跟小时候一样,还跟一个小辈计较起来了。”
刘彻怒道:“朕十六岁成丁加冕时,便能拉开黄杨木大弓,骑射剑术军阵样样精通;此后,朕登基成了大汉皇帝,胸怀大志,这几年横扫漠北草原,何等的英雄神武!
姐姐,你看看你这儿子,瘦不拉几的,可能拉开羽林军的黄杨木大弓?可能上阵杀敌?可能……对了,还有个曹襄,也是这般的废柴,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哼,反正就是两个哈怂!”
平阳公主笑眯眯的说道:“丢人丢到姥姥家,可不是丢到你这位大汉皇帝家了?”
刘彻张口结舌好几个呼吸,猛的一个侧身,使出一招他最喜欢的‘兔子蹬鹰’,一脚蹬向杨川的腰胯处。
这就恼羞成怒了?果然是玩不起是吧!
杨川早有防备,身子微微一侧,让刘彻那一脚蹬在自己的屁股蛋子上,他借力向侧旁猛然扑出,骨碌碌就‘滚’到平阳公主身边。
“母亲救我!”
杨川连滚带爬的跑到平阳公主身后,探头探脑的说道:“母亲,赶紧劝劝我舅舅,他最近操劳军国大事,夙夜不眠,殚精竭虑,可别将他老人家给气着了……”
平阳公主伸出一条胳膊,护住杨川,强忍着笑意,道:“陛下息怒。”
刘彻恼怒不已,双目圆睁,叱骂道:“让朕息怒是吧?怕将朕给气着了是吧?你们几个臭小子惹朕生气的次数还少吗?”
“杨川,你今天给朕把话说清楚!”
“你为何要欺负朕的满月儿?”
“朕的女儿,贵为大汉公主,冰清玉洁,对你杨川一往情深,只愿生死与共,哪一点比不上郅都老贼的女儿了?”
“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朕就、朕就打折你的狗腿!”
好吧,终于说出他的心里话了……
平阳公主一阵头疼,使劲揉着眉心,道:“哎呀,本宫这偏头痛又犯了,哎哟,疼死了,杨川我儿,赶紧搀扶母亲回家,将养上七八天就好了。
陛下请息怒啊,姐姐这偏头痛病来得不巧,搅扰了陛下,我们这便出宫回家、这便出宫回家……”
到底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平阳公主果然神助攻,一看四下不对,登时便觉醒了老刘家的嫡亲血脉,使出了高祖皇帝刘邦的‘独门绝技’:装病、撒泼、耍赖皮!
杨川心中暗呼一声:‘啧,专业!’
他赶紧伸手,搀住平阳公主的一条胳膊,便要溜之大吉。
不料,刘彻这一次是铁了心的要搞事,他怒喝一声:“崔九,还不将杨川小贼给朕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