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眼看着就要走进未央宫的前殿,公孙敖就算再混账,却也不敢再行造次,只能将一口恶气默默吞下下去。
他凶狠的盯着走在自己面前三五步的杨川,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杨川能明显感觉到公孙敖的杀机,却只是暗中提防这老匹夫暴起伤人,心中并无多大的波澜。
朝堂之凶险,往往在毫不起眼处,平地一声惊雷,可能会将一个人或者一大片人轰成碎渣,那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如公孙敖这般的莽夫,明晃晃的提着拳头扑上来,只能说没脑子,根本就不足为虑,回头寻一个恰当的机会,治死他就行了。
权当是、开席前的一道‘开胃菜’罢了。
一炷香工夫后,汉帝国大人物们鱼贯而入,分为左右两列,缓步走进未央宫前殿,来到各自的座位上,款款落座。
杨川的座位,靠近大殿门口不足三四丈处,差不多排到了末尾,估计刘彻随便放个屁,就能将他轰出殿门。
不过,这位置在他看来却是最好的。
不引人注目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根本的,却是这地方的空气还不太浑浊,没有那么臭,起码还能让人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臭,可是真的臭。
所有的大人物走进殿门后,都会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按照爵位、官职大小的顺序,摆放在进门左手的一个架子上,尔后,方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杨川第一次参加大朝会,没什么经验,被各种脚臭味道差点熏得喷出一口黑血:‘窝草,这些老贼该是多少天没洗脚了?’
更为离谱的,却还是有些人竟然故意争着抢着排放五谷之气,只在七八个呼吸间,便有此起彼伏、蛙声一片的架势。
未央宫大殿里的空气,很快便变得无比浑浊、恶臭起来……
作为一名厨子,杨川的职业天赋便是分辨天下各种食材的色、香、味,同时呢,还熟知各种食材经过胃囊和肠道消化处理后,形成的各种味道。
就譬如像什么韭菜味儿、大肉味儿、羊肉的膻腥味儿、野葱的辛辣味儿,在经过不同体质的处理后,自然会产生不同的‘五谷之气’,有的发馊,有的酸臭,有的则是一种十分单纯的恶臭。
朝堂上这些人,一个个养尊处优,缺乏必要的体力劳作和运动,其实更多的是那种单纯的恶臭。
杨川颇有些恶趣味的猜测,这些人中间,恐怕只有像董仲舒、汲黯等大读书人,他们的‘五谷之气’应该只带着一丝淡淡的臭味儿……吧?
毕竟,腹有文章气自华嘛,最归还不算太离谱。
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杨川,被汉帝国那些大人物的恶趣味所震惊,看上去还有点不太适应,转头看向右手位置的博望侯张骞。
张骞察觉到杨川的目光,微微侧脸,探身过来,低声道:“朝堂上放屁,不算失礼。”
杨川闭嘴了。
他其实早就听曹襄、霍去病几人说过,暴秦时,始皇帝和二世皇帝胡亥都很粗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放屁,引来儒生们的猛烈攻击和批判,然而却没什么用处。
后来,汉高祖刘邦也甚为粗鄙,不仅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放屁,还喜欢作弄儒生,动不动就给儒生的帽子里撒尿。
如此一来,群臣纷纷效仿,儒生的日子就很是难过。
当然,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权当是一些‘掌故’开开玩笑倒是可以;毕竟,立国百年,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在晁错、主父偃、董仲舒等人的‘打击报复’下,朝堂上的很多陋习已经渐渐绝迹。
只不过,唯有这排放五谷之气的风气,却始终不能禁绝。
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就譬如今日!
杨川注意到,今日大朝会的气氛怎么有点诡异,除去那些一言不发的刘姓诸侯王端坐不语,其他如丞相公孙弘、御使大夫儿宽、大农令桑弘羊等文武百官,一个个的看上去正襟危坐。
可是,每当有人屁股一歪,
而且,左右两列的大人物,看向自己对面那些人物时,竟还颇有些不屑,就差怒目而视、动手动脚了。
杨川强忍着鼻腔和胃囊的不适感,仔细观察片刻,约莫猜到这些人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彼此之间还带着一丝火气。
大致便是,文官与武将不合,老贼与不太老的老贼不合、世家与世家不合……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分析和判断,杨川十分肯定的明白过来,这朝堂上的不合,终究却只有两种:文官与武将之间不对付,老贵族与新贵族之间不对付。
就譬如,以丞相公孙弘为首的那些文官,看向对面那些沙场老将时,其目光就很是阴沉,一看就没存什么好意;那些沙场老将如李广等人,看向最近才封侯的苏建、公孙贺、张骞等人时,就更加不带遮掩,充满了挑衅之意。
哎呀呀,汉帝国的朝堂上,竟比后世一些舞台剧还要生动,这倒让杨川增长了不少见识。
嗯,还真有点粉墨登场、暗波汹涌的意思。
他的心底间,突然冒出几句歌词:‘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因为皇帝还要在一炷香工夫后才出现,无聊透顶的杨川,在心里头颇有些恶趣味的给满朝文武‘画脸谱’,差不多有点贴标签的味道。
‘公孙弘应该是白脸的奸臣,李息、苏建等猛将应该是黑脸,红脸的……’
杨川在大殿里没有看见那个红脸的司马迁,应该是那厮的官职太小,还没资格参加这种大典活动,倒是看见了他父亲司马谈,像个老夫子那般正襟危坐,似乎在闭目养神。
此外,他还刻意观察了一下那七八名刘姓诸侯王。
怎么说呢,这些老刘家的诸侯王坐在最上首的区域,看上去都很清淡,很少与文武百官有交流,而且,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杨川总感觉这些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晦气,让人根本就亲近不起来。
从那些人的眼神中,隐约还能感受到一丝愤怒与不甘,就好像被谁抢了小妾一般。
杨川猜测,这些老刘家的诸侯王,应该是听说了‘推恩令’的事情。
因为,那些人不经意的看向桑弘羊的眼神中,那一股子怨怒和愤慨,差不多已然能用来杀人了。
至于曹襄、霍去病等纨绔恶少……咳!
这几个家伙,坐的位置比较靠前,自然正处于‘五谷之气’甚为浓郁处,却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竟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泰然处之,简直就离谱。
尤其是曹襄,每当对面公孙弘等人放一个屁,他会面不改色的憋出来一个十分悠扬婉转之屁。
然后,还要恬不知耻的咧嘴笑问一句:“谁能听出,本侯此屁,用的是宫调还是商调?哎呀,这一股子肃杀之气,真有点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的意蕴呢。”
“只可惜,今日阳光明媚,没有什么暮霭沉沉,也无夜雨飘摇,难免有些意境不足。”
“要不然,本侯的便能吟出下半阙来,像什么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唉,可惜啊。”
言毕,这货还不忘瞥一眼靠近大殿门口的杨川,不经意的眨眨眼,似乎在说道:‘咋样,这一波可还圆润?’
杨川都懒得理会这货了。
在朝堂之上,放个屁都能吟诗一首,顺便装一波逼,这个曹襄、啧啧,就没眼看。
对了,一直都没注意到,怎的没见到长平侯卫青、平阳公主等人……
就在杨川如此胡思乱想之际。
铛,铛铛铛!
十二声钟鸣过后,也不知在什么地方,骤然响起一阵钟鼓巨响,夹杂着一声声低沉而悠扬的号角之声,让大殿里的人猛的坐直了身子。
然后,便听到大殿外一片齐整雄壮的怒吼:“万岁!万岁!万岁!”
皇帝来了!
不由自主的,杨川也是猛的一个激灵,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胸中登时便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看看,这就是自带音效的男人,果然就与众不同。
伴随着钟鼓、号角和数千将士的‘万岁’声中,刘彻缓步登上九阶汉白玉台阶,将身形站定,俯视殿中文武百官。
群臣纷纷起身,躬身施礼:“陛下!”
刘彻微微点头,淡然道:“坐吧,都坐下说话。”
群臣齐声说一句‘谢陛下’,这才落座。
杨川看得暗暗点头,心道:‘汉帝国朝堂上的这个规矩不错,群臣不用屁股撅起来跪伏在地、自称奴才……’
……
于是,一炷香工夫后。
一套十分繁复、沉闷的流程走完,皇帝诏书也宣读完毕,无非是上苍有德、百姓多艰什么的,没什么新意。
诏书的重点无非就三项:
第一,太学院开学大典,将于三日后在太学院举行;第二,皇帝与南宫公主认养义女的典礼,在三个时辰后,将在长乐宫举行;第三,曹襄、霍去病、杨川、于单王子以及一千多名羽林孤儿的成丁之礼,即刻开始,由皇帝亲自加冕、大儒董仲舒司仪、群臣见证。
然后,大长门崔九摆一摆手,钟鼓音律突变,加入一些丝弦弹拨之声,十分圆润的变成了颇为欢悦喜庆的‘小乐章’。
杨川不通音律,反正就觉得甚为好听,通体上下的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舒坦的不得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十分顺畅。
无非就是董仲舒站在一旁,抑扬顿挫的念了一段贺词,曹襄、霍去病、于单王子、杨川等人纷纷出列,跪拜苍天、大地与皇帝后,由刘彻赐下冠带礼服,并亲手为他们几人加冕,戴上一顶黑色的帽冠。
而后,刘彻带领文武百官走出前殿大门,开始给羽林孤儿们加冕。
一千多名羽林孤儿,在几名校尉的指挥下,排列整齐,单膝跪地,怒吼三声:“万岁!万岁!万岁!”
刘彻微微点头,令人赐下冠带礼服,这才开始给那些少年将士加冕。
一切都很平常,就好像是当年给少年学子们分发红领……嗯,就好像当年老师给学生奖励小红花一般,让人觉得甚是平平无奇。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杨川大吃一惊——
“你父张栾,战死陇西,身中羌人羽箭十二支,犹自酣战不休,真乃我大汉好儿郎!”
“你父李猛远,战死朔方,阵斩匈奴百夫长两名,乃我大汉猛士也!”
“你父黑十七,战死雁门关,射杀匈奴骑兵十二人,箭法无双,乃朕的射雕手啊……”
“……”
每一名羽林孤儿上前,单膝跪地,接受皇帝加冕时,刘彻都会沉痛无比的说几句话,让每一名羽林孤儿失声痛哭,以头抢地的跪拜后,方才回到队列。
刘彻!
好吧,这才是人家刘彻真正的硬实力,不得不让人信服,就连‘见多识广’的杨川,也在心中忍不住暗呼一声:‘牛逼!’
能将一千七百多名羽林孤儿的名字、其父亲的名字和战绩,分毫不差的背诵下来,光是这一份用心,就足以秒杀在场绝大多数老阴π。
杨川相信,仅仅便是这一次成丁加冕之礼,那一千多名羽林孤儿,从此之后不为皇帝刘彻死战到底,那还算是一个人吗?
什么叫卷?
这才叫卷,大汉卷王,才不是什么公孙弘、桑弘羊、淮南王刘安之流,也并非他杨川、曹襄、霍去病几人,而是人家刘彻。
大汉卷王,卷王之王、刘彻!
随着时间推移,两个时辰后,羽林孤儿们的成丁加冕仪式也进入了尾声;那一千多雄赳赳、气昂昂、豪气干云的少年,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一般,仰面看向刘彻时,绝大多数人竟然泪流满面。
刘彻神色淡然,道:“伱们的父兄,为我大汉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战死沙场,令尔等成了孤儿,从此无依无靠,此,朕之过也;
今日朕亲手为尔等成丁加冕,等若是告诉天下,你们这些羽林孤儿,从今往后便是我大汉的孤儿,是朕的孤儿;
从今往后,朕,便是你们的君,便是你们的父,便是你们的兄长!”
刘彻的一番话,让本就打了鸡血的羽林孤儿们,更是激动的嗷嗷叫,都不用将军校尉下令,轰然一声,单膝跪地,齐声怒吼:“万岁!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这一片‘万岁’声中,刘彻微微抬头,半眯着双目,似乎有些失神的凝望着蔚蓝色的天空,以及那一轮华美而耀眼的太阳,淡然道:
“霍去病,曹襄,杨川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