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长宁侯、朔方郡太守杨川,率领本部人马三千,镇守朔方郡,保护十县新垦良田……”
“……”
从卫青的中军大帐出来,杨川仰面向天,深吸一口气,憋了三五个呼吸后,方才缓缓吐出:“草!”
一股莫名的愤怒,席卷了他的心。
想想几日前,他在怼大读书人董仲舒时,还曾讲过两个‘故事’:张罗着提亲、办酒席、拜天地,然后,等到入洞房时,没他什么事了?
简直岂有此理!
怪不得卫青最近一段日子的心情有点低落,几次三番的找他谈话,每一次都有点欲言又止;原来,这一场大战与他杨川基本上没关系。
想想也是啊。
在长安城未央宫那位皇帝在心里,这一场漠南之战,或者说,规划中的‘第二次龙城之战’,完全是在匈奴人内部空虚的情况下,大汉十五万精锐横扫漠北、直捣龙城,还不是一边倒的抢人头、收割军功的顺风战?
是担心他杨川军功太多、无法封赏?还是害怕他抢了霍去病的风头,遮掩住别人的光亮?都不是。
在刘彻的心里,他杨川算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是。
杨川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刘彻的心思:忌惮。
不是忌惮他杨川,区区一个关内侯,朔方郡太守,太学院祭酒,根本就没放在人家皇帝的眼里;即便他会种田、善烹饪,且心思灵巧,捯饬出了马蹄铁、双边马镫、高桥马鞍、战马饲料等,在雄才大略的刘彻眼里,终究不过是一个屁。
让刘彻心生忌惮的,是卫青啊。
你想想看,这一场大战若真如刘彻所预料,伊稚斜的十万骑兵深入中原腹地,最终成为无根之草、浮水之萍,迟早被围猎剿杀,根本就翻不起什么浪花子;可是,他们的老巢可不就空虚了吗?
那么,大汉的十五万精锐横扫漠北,彻底打垮匈奴可不就成了题中之义?
如此一来,卫青可不就是下一个韩信、下一个周亚夫?
杨川希望自己的‘小人之心’出错,希望未央宫里的刘彻其实并没有如此小肚鸡肠……毕竟,这仗还没打呢,朝堂上便开始捉摸和限制在外征战、浴血沙场的将军,怎么想,那都是一件很膈应的事情。
当然,即便如此,相比后世一些王朝的‘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来说,刘彻都能算得上是‘千古一帝’了;起码,人家不过是‘对外重拳出击、对内精心算计’,还不算太离谱……
‘也许是我想多了。’
‘本来还想搞点事情,一举将匈奴人打趴下,让霍去病提前封狼居胥山,让那憨货嘚瑟一下,如今看来,只能等着下一场真正的漠北之战了。’
‘吗的,后世的宫斗剧看多了,这脑子都被人给洗了。’
杨川使劲搓了几下脸颊,翻身上马,向羽林军大营疾驰而去。
“杨川,怎么回事?”
霍去病正在指挥大军开拔,在黎明的微光下,一身鲜明甲衣熠熠生辉,两只丹凤眼里,充满了激动的小火苗。
曹襄却有些忧心忡忡,他快步奔过来,低声询问:“大战在即,为何你这位军司马不去战场,却把我这样一个废物临时换成了军司马?”
“我舅舅……唉!”
杨川却笑了笑,道:“皇帝雄才大略,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不仅指挥、部署了这一场绝世大战,同时,更是担心匈奴人进入朔方郡后,破坏百万亩新垦良田,这才将我留下镇守。”
曹襄往地上吐一口口水:“呸!”
杨川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正在忙碌的霍去病,突然说道:“其实,我去不去漠北无所谓,有你在就行了。
曹襄,你只须记住一件事就行了。
那便是、打仗的事情,一切都让去病做主,人家才是天生的将军,是战神,有些天赋根本就不是咱们所能想象的;身为军司马,你只须管好后勤给养便是了。”
杨川拨转马头,眼看着便要离去。
曹襄奔过来,劈手抓住缰绳,有些着急的说道:“杨川,我是一个废物,行军打仗、后勤给养什么的,根本就不懂啊。”
杨川伸手就是一巴掌,笑骂一句:“你就装!”
曹襄苦着脸,嘟囔骂道:“本侯不想要军功,要不,我给我舅舅上书,留我在朔方郡看家,你还当你的军司马!”
杨川在这货的脑袋上又是一巴掌,骂道:“当好你的军司马,切莫拖了去病的后腿!”
“这一战,你二人注定将会名传青史!”
曹襄转头看一眼霍去病,口中说道:“吗的,你不在,本侯这心里头空落落的没个底儿。”
杨川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卷丝帛之物,略一沉吟,道:“这是最近几日我捉摸出的一条行军路线图,等到你们破了龙城,便可以将此图交给去病,告诉他,一旦攻破龙城,千万莫要恋战,即刻沿着这一条撤退路线返回朔方郡!
记住,在没有抵达龙城前,绝对不要给他……”
……
次日一大早,杨川踏上鸡鹿塞的石头城墙,极目北望,却只见一片大漠苍茫。
卫青走了;霍去病走了;曹襄走了。
苏建,公孙贺,张骞,李沮,李息等将军,都走了。
随着几万大军开拔,鸡鹿塞里,仅剩三千朔方郡兵,且还都是一些挑剩下的老兵;眼瞅着那一个个两鬓斑白的脑袋,杨川莫名的想起当年的石门障。
如此也好。
杨川一屁股坐下来,从手边行囊里拿出几样吃食,却无外乎酱卤牛腱子、冷切鹿脯肉等;再提出一只硕大的青皮葫芦,却是几斤‘杨氏九粮液’。
生气归生气,这日子还得过是不?
其实,回过神来仔细想想,让他留在朔方郡不去漠北草原,可不就是当初他自己的意愿?
因为,杨川心里其实很清楚,刘彻组织的这一场大战,听上去轰轰烈烈、牛皮哄哄,很容易令人上头;可实际上,因为种种缘故,这一场他刚开始预想的‘第二次龙城大战’,阴差阳错的,最终却演变成了‘漠南之战’。
这一战中,卫青、苏建、公孙贺、李广、李息、路博德等五路大军,除了霍去病直捣龙城,挣下一场泼天军功外,其他几路大军……
好吧,其他几路大军不仅无功而返,而且,还损失惨重;其中,最为令人气恨的便是赵信叛变,直接导致了公孙贺的三千精锐全军覆没,还差点把卫青坑死在草原深处。
对了,雁门太守李广,便是在这一战中多次迷路,博取了一个‘大汉麋鹿侯’的诨名;那位倒霉蛋将军在大漠中迷了路,转了十几天圈圈后,还成了匈奴人的俘虏;后来,虽然他想办法逃回一条性命,麾下的两万多精锐却十不存一。
可以说,要不是霍去病,这一场‘漠南之战’,汉军大败啊。
有些话,杨川已经跟卫青反复说过,譬如,赵信此去漠北,必然反水;譬如,伊稚斜那个疯子背后有高人指点,此番看似一通乱打,实则可能是一个陷阱;等等,不一而足。
对于杨川的话,卫青甚为重视,但却似乎没放在心上。
因为,那个匈奴人赵信,依然按照原定计划担任前将军,麾下三千精锐骑兵有九成匈奴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杨川吃一口肉,饮一口酒,苦笑一句:“该死的娃儿求朝天,只要霍去病没事就行。”
准备了诸多后手,不料,到头来却连战场都上不去。
想想就日了狗了。
也罢!
这世上的事情啊,其实都经不起琢磨,你琢磨着琢磨着,很多事情都会变了味道,很多人,也会变得没了那一层历史人物的光环,想想就无趣的紧。
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还不能改变一些历史轨迹,那就只能改变自己!
元朔五年,农历六月底,鸡鹿塞城墙上的这一场酒,慢慢的喝出了滋味儿,让原本甚为沮丧的杨川通透了起来——
他们打他们的,咱打咱的。
说到底,这座狗屁天下,终究还是人家刘彻的,是那些顶级掠食者狗大户的,跟他这个奴隶出身的长宁侯有关系,但不大。
这种严重的疏离感和割裂感,让他心里很难受;同时,也让他彻底丢掉了那些不怎么切合实际的幻想。
他招一招手,将不远处的堂邑父召唤过来:“堂邑父大叔,派人去一趟鹿鼎城,告诉阿土他们几人,趁着伊稚斜的主力大举南下,让他们在北海一带搞事,迅速壮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北海方圆两三千里内,不要留下任何一个匈奴人部落。”
堂邑父‘嗯’了一声,大踏步走了。
杨川在城头又喝了一会儿酒,方才款款起身,俯身看着瓮城里头正在忙碌的东方朔、司马迁、张汤几人,笑问一句:“快忙完了吗?”
东方朔抬头笑答:“马上就好。”
杨川点头:“等会儿到本侯大帐来,请你们吃饭……”
……
傍晚时分,杨川便领着司马迁、东方朔、堂邑父、豹姐、两只沙雕离开了鸡鹿塞。
这一处边塞,本就极为险要,易守难攻,依托有利地形、坚固城防,以及杨川留下的一些‘后手’,三千郡兵足以抵挡两三万匈奴骑兵的进攻。
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将张汤留了下来。
至于他自己,则直接回到了朔方城。
“传令,动用所有的牲口、汉犁,沿着屯田外围日夜不停的耕地,将汉犁调到最深,至少要深耕一尺七寸以上!”
“大河上游所有闸门全开,引水支渠满负荷运转,给新开垦的耕地里灌水,能灌多少灌多少!”
“在一些无法深耕、无法灌水的地段,紧急修筑坚固军寨,组织人手日夜巡查、防守!”
“……”
既然让他镇守朔方郡,那就将整个朔方变成一个巨大的烂泥塘,让匈奴骑兵一进来就寸步难行,彻底丧失其机动灵活的优势,这是杨川回到朔方城后,实施的第一条政令。
此令一出,怨声载道。
几十万亩小麦的抢收已然结束,可是,屯田里的其他庄稼、菜蔬,还需要大量的人手打理,太守的这一道政令下来,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去耕地、放水、修筑军寨,田地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根本就忙不过来。
杨川却不予理睬。
这都什么时候了,匈奴人的骑兵说来就来,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不过,当屯田周围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深耕,并灌了水之后,大家也很快明白过来,太守的这一招简直是神来之笔。
因为,那些深耕后的沙壤土地在灌饱了大河之水,便显示出一种可怕的浸透效果,在夏日烈阳的暴晒下,表面的土壤会迅速出现一层白花花的干土;可是,当马蹄踩进去之后,‘噗通’一声,战马的大半截身子便会陷入其中,略微挣扎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这种‘人造沼泽地’的御敌之法,后世有些将军曾经用过,颇有奇效。
解决完屯田的防御问题,杨川又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将朔方郡通往其他郡县的道路,全部深耕灌水处理!”
“截断所有的通道,拆掉所有桥梁。”
“调集人手,将朔方城通往十县之地的道路,全部深耕一遍,并拓宽到六丈左右!”
好吧,在屯田周围深耕、灌水,是为了保护那百十万亩屯田,这将自己的路给深耕一遍,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下,就连东方朔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劝谏:“长宁侯,将朔方城通往治下十县之地道路深耕,若是有一处遭到匈奴人袭扰,咱们的援军都无法快速抵达啊。”
杨川却埋头查看一幅地图,对东方朔的话充耳不闻,随口给身边的几名半大小子吩咐着:“让阿木他们组织工匠,打制一批搬运石灰石、沙子、黏土的架子车;最好是那种一个人就能推动的独轮车,必须沿途做到就地取材,不能耽误施工进度。”
“还有,尽量想办法采用索道运输或轨道运输,必须要大幅减少用人用工。”
“咱们朔方郡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口,所以,这一方面,你们多动动脑筋,多想想办法,一旦开工,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路基的夯筑。”
“对了,要不要设计一台夯筑路基的机器?”
几名半大小子眼前一亮,使劲拍打着脑门,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可以用杠子撬动来夯筑路基!”
“不行,那个太慢了。”
“要不,用一个牲口拉动的石磙,就像屯田上碾场那般?”
“……”
杨川听着,微微点头,在一张桑麻纸上随手勾画几笔,笑道:“看看这个在后面推动的石磙如何?”
几名半大小子齐声欢呼:“哎呀,这个好!”
杨川直起身子,轻轻捶打着老腰,响亮的打一个哈欠:“好了好了,你们这便去干活,我得眯一会儿了;这三四日都没怎么睡觉,困死了……”
几名半大小子躬身施礼后,风风火火的出门忙碌去了。
杨川这才看见东方朔、司马迁二人:“什么事?”
司马迁尚在斟字酌句,东方朔快人快语的问道:“长宁侯,眼看着匈奴骑兵就要大举进攻,咱们不想办法御敌,咋还开始修路了呢?”
杨川温言笑道:“这不匈奴人还没打进来么?趁着空闲,把咱朔方郡的基础设施搞一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