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恍惚间,杨川觉得自己是一条江湖好汉,正带着一帮山寨喽啰打家劫舍、诱敌深入,而不是什么长宁侯、朔方郡太守。
这种感觉很奇怪,来的快,消逝的更快。
只一个闪念,便不见了。
杨川一边划船,一边思量,心中多少有些了然:归根结底,他不过就是一名厨子,在他的血脉里,没有霍去病那种金戈铁马的天赋和基因,自然而然的,便也永远成不了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
当然,也许是汉帝国的基因与传统,他觉得自己虽然是个厨子,是个农夫,但在骨子里,却总有一些反贼的特质。
就譬如眼下,这一套游击战法,他便很容易心领神会,并迅速掌握其精髓。
故而,他所指挥的这一场战斗,根本就打不出那种烽火硝烟、铁马冰河的意蕴,反而更像是一场人与兽的猎杀行为,引诱,陷阱,圈套,放冷箭……
……
在通道的另一头,基建营提前修筑了一座十分坚固的军寨,扼住了这条通道的脖子,让七百匈奴骑兵不得寸进。
军寨里不高,也就四五丈高,两边还凸出一大截,上面设计了数十个弩箭的设计孔,‘咻咻咻’一阵箭雨过后,冲在最前方的二三十名匈奴骑兵被射翻在地,挣扎着、哀号着,渐渐沉入水中,染红了一小片水域。
肉眼可见的,海子里有指头粗细的银白色小鱼蜂拥而至,在那些被染红的水里快速穿梭,似乎在大口吞咽那些脏不拉几的血水子。
发现上当受骗的匈奴人暴跳如雷,挽弓射箭还击。
只不过,面对眼前这座精心设计的军寨,匈奴人的弓箭基本没什么用处,因为,那些射击孔实在太小……
转眼间,又有十几名匈奴人中箭落水。
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在泥泞而狭窄的小道上‘唏律律’的嘶鸣着,有些惊慌的转着圈子,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冲入水中逃离。
便在此时,一阵十分难听的歌声传来。
杨川撑着一条小船来了。
远处的水面上,两三百条小船悄然出现,宛如一些幽灵船缓缓滑行,船头上不见人,但给人的感觉却充满了危险和诡异。
“可恶的汉人!”
“我们上当了!”
“快,撤退,撤退!”
七百人拥挤在一条狭窄通道上,排成了很长的一队,在清晨的薄雾中,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幼年斑头雁,恨不得飞起来,却偏生翅膀上没什么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小船慢慢靠近。
咻咻咻!
一阵乱箭过后,匈奴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那些船只上,分别设计了一个木头盒子,上面蒙了一层硬化处理过的牛皮,里面还有两层羊毛毡,匈奴人的狼牙箭射在上面,只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连那木头盒子都射不进去。
可是,木头盒子里,却都安装了一种简易弩机。
咔哒咔哒一阵响。
二三百支弩箭暴射而出,登时便有百余人被射翻,‘噗通噗通’落入水中,在一片哀号呼痛声中,挣扎着沉入水底。
库布齐海子的水,被染红了一大片。
这种战斗简单、粗暴而刺激,让张安世和他带领的那三千少年脸热心跳,忍不住都想呼喊几声;对杨川来说,却基本上没什么趣味。
不过是一场诱敌深入后的屠杀罢了。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那一条通道上,只留下几百匹茫然无措的战马‘唏律律’的打着响鼻,看上去就很是无辜。
战马的确是无辜的,所以,设计这一场战斗前,张安世就明确告诉那些少年,只射人,不射马。
毕竟,一匹上好的匈奴战马,便可换来将近五六亩上等的水浇地,如此算下来,七百匹战马,可不就是四千多亩水浇地?
啧啧,发财了!
军寨里冲出两队身穿皮甲的少年,用手中的长矛,顺手戳死那些还在水中挣扎不已的匈奴骑兵,便牵走了那些战马。
“快速清扫战场!”
“第二队匈奴人来了!”
“五百骑兵,前面驱赶着一群汉人奴隶,他们带着木盾、长矛、绳索和木头……”
一条小船快速驶来,却是之前埋伏好的耳目赶来通报军情。
还不等那些少年清理完战场,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马蹄踩踏烂泥的声响传来,伴随着一阵箭雨,那些少年倒拖长矛,赶紧钻进军寨堡垒之中。
远处观战的杨川一阵好笑。
这些家伙,估计平日间训练的都是骑射,对于这种一边倒的屠杀,显然还没有什么经验;不过不要紧,这人嘛,就像是一群刚断奶的狼崽子,在各种紧张而刺激的战斗中,迟早都会磨砺出其该有的锋利爪牙,变成一群嗷嗷叫的野狼。
他向远处张望几眼,便撑着船向来路而去。
这一次才进来了五百人马,看不起谁呢得想办法多骗进来一些,让张安世们发一笔横财……
如此作想着,一炷香工夫后。
日上三竿,库布齐海子的水面上,腾起一层薄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弥漫开来;微风吹过,那些薄雾便会缓缓飘散开来,形成一团又一团云雾。
薄雾之中,杨川看见又一长队手持木盾的匈奴骑兵进入了通道,不由得失笑出声:“看看,这就是没有遭受过游击战毒打的匈奴人。”
明知道一千多人钻进那条通道后,再没了任何讯息,后面的百夫长、千夫长却浑不在意,一味的督促着四五个百人队疾冲向前,根本就无所畏惧。
多么淳朴的对手。
多么憨厚老实的匈奴人,那就、再等等看吧。
杨川将小船划入一片芦苇荡,打开行囊,取出一包酱卤牛腱子,捏起薄薄的几片塞入口中;尔后,他提着青皮葫芦,‘吨吨吨’就是三大口酒。
仰面躺在小船上,望着瓦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无声的飘向北方,杨川突发奇想:‘霍去病、曹襄等人,此刻应该破了龙城、正在茫茫草原上追逐、猎杀伊稚斜的叔父罗姑比吧?’
……
而实际上,在一千七百多里外的草原上,霍去病正在策马狂奔。
在他身后,是八百甲衣鲜亮的羽林孤儿!
羽林军长途奔袭,连续灭掉了三十几个匈奴人的小部落,杀光了那里的人,赶走了所有的牛羊牲口,并挑选了八百轻骑,偃旗息鼓的一路向北摸去,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龙城。
杨川告诉过霍去病,所谓的龙城,其实就是一个土围子小城,根本就没什么意思。
果然,黎明时分。
远处的龙城就是一个土围子,有土黄色的房屋,有石头垒就的祭坛,还有几大片破旧不堪的牛皮帐篷,有几十股炊烟冒出来,看上去有些乏味。
此刻的龙城,一片静谧。
草原上,笼罩着一层盛夏时节所特有的薄雾,那些丰茂的牧草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亮晶晶的,颤巍巍的,随着微风拂过,便有一些露珠掉落下来,砸在湿润的泥土上消失不见了。
各种野花上也一样,缀满了好看的露珠。
一些年轻的妇人早早起来,走出帐篷,就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尿尿;一些年迈的牧人,在牲口圈里慢吞吞的忙碌着,脏兮兮的羊皮袍子上,沾了不少的露水与草屑。
骤然之间。
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草叶和花瓣上的露珠突然开始晃动,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远望去,亮晶晶的露珠上金光闪耀,很快的,便汇聚成了一大片。
十几个呼吸后,开始有露珠坠落。
五六个呼吸后,露珠纷纷落地,犹如下了一场甘露,草原的地面上被打湿了一大片;甚至,就连草叶、花瓣,也开始微微颤抖。
有一队骑兵来了。
一些有经验的牧人,爬满皱纹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温煦的微笑,深邃的眼睛里似乎在责怪:‘瞧瞧现在的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爱惜战马,眼看着回家了,竟然还要策马狂奔,简直就跟那些愚蠢而骚包的羌人一般……’
于是。
当八百羽林儿郎悄然出现在地平线,在一名少年将军的带领下,逐步加快速度,以渐行渐快的方式发动进攻时,那些早起的匈奴人都懵逼了。
这是哪里来的一队骑兵?
看那身上鲜亮的甲衣,看那明亮铁盔上鲜艳的红色羽毛,看那一条条猩红大氅在身后高高飘扬,发出猎猎声响……
不好,是汉人!
汉人骑兵!
随着一声高呼,那些匈奴人慌了。
年迈的牧人厉声嘶吼,呼唤着尚在帐篷里的年轻勇士,并忙不迭的打开马厩的木门,让那些战马嘶鸣着奔腾而出,好让他们年轻的勇士一走出帐篷,便能翻身上马参加战斗。
在草原上生活的久了,很多事情都习惯了。
草原上的妇人,其实就跟牛羊马匹没什么差别,都是某一个部落、某一顶帐篷里、某一个贵族老爷的财产;尤其是一些低贱卢身份的匈奴妇人,她们不仅要像牲口一样干活儿,还要随时等待着被召进帐篷,自己剥洗干净,任由那些男人们驰骋一番。
就像杨川曾经说过的,你要问草原上的妇人战争是什么?
那些妇人会很认真的告诉你——
战争就是换男人。
这个部落的男人,被另一个部落的男人杀死,其帐下的牛羊牲口、妇人和孩子,便成了另一个部落的财产,本质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都没有。
对了。
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名字要改一改。
譬如,在上一个部落里,你的名字叫斯琴高娃,在另一个部落里,你的名字可能就叫钮钴禄氏那英什么的,反正差求不多,估计就连她们都没搞清楚过……
就这样,霍去病和他的八百铁骑,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
那些听到示警的匈奴勇士刚钻出帐篷,迎面而来的,便是猛烈撞击过来的、甲衣鲜明的汉人铁骑;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有二三百人被砍掉了脑袋。
那一片森冷的刀光,迅如闪电,很多人还没感觉到疼痛,便被劈砍得倒飞出去三四丈远,摔在地上后,略微挣扎了一下,长吐一口气,便死掉了。
羽林军在冲锋时,一般有三种兵刃。
弯刀,马槊,铁连枷。
丈八马槊,是在正面迎敌冲阵时所用,适合刺劈、横扫、斜插,戳人时的姿势比较多;铁连枷主要用来破甲,一连枷下去,就算是面对精铁札甲也照样是致命一击。
前两种兵刃,属于汉军常规装备。
而这种草原人最喜欢的弯刀,则是杨川、霍去病、曹襄三人经过反复商议、测试后确定下来的一件‘杀人利器’。
刀长三尺二寸六分,精铁打制,刀身整个呈弯曲状,前重后轻,最适合在马背上劈砍。
尤其是面对匈奴人普遍装备的皮甲,这种弯刀的杀伤力,远胜其他任何刀剑,往往一刀劈下去,匈奴人的皮甲便如纸糊的一般,瞬间便会造成一道致命伤……
这一个冲锋,用掉了将近二十几个呼吸。
霍去病和那八百羽林孤儿,一口气冲到龙城土围子城墙的另一端,好整以暇的拨转马头,开始原路返回的发起来冲锋。
这一波,怪叫着狂奔出来的匈奴勇士多了好几倍,差不多有七八百人的样子,一个个披头散发,根本就来不及跃上马背,便要面对八百羽林军气势如龙的一波冲锋。
几乎所有的匈奴人,脸色大变,怪叫连连:“弓箭手,放箭,放箭!”
“拦住他们!”
“……”
在疾驰的马背上,霍去病收刀入鞘,顺手摘下挂在马背上的丈八马槊,犹如天神降临,口中怒吼一声:“杀!”
八百羽林孤儿齐声暴喝:“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