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不让杨川自行铸币,这也算是题中之义。
杨川早有心理准备。
曹襄说的没错,刘彻对私自铸币一事的确很是不喜,要不是眼下朝廷拿不出一个好办法,估计刘彻早就彻底禁绝此事了。
张安世忍不住问道:“老师,要下一剂什么样的猛药?”
刘满、织娘、娜仁托娅、霍光几人也纷纷抬头看向杨川,目光之中,颇多问询之意。
杨川温言道:“挤兑。”
几个少年人茫然了。
老师的很多新词汇其实很好懂,无非是将平常的事物,换一个更加生动、诙谐的说法罢了;然而,对于‘挤兑’这个词,还真是想象不来。
“老师,挤兑、是什么东西?”张安世问道。
“挤兑就是咱们钱庄的储户,因为对钱庄的本金储量没有什么信心,争相跑来取钱,”杨川随口说道,“所以,挤兑事件发生后,一般是这家钱庄要倒闭的前兆。”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老师这一招也太狠了,为了三枚钱币,竟然连自己亲手缔造的钱庄都要令其倒闭?
当然,他们知晓杨川的为人,从来都是一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此刻他嘴上说着要下一剂猛药,对‘南宫钱庄’进行挤兑,但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
说干就干,绝不手软。
对付刘彻那种人,你一次不给治疼,便不会长记性;尤其是最近因为南宫钱庄的设立,短时间内便筹集到太多的钱粮,远远超出刘彻的预期,就算躺平了,至少还能发动三五场深入漠北草原腹地的大决战。
故而,最近一段日子,刘彻膨胀得不行。
因为,南宫钱庄借贷给朝廷的钱粮,结算的利息极低,差不多也就是一厘二的利息,等若是白白借给刘彻去打仗的;刘彻随口一句话,便将上林苑抵押出去,还不是白花了一大笔钱粮?
杨川一边给几名学生教授算术之学,一边随口传下几道命令。
当日中午,杨川的那一剂猛药便开始发作了。
首先是一些散户出现在钱庄,用手中的‘存单’兑换属于他们自己的本金、利息;紧接着,一些中不溜的储户赶来了。
一时间,南宫钱庄人满为患,天府人间前面偌大的广场上,停满了各种马车、牛车、骡车和驴车,西门大街一带,出现了严重的道路堵塞。
两个时辰后,长安城的狗大户们也坐不住了。
本来,他们往南宫钱庄存钱时,便多多少少的都有些忐忑,生怕这是皇帝和朝廷给大家设下的圈套,到时候钱粮存进去拿不出来倒在其次,关键是怕刘彻翻脸,提起裤子不认账,给你来个一推二五六。
在这一点上,老刘家的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汉帝国的人都知道,当年,高祖皇帝刘邦出身泗水亭亭长,相当于‘派处所所长’,属于大秦小吏,平日间游手好闲,最喜欢醉酒烂赌,就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输掉的光棍人物。
但就是那样一个人,却极讲信用。
据说,高祖皇帝人品一般,酒品很差,但赌品却是天下一等一的,从来都是愿赌服输,在赌桌上完全能够做到一口唾沫一颗钉,从不赖账。
只可惜。
后来的几位皇帝,人品、德行、能力等诸多方面远超刘邦,可在赌品方面,却是连那位高祖皇帝的零头都算不上,在汉帝国的名声一向不太好,委实吊诡。
如今。
好吧,还真就要出事了?
南宫钱庄出现‘挤兑潮’的消息不胫而走,差不多在一两个时辰内,便传遍长安城,并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三辅之地扩散。
于是,次日一大早,就连二三百里外的一些狗大户,也马不停蹄的来到长安城的‘南宫钱庄’,成群结队的冲进去提钱。
南宫公主懵了。
精擅商贾之道的卓氏懵了。
钱庄要出事了。
这是众人的第一反应,因为钱庄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里,钱庄存入太多的钱粮,十几座地下仓库都堆满了金子、钱币、蜀锦、丝帛和各种地契文书等,乱七八糟的,折算下来,足足有六、七万斤黄金还不止。
这一大笔钱存进来,钱庄转手便给朝廷借贷出去一半左右,让刘彻准备打仗之用,如今,早已换成了各种兵械、军粮、战车、战马……
“你们钱庄是骗人的吧,当时说好的随存随取,概不赊欠,现在怎么就要我们先等等?”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对,这钱庄根本就是骗人钱财的,不行,今日不给还我们的钱,咱就在长安县衙的大堂上见!”
“长安县衙顶个屁用,人家是皇亲国戚,长安县敢过问?”
“对对对,一个时辰内拿不到钱,咱们便去丞相府、去廷尉府、去未央宫找个说法……”
“……”
眼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卓氏的一张俏脸都快要绿了。
她陪着南宫公主,坐在天府人间三层阁楼临窗的绣榻上,脸色就十分的难看:“二公主殿下,要不你先回三楼歇着,外面的事情我先应付着。”
南宫公主刚开始有些懵,毕竟,钱庄之事她从未有过经验,根本不晓得其中的一些隐秘手段。
可是很快的她便反应过来了。
长安城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杨川那边却一点消息都不曾传递过来,甚至,哪怕就连一丝一毫的暗示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
南宫公主乃聪慧绝顶之人,其中关节还能想不明白?
“卓氏,晚上咱吃什么饭食?”南宫公主神色恬淡,指一指西面竹园头村方向,“这大冷天的,有人想吃涮羊肉,有人想吃过油肉拌面,有人想吃一口杨氏的浆水面,看看,多有意思。”
卓氏愕然几个呼吸,道:“二公主殿下,要不,咱晚上涮刷羊肉?”
南宫公主摇头:“不,最近一段日子,别人都在吃涮羊肉、烤羊肉,喜欢把羊肉放在油锅里炸、搁在烈火上烤,总想着一次便榨取太多的油水。”
“那些人,不为人子也。”
“卓氏,咱们是人,总得有点人的样子。”
“传令下去,天府人间、南宫钱庄上下人等,在钱庄之事没有尘埃落定前,任何人不得吃羊肉。”
“违令者,死。”
卓氏悚然一惊,迟疑道:“不准……吃羊肉?”
旋即,她便明白过来了。
南宫此举,并非单纯的不让天府人间、南宫钱庄的人吃羊肉,而是暗指杨川,不令人损害他……
卓氏站起身来:“好,我这便去传令,谁在这段日子里吃羊肉就弄死谁。”
南宫公主笑得像个孩子。
等到卓氏出门,七八个呼吸后,她突然脸色冷淡下来,淡然说道:“崔九大叔,你是来喝茶的、还是喝酒的?或者,是想来吃涮羊肉的?”
阁楼的某一处角落里,崔九阴沉着脸,双手拢于袖中:“二公主殿下,皇帝让我来问一句,钱庄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南宫公主转头,用她那两只空洞眼眶‘凝视’着崔九老贼:“有人放出风声,言说我和杨川将狗大户们的钱粮,转手送给刘彘去打仗,这一次恐怕要亏个底朝天了。”
崔九微微点头:“杨川可有什么话传过来?”
南宫公主面如寒霜,冷声道:“怎么,你们也要挤兑杨川我儿?”
崔九微微一愣,低声嘟囔的问一句:“什么叫挤兑。”
南宫公主冷笑道:“什么叫挤兑?崔九大叔,你问的好生奇怪,你博古通今,历经三朝的老人,还不知道什么叫挤兑?”
“刘彘逼着杨川给他聚敛钱财,自己却躲在深宫里饮酒作乐,听说最近那个李美人病危,他哥哥李延年、弟弟李广利反而更加得势,如今都秩比两千三百石了吧?”
“大汉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可不是我老刘家一家子的天下,也不是他刘彘一个人的天下,他凭什么要给那些屁都不是的人升官发财?”
“崔九大叔,你回去告诉刘彘,他的这个二姐啊,眼瞎了,心累了,人也老得不行了,该回草原了。”
“让刘彘给伊稚斜写一封书信,就说他二姐最近的身子骨恢复得还可以,又能挨鞭子了,并且,说不定还会给伊稚斜帐下的某个奴隶诞下一男半女……”
南宫公主神色平淡,略带一抹森冷之意,话就说得很难听。
崔九老贼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老脸,终于微微有些动容,涩声道:“二公主殿下,请息怒。”
南宫公主:“息怒?崔九大叔,在南宫儿眼里,你崔九不是什么宦官,也不是什么大长门,而是一位长者。”
“早年我父皇在世时,我们姐弟几人见了你都要喊一声崔九大叔。”
“如今,杨川也喊你一声崔九大叔。”
“崔九大叔啊,你是长辈人,你今日就给南宫儿评评理,凭什么好处他刘彘占尽,坏名声和烂摊子,却要一股脑儿的甩给杨川?”
崔九沉默良久,方才说道:“二公主,钱庄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南宫公主淡然道:“有人想要害杨川,在背后怂恿储户同时过来取钱,你回去告诉刘彘,本宫会严查此事,一旦让我知晓是何人所为,即便是皇亲国戚、甚至是他刘彻的大姨子小舅子,我南宫也必杀之。”
崔九皱眉:“钱庄风险,委实可怖……”
南宫公主冷笑:“最大的恐怖,恐非钱庄本身危险,而是有人在背后搞事,想要对付杨川和我南宫。”
“你麾下的廷尉府和绣衣使者可有消息?”
崔九默然摇头,道:“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南宫公主不再理睬崔九,而是自顾自的说一句:“传令下去,严查钱庄之事,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来报。”
“此外,若遇抵抗,除了刘彘、陈阿娇、卫子夫等几人,格杀勿论。”
一名灰袍老者悄然出现,躬身应诺后,又对着崔九随意拱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便飘然出门而去。
崔九老贼半眯着眼,盯着那灰袍人离开后的大门,眼角微微一阵抽搐:“江湖游侠儿的老祖宗也出山了?”
南宫公主淡淡道:“崔九大叔,听说当年你被此人一拳打折四根肋骨,吐了七八口鲜血,可是以讹传讹?”
崔九叹一口气:“南宫布衣年轻时乃豪杰人物,先帝召他进宫,给他黄金万两,官封烈骑校尉,秩比两千石,并愿意将你下嫁给他为妻,只可惜……唉!”
老贼的一声长叹里,莫名的多了几分萧瑟与落寞,挺得笔直的腰杆子,也似乎佝偻了一些:“二公主殿下,老夫触景生情,话说得有些多。”
南宫公主端着一碗三炮台,略微有些失神:“崔九大叔,我从来不恨父皇,他当年被匈奴人逼迫,再加上朝堂上下那些文官、大读书人苦苦劝谏,将他的南宫儿扔在漠北草原上,任凭那些豺狼祸祸二十几年,我父皇的那一颗心上,必有一个很深的伤口。”
“我恨的,是匈奴人。”
“是那些读过几日书,便妄称自己是读书人的货色,那些人在朝堂之上趾高气昂,看上去一个个的器宇轩昂、自命不凡,实则很少有几根硬骨头。”
“相比之下,董仲舒就顺眼多了。”
“董仲舒与天下其他读书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虽然也曾怯懦过,但如今却头铁得很,都敢与长宁侯杨川在驾车厮杀疆场了。”
“崔九大叔,我此刻的心绪,你可知晓?”
崔九垂首,默然三五个呼吸后,方才抬头:“二公主,老夫知晓该如何去做了。”
老贼对着瞎眼的南宫公主躬身施礼,转身便走。
临出门,他停下脚步,转首说道:“二公主与南宫布衣,要不要一场天下无双的婚礼?如果要,老夫请一位高人出来,给你们主婚。”
南宫公主想了想,摇头:“他不愿意看见老刘家的其他人,还是算了吧。”
“更何况,昔日的南宫儿早已死在漠北草原上了,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婆而已,就这样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崔九再次躬身,道:“好……”
……
长安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相比前几次刘彻搞事,钱庄挤兑风波并没有什么腥风血雨,暂时也还不曾出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惨事。
但是,杨川心里清楚,一旦事情失去控制,这种事情比真刀真枪的沙场厮杀更为凶险;因为,战场上死人,死了也就死了。
钱庄出事,比死人的事情可严重得多,一个弄不好,事态失控后,汉帝国的钱粮损失倒在其次,关键是会出现信任危机,什么朝廷、皇帝、公主、列侯和钱庄,都将化为乌有。
刘彻对此事漠不关心,日夜笙歌,应该是根本就没想到‘资本的力量’……吧?
那就。
再添一把火。
听说刘彻听说钱庄出事后,竟然还在与几十名新入宫的小妇人日日夜夜,并给李延年、李广利弟兄二人升官加爵?
杨川终于怒了:“张安世,启动第二套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