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国的朝堂之上,要论及霸道,自然是董仲舒,依仗自己帝师身份和天下第一的学问,就连公孙弘见了也极为头疼。
至于说老实人,杨川认为只有一个,那便是汲黯。
这个汲黯。
怎么说呢,学问做得很大,很好,给刘彻当过老师,后来,给太子刘据也教过一段日子的书,身份算得上十分尊贵,可奇怪的是,他的爵位和官职却始终不高不低,在朝堂厮混几十年竟连一个最普通的关外侯都没捞到一个。
但汲黯这人有个好处,用杨川的话说,那就是勤勤恳恳做事,老老实实做人,行得端走得正,且能时常与人为善,所以,人缘不错。
这可能便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吧。
汲黯不害人,别人都不忍心害他,反正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读书人,他每次出场差不多都是在和稀泥……
“汲黯先生,你们是老谈生意的,怎么不早说啊?”
杨川其实早已知晓这些人的来意,无非是听说大农令这边有‘大工程’、‘大项目’,这些狗大户们闻见血腥味儿找上门来,可不就是为了切上一块两块的好处?
但他就是假装不知,一顿馋,加上冷言冷语的一番羞辱,将一众狗大户气了个半死却偏生毫无办法,毕竟,割肉的刀子就捏在人家杨川手里,给你分一小块还是一大块,还不是人家一句话!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杨川冷眼旁观,心下也差不多有些明悟:‘看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两千年前后,这世上的道理和游戏规则从来就没变化过。’
彼此之间并无真正的刻骨之仇,更多时候,大家所争夺者,无非是那一点利益罢了。
既然是利益问题,那就好办多了。
故而,杨川不等其他人说话,便自顾自的开始安排:“杀猪宰羊,大宴宾客,那个谁,刘满,将咱家里的那十几坛恒河水老白干搬来,今日不醉不归。”
“还有,张汤、司马迁你二人熟知大汉律例,等会儿本侯若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哪一件事做的不合规矩,当场指正,立马改正。”
“诸位,还不快快入席?”
儿宽等数十人纷纷摇头苦笑。
这个长宁侯杨川,翻脸比翻书还快,怪不得让丞相公孙弘、淮南王女刘陵那般人物都吃了大亏,偏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果然就十分的滑溜。
“长宁侯,俗话说,宴无好宴,你这又是嬉笑怒骂又是大摆宴席、大宴宾客,是不是存了什么不良的心思?”
儿宽老贼被刘彻贬官,当了两年太守,回到朝堂后整个人都变得圆润滑溜起来,嘴上骂着杨川,眼角嘴角的笑意却丝毫不减:“你若存心坑人,就提前给大家说一声,我们也好在跳下去之前每人扛一个梯子。”
杨川哈哈大笑:“不想吃肉喝酒,就趁早滚蛋,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本侯与各位大人的关系。”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气氛一下子便热烈起来,老贼们一边指点着,笑骂着,登时便恢复了往日之和谐、儒雅和端方,抢上前来落座后,又是好一阵寒暄。
这才像话嘛。
杨川不动声色的端起一碗酒,作势相邀:“诸位,来来来,之前是本侯没搞清楚状况,还以为你们是听了公孙弘老贼的挑唆之言,跑到我大农令来兴师问罪的,故而,言辞上有些失礼,本侯自罚一大碗!”
言毕,他一扬脖子,一大碗十粮液尽入喉中。
虽然面前的饭桌上一片狼藉,老贼们却浑不在意,各自寻来酒碗,自己给自己倒满一大碗,学着杨川的样子一饮而尽。
然后,便是一片剧烈的咳嗽声。
这些家伙平常饮用的酒水,说穿了不过就是浓度甚高的醪糟水、甜醅水,充其量也就是后世的啤酒饮料,哪里喝过这般烈酒?
有几人刚放下酒碗,打一个酒嗝儿,整个人便软成了一滩烂泥,无声无息的钻进了桌子地下,口中却犹自大呼小叫:“好,好酒!”
酒,自然是极好的酒。
只不过,既然都是来谈生意的,总不能让客人都醉死吧?
杨川笑眯眯的开口说道:“在等着吃席前,咱就先把话说清楚,把事情办妥当,至于剩下的,自然便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就算大醉三日又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长宁侯此言甚善。”
杨川微微点头,开门见山的说道:“诸位着急慌忙的来我大农令,无非两件事,第一件,估计是想打探一下消息,听听我杨川接下来的打算,这一点就省了,本侯告诉你们,接下来,大农令还将筹集一大笔钱粮,对长安城的道路进行翻修,还有,对周边七八条原有的直道、驰道重新夯筑。”
“第二件,估计是想要包揽一些零碎活儿吧?”
“本来,昨日宴请你们这些老贼,就是想给大家都有个发财的机会,只可惜,酒宴摆上了,你们却都没来,本侯改主意了。”
杨川顿了顿,慢吞吞的饮一小口酒水,含在嘴里品咂良久,淡然说道:“本侯打算,只给你们一些零碎小活儿,像什么修桥补路、兴修水利、夯筑新城等……对了,你们能做什么?
或者说,会做什么?”
似乎想起一事,杨川停下自编自演,抬眼看向那些朝廷老贼:“你们都是读书人,能做来挖土方、修城池、架设桥梁之事?”
一名不配拥有姓名的老贼冷哼一声,道:“不就是一些仆役便能做的粗活儿吗?有什么不能做、不会做的?”
杨川‘哦’了一声,随口问一句:“修筑直道时一般要经过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具体如何操作?
还有,为防路基渗漏,搅拌三合土时所用的几样材料比例如何?”
那老贼张口结舌好几个呼吸,闭嘴了。
小样儿。
念过几天书就是砖家了?幸好这老东西早生了两千多年,要不然,可不又是一个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的傻逼砖家、穴者?
杨川不再理会那货,而是转头看向另一张桌子后面的司马迁:“司马迁,你是史官,你可知晓自暴秦以后,那些墨家子弟都去哪里了?”
司马迁拱手道:“好教长宁侯知道,墨家子弟其实一直都在世上行走,不过,如今已然没落下去,不再受朝廷恩养,只有其中一些佼佼者如今都在内府。”
杨川微微点头,吩咐道:“回头帮本侯写一道奏章,从内府借调一批大匠过来,帮助咱干活儿。”
司马迁刚要点头,一旁的儿宽却摇头,叹道:“长宁侯有所不知,内府恩养的那些墨家子弟恐怕不好借啊。”
杨川愕然问道:“为何?”
儿宽苦笑道:“内府乃皇家亲自打理,其中牵涉到一些机密之事,很少有人敢张口向他们借人,此为其一;其二,内府大匠虽然没有爵位、官职,但这几十年来,却逐渐养成孤傲自赏的脾性,就连朝廷重臣,也很难使得动他们……”
杨川了然:“只听皇帝的话?”
众人纷纷点头。
看来,朝廷与皇室内府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只不过眼下的皇帝刘彻太过强势,大家都有点‘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那也好办。
反正杨川所说的借人,不过就是给刘彻一个明确信号,自己做这些事情都是出于公心,是出于对皇室、皇权和狗屁皇帝的一片忠心,并没有自顾自的埋头去干罢了。
“没事,就算他们倨傲一些,咱好酒好肉的伺候着就行了,”杨川继续吩咐司马迁:“就给皇帝讲,咱大农令想给朝廷干一些大事,但手头技术人才紧缺,只能求助于内府。”
“对了,就说本侯不仅能修几条直道,夯筑几座新城,还能骗来一大笔钱粮。”
“这一句最重要,你在写奏章时一定要放在最前头,字写大一些……”
众人:“……”
看看,这便是普通权臣的日常,就连给皇帝写奏章这种事情,不仅要别人代笔,而且,还能如此风骚的操作!
当然,大家都是聪明人,听话听音,很快便从杨川的这几句话里头咂巴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骗来,一大笔钱粮。
其中,关键词应该是一个‘骗’字。
“长宁侯,别把话说的这般难听,”儿宽忍不住笑骂,“夯筑茂陵城的活儿,我们大家都听说了,不就是交付一笔保证金么?”
“你放心,别人的老夫不敢保证,就我儿宽家的,却还是能做主,只要长宁侯手头宽松一些,让我们做一点小活儿,钱粮我们先行垫付上。”
此言一出,其他老贼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朝廷如今不但要对匈奴用兵,仓廪本就空虚不堪,咱们岂能为了一己之私给朝廷增加负担?”
“长宁侯,垫付钱粮之事,就这么定了。”
“……”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坦,有些话都不用说出口,大家便能心领神会。
你想想啊,朝廷和皇帝要大兴土木,以南宫钱庄为中介,并愿意以方圆数百里的上林苑作为抵押,这是铁了心的要花费一大笔钱粮,就算眼下拿不出那么多钱,可是,有朝廷担保的活儿,迟早都会兑现。
更何况,以他们这几年的观察来看,杨川此人虽然年少轻狂,行事多有狂悖不羁,下手也颇为狠辣,可纵观这几年所干的几件大事,却无一例外的都赚到了大钱。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
缺的,往往是能跟着聪明人去做事的人。
三言两语就‘骗’来一大笔钱粮,这让杨川的心情很好,他端了一碗酒,在刘满、刘据二人的侍奉下,来到每一位老贼跟前敬酒:“来,本侯敬你一碗酒!”
与每一位老贼碰碗后,杨川都要喝一大口酒,如此几十人下来,一坛酒便有大半都灌入他的腹中。
只见他。
好吧,杨川喝了那么多烈酒,除却俊俏脸蛋上出现两片十分醒目的酡红,眼睛有点发直,竟是再没有流露出多少醉意,这不禁让众人一阵咋舌。
早就听说长宁侯海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川,哥哥我平日瞧你是百般的不顺眼,你特娘的不仅脸蛋俊俏比哥哥好看,还能挣来大钱,哥哥我看见你就生气。”
樊离这货混在人群中一直没敢吭声,如今,几大碗十粮液灌入腹中,整个人早就醉态可掬,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把揽住杨川的肩膀:“今日一见你长宁侯的酒量,哥哥我服了。”
“服了,真服了……”
好吧,这狗日的一点都不如他祖父樊哙,区区七八碗高粱酒便给喝成了烂泥,一头扎倒在地,不到三五个呼吸后便开始鼾声如雷。
杨川摇头苦笑,吩咐一声:“那个谁,东方朔,让人将此间喝醉的人都抬到后堂安顿着睡下,让厨房烧一锅醒酒汤。”
吗的,樊离这狗日的就是个猪队友。
这八字才写了一撇,你却直接醉的不省人事,后面的有些话,就只能杨川自己说出口了。
杨川给每一位老贼敬过酒,回到居中主位上,轻咳一声,淡然问道:“诸位,我杨家的酒滋味如何?”
儿宽等人赶紧拱手:“果然好酒!”
杨川继续问道:“饭食肉菜如何?”
众人齐道:“天下无双。”
杨川哈哈大笑,一挥手:“那个谁,张汤,笔墨伺候,签合同……”
……
很多年以后,当杨川面对织娘、刘满、娜仁托娅和自家的那几炕崽子时,将会想起他用一顿酒食骗来一大笔钱粮的往事。
打发一众老贼、狗大户离开,杨川终于醉倒在马扎子上了。
他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似乎每一个毛孔里,都在向外散发着酒的味道,香香的,臭臭的,混合一股子男子的气息,让刘满等几名小妇人心疼不已。
为了这一天,杨川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从开始布局‘南宫钱庄’,再到后来的接任大农令、谋划夯筑茂陵城,总算一路顺畅,并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纰漏。
别人都在私下里说,杨川为了给刘彻筹措钱粮,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杨川听了只是淡然处之。
别人,别人知道个屁啊。
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便是。
杨川布局几年,忍气吞声,可不就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大汉厨子’,手里掌握汉帝国的财政大权?
钱庄有了。
大汉通行的钱币有了。
摊子铺开了,就算刘彻反应过来想要阻挡,估计满朝文武大臣的口水便能将他湮没,想想就上头得很呢。
杨川强忍着脑袋瓜子里的‘嗡嗡’声,以及饮用过量烈酒引发的那种虚幻感、眩晕感和恶心感,伸手在空中轻轻一挥,憨笑着问一句:“本侯这一菜刀剁下去,哈哈哈!”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一个个瞪大了眼,齐齐看向杨川。
杨川挣扎着在脸颊上使劲搓几下,醉态可掬的笑道:“小二,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