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首山歌打洞灵,问你有灵没有灵,有灵与你成双对,无灵各自转回程。
苗人为祈风调雨顺,有以活人祭山神之俗。
每三年,各寨选取十二岁左右,眉眼清亮女子为落洞女,待嫁山神。选中女子,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容沾污。
待嫁三载,期间若落洞女对男子动情,则会被寨子绑了,或沉塘、或火焚。
三年期满,落洞女出嫁。身着嫁衣,由人抬入山洞之中。
七日后寨子遣人查看,若死了,则落洞女与山神结合,山神受此祭品。而后落洞女家中非但不能哀伤,反倒要敲敲打打送去嫁妆;若侥幸不死,大多也会变得疯疯癫癫。
秀姑有些恍惚,眼前依稀浮现那将她烧灼的火焰,以及火焰后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恨,或兴奋的面孔。
她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捧心,略略触碰,衣裳下的瘢痕便极为瘙痒。
秀姑那时只求速死,却偏偏一时不能死,只能在烈火烧灼中绝望的哭喊着,哑了嗓子。就在那时,麻阳找上了她。
冰冷的黑烟将她团团围绕,隔绝了火焰,也抚平了烧灼之痛。
她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麻阳鬼。”
篝火灭了,她依然活着,人们兴奋的神情变成了惊骇,于是曾经的少女阿秀,便成了如今的秀姑。
瘢痕瘙痒愈发难忍,秀姑浑身颤抖,低声念叨着:“麻阳,麻阳快来助我!”
阴冷的气息将其慢慢包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良久,秀姑瘫在自家的吊脚楼里,痛苦之色渐褪,一张脸逐渐麻木。十年了,她所爱的人们形同陌路,她所恨的人们纷纷死去。她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为何要死,只是这般麻木的活着。
就在此时,她突然想到,或许自己活着的唯一理由,便是帮着麻阳鬼收取香火。自己若突然死去,麻阳鬼总要再选个女子,恐怕到时会很麻烦吧?
“麻阳,阿秀不会让汉人修士伤了你!”她如同梦呓般嘟囔着。
幽幽叹息响彻吊脚楼,老鬼沙哑的声音说道:“不用管他。”
秀姑连忙应承,心中却恍然。麻阳鬼何等厉害,又岂是区区汉人修士能应对的?想明此节,秀姑渐渐安心。
宅子里,簇新的吊脚楼前,阿茹娴熟地操弄着机杼,发出唧唧的声响。
“……后来秀姑就搬去了山上的吊脚楼,她怕火,从不自己生火煮饭,都是各家轮着给她送饭。”
“原来如此。”薛钊点头。
香奴又调皮起来,扒在机杼上,看着阿茹来回摆弄着梭子。织机上挂着五色斑斓的彩线,织造的却是荷花样式的红布。香奴不解,不明白彩线是如何编制成这般图案的。
“那秀姑之后,寨子里又选了落洞女?”
阿茹顿了顿,心有余悸道:“说来还要多谢秀姑呢。秀姑伤好之后,召集了寨子里的人,说那山神是邪神。
款头跟老司都不信,秀姑就自己上山,说要斩了那邪神。听阿姊说,那一晚山上风雨大作,满山的野兽都在乱叫。再后来天亮后,秀姑下了山,手中还提着老大一颗山魈头。
老司看了眼,就说秀姑斩了山神,从此寨子再不用选落洞女待嫁。要不是秀姑,我阿姊说不定就要当落洞女呢。”
所以世间之事,不能只看其表。于薛钊而言,老鬼这等鬼怪,理应归类于善鬼。可惜它必然不被阴司所容。
阿茹偷眼瞧着薛钊,只觉汉家阿哥怎么看怎么好看。可惜秀姑说了,他们之间无缘,如今阿茹便只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汉家阿哥,你来寨子里做什么?”
“哦,我给主家当护卫。”
“那护卫能赚多少银子?”
薛钊道:“不赚银子,纯粹是帮忙。”
阿茹喜道:“阿哥心地真好,不像旁的汉人,来寨子就是为了占寨子的便宜。”
“哈?”薛钊觉得有必要纠正阿茹,就道:“占便宜?你听谁说的?”
“款头说的。”
“嗯……这样,若商贾不来,你可想过那些蜡花、茶叶、稻米怎么办?”
阿茹年纪小,不曾想过旁的,闻言兴高采烈道:“若不来商贾,那多出来的稻谷可以自己吃啊。嘻,我最爱吃稻米饭了。”
还是个小女孩啊。
薛钊又问:“那蜡花与茶叶呢?”
“商贾不来,那就不用伺候白蜡树与茶树了,每天不知要省去多少事。”
薛钊哈哈大笑:“那你想过没有,到时候拿什么换银子打首饰,又拿什么去采买食盐与针线?”
阿茹哑然,却不服气道:“那也是占便宜!款头说了,商贾给的价钱,比外面要少三成呢!”
薛钊笑道:“商贾往来,走这么远的山路,人吃马嚼也得算本钱啊。你嫌价钱低了,可以自己出山去卖货嘛。”
“不去!款头说了,去到汉人的城里,更要受欺负。”
这倒是真的,薛钊也帮不上手。想了想,便说道:“这回来的主家很大方,秋天的蜡花一定能卖上好价钱。”
“真的?”
“真的。”
阿茹就高兴起来:“若果然卖个好价钱,那我……我回头请阿哥吃酒。”
薛钊笑着起身:“好啊,那我就等着这顿酒了。”他看向香奴,香奴便离了机杼,蹒跚朝外行去。“阿茹,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见。”
“阿哥再见!”
薛钊回返的时候,丫鬟菘蓝正在租下的吊脚楼前急得来回走。瞥见薛钊,菘蓝顿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薛先生总算是回来了!”
薛钊温和道:“屋子里待着烦闷,我便在寨子里转了转。”
“还好薛先生回来了,不然我还以为先生被苗女勾了去,给人做上门女婿呢。”菘蓝刺了一嘴,转而道:“薛先生快行两步,小姐备了酒菜,就等先生了。”
“嗯。”薛钊随着菘蓝往里走,随口问道:“与款头谈的很好?”
菘蓝道:“还好,小姐总算有了笑模样。”
进得吊脚楼内,厅堂里预备了酒宴,菜色寻常,倒是那一瓮破了封口的酒异香扑鼻。
待客的只有柴如意,其余护卫都在另一处吊脚楼里吃喝。
柴如意起身道了万福,说道:“此行匆忙,幸得先生援手,奴家等才有惊无险。原本想着寻个酒楼好好答谢先生,却又怕来日无暇,因而只能因陋就简,还请先生不要责怪。”
薛钊拱手还礼道:“柴小姐客气了,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柴如意秀眉挑了挑,听出薛钊言辞中的隔阂。随即笑容如常,邀着薛钊落座。
桌案上菜色寻常,酸汤鱼、八宝油茶,炖了只鸡,还有几样时令小炒。
菘蓝斟了酒,柴如意用公筷布了菜。
柴如意举杯:“此一杯,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薛钊也不拿捏,举杯略略一顿,旋即一饮而尽。那酒水风味奇特,读数不高,却有着浓郁的果子香。
“好酒!”
柴如意以袖遮面笑道:“先生喜欢就好。”
菘蓝献宝道:“这一瓮可是小姐花了大价钱才得来的猴儿酿。”
“多嘴,”柴如意呵斥道:“此间暂且不用你伺候,先下去歇着吧。”
“这……”
菘蓝犹豫,抬眼对上柴如意那清冷的眸子,顿时一缩脖子,老实地应了一声,乖乖退下。
薛钊安心端坐。刻下日头高悬,门窗四下敞开,柴如意都不在意什么礼法,他又何必在意?
“与款头谈的还算顺遂?”
柴如意亲手为其斟酒,温婉道:“明日款头问过其余十三寨,若无旁的变故,下午便能签下契书。”
“那恭喜了,蜡花算是解决了。”
柴如意笑着点头。此行付出的代价不小,用了一些人情,多花了三千两银子。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解决了蜡花。柴家余下两样生意,生丝与生药,暂且还不知如何解决。
不过她父亲已写了几封书信寄了出去——祖父虽过世了,可早年门生故吏无数,足以应对内江王世子此番的发难。
“算是吧。”柴如意道:“先生尝尝这苗家酸汤鱼,很是可口。”
薛钊尝了尝,赞道:“确实不错。”
香奴捧着铁碗人立而起,薛钊便抄起酒瓮,给她倒了满满一铁碗的猴儿酿。
香奴嗅了嗅,旋即心满意足地喝将起来。
柴如意眨眨眼,道:“却是奴家的不是,怎能忘了香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