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怪异
巧娘心中急切,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知钊哥儿是难得的好人,不能被刘家兄弟害了。
急切之下,便舍命拦在其身前。心中思忖着,若是刘家兄弟欺负乡邻,乡党自然不干;可若欺辱的是外人,乡党大抵都会袖手旁观吧?
她急得额头沁出汗珠,便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推在她肩头。她身形便朝一旁挪了一小步,扭头便见钊哥儿一步迈出。
“说了半晌也没听明白,你要如何?”他笑吟吟问道。
刘二撇嘴道:“额来送你投胎,来世额做你大,诶呀,美滴很美滴很啊!”
刘六也道:“那女娃子嫽俏滴很,正好给额做婆姨咧!”
薛钊点点头:“长得丑,想得倒挺美。”
“啥?”
铮——
薛钊朝着伸手探手,便听得长剑出鞘,摧嵬自竹屋飞出,落入其手。面前四人略略错愕,还不曾反应,一道白虹闪过。
身前刘二诧异捂着脖颈,倒退两步窒息着倒地翻腾。
“哥!”
“二哥!”
刘六、刘七睚眦欲裂,叫嚷一声,提着砍刀、长棍纠缠过来。
既然动了手,薛钊又哪里肯收手?
这刘六、刘七兄弟二人好似练过庄稼把式,出招倒是有些章法。奈何走不过两招,便被长剑刺中,纷纷捂着脖颈委顿,步了刘二后尘。
剩下一人亡魂大冒,丢了柴刀扭头就跑。薛钊足尖挑起砍刀,长剑一振抽在刀柄,砍刀旋转着,径直掼入那人后心。
兔起鹰落间,四条汉子已然毙命。
巧娘骇得捂着嘴不知所措,香奴捂着口鼻凑过来嫌弃道:“院子脏了,道士你该引到外面再动手。”
“嗯,下次注意。”
薛钊转身,便见月色下的巧娘惊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巧娘忽而醒悟。
面前的男子平素温润如玉,却可谈笑间挥剑杀人。他不是哪家的文弱公子哥,反倒是行事无畏的伟丈夫!
甩手摧嵬自行回返,薛钊笑道:“是觉着我不该杀了他们?”
“是。”巧娘声如蚊蝇。
薛钊便叹息着说道:“所以他们杀上门来,我若手无缚鸡之力,就活该被杀;我若是有些武力,就该擒下他们,押到乡老面前讨公道?”
巧娘被说中了心思,说不出话来。
“巧娘想差了一件事——”他若有所思道:“——我虽心善,可狠起来的时候比恶人还要狠,不如此,岂不是总有不开眼的要欺负到我头上?”
巧娘愕然。
是了,凭什么只许刘家兄弟这等恶人欺上门来,不许钊哥儿这等好人反手屠鸡宰狗一般将刘家兄弟斩杀?
转念一想,她又担忧道:“可是……若是官府……”
“出都出不去,哪来的官府?”
“那乡老……”
“呵,乡老不敢开罪刘家兄弟,你觉得如今乡老敢来寻我对峙?”
眨眨眼,巧娘盈盈一福:“钊哥儿想的通透,是我想差了。”
“嗯,想明白就好。”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响,薛钊转头,便见死去的几人扭曲着站立起来。
香奴诧异道:“咦?又活了!”
薛钊肃容观量,却见月下四条身形躯体模糊,好似涂抹了浓墨一般分辨不出面孔。他上前一步,探掌便印在一人胸口。
掌落无声,薛钊便觉这一掌好似印在了软泥之间也似。
古怪!
那人形动作迟缓,抡臂砸来,薛钊抽身而退。探手召来摧嵬长剑,一剑斩去,那身形头颅掉落,却不曾喷出血迹。
落地的头颅好似烂泥一般,融入其腿部,继而脖颈上又长出一颗头颅来。
“好生古怪,看我全都拍扁啦!”
香奴呼喊一声,雀跃而来,纵起来三尺,从天而降。
轰——
双掌落下,那身形顿时被拍在地上,瘫成了烂泥。
“诶嘿嘿,再来!”
她跳来跃去,几下便将四条身形尽数拍扁。
结果一扭头,先前拍扁的身形又恢复如初,扭曲着站立起来。
香奴挠挠头,嚷道:“道士,放火烧了他!”
薛钊摇摇头:“放火没用。”
人死之后,理应三魂离体。可方才这四人明明已经死了,却不见三魂遁出。
要么是此地古怪,拘束三魂不得离体;要么……这四人根本就没有三魂!
暗掐法诀,衣袖挥舞,便有阴阳索遁出,顷刻间将那四条身形捆了个严实。
那四条身形挣扎一番,任凭阴阳索勒入躯体,竟脱身而出!
薛钊的阴阳缚神索,上捆正神,下捆阴魂,从无落失。这等情形,便只能证实眼前的怪异,并无魂魄!
阴阳索收回,那四条身形蹒跚而来,目标却不是薛钊,反倒是其身旁的巧娘。
巧娘骇得半边身子躲在薛钊身后:“钊哥儿,这……如何是好?”
薛钊没言语,手中法诀变换,垫步上前,剑指点在当先一条身形胸口:“榨!”
千斤榨使出,那怪异顿时被压成黑泥饼,蠕动半晌却动弹不得。
薛钊又依法炮制,须臾便将四个怪异定在了远处。
香奴蹦蹦跳跳过来,伸脚踩了踩泥团,蹙眉道:“道士,这是什么东西?”
薛钊摇了摇头:“没准不是东西。”
“哈?”
有意识而无神魂,这等烂泥从未听闻。那日一丈红留宿,倒是提了一嘴妖魔。说妖魔本领怪异,极难斩杀。
这四团烂泥形似妖魔,可薛钊却不曾从其身上感知到魔炁。如此想来,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思忖罢,薛钊走近巧娘,说道:“巧娘今日怕是要留在此处了……我观那四个怪异方才是奔着巧娘而来。”
巧娘心中战战,慌乱道:“怎会如此?”
“巧娘,先前村中死人,可曾有这等怪事?”
“从未听闻。”巧娘连连摇头:“月前死的那货郎,捞出来时身子肿胀,虽然骇人,却也不曾有这等怪异。”
薛钊搬了藤椅让巧娘落座,他坐在巧娘对向,思忖着内中关窍。
那边厢,香奴提了裙角蹲下身来,寻了根棍子捅着几团烂泥。耍玩了片刻又觉得无趣,便又去屋中逗弄几只狗儿虫。
月下人如玉,巧娘心思稍定,瞥见薛钊颜色,顿时又生自惭形秽之心。她扭了头,只将完好的半边脸对着薛钊,嗫嚅半晌,絮絮叨叨说了下河口村中的琐屑。
东家长、西家短。
那货郎一个月前死了,前几日王家媳妇便生了个婴孩,模样尚且没长开,但都说与那货郎极像。
又说村中米价腾贵,都是因着前些时日沉了一艘钞船。乡党打捞上来,将满船银子一扫而空,如今这村中随便哪一家都有个百多两银子。刘家三兄弟仗着身强力壮,更是抢了几千两的现银。
巧娘还说,传闻几十年前下河口也是许进不许出,足足过了半载才恢复如常,也不知此番要延续多久。
月上梢头,晚风习习。
白日里劳累了一天,晚间又受了惊吓,巧娘忍不住困倦起来。
薛钊瞥见,便道:“巧娘乏了,不若先去睡吧。”
“唔……你呢?”
他指了指四滩黑泥:“我得看着。”
巧娘想着,即便自己忍着不睡,好似也帮不上手,便应承下来。她进到屋中,摸黑上了床榻。
薄被卷在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扑鼻,她又生出别样心思。想着薛钊的模样,巧娘逐渐痴将起来。
蛐蛐声阵阵,蛙鸣相和,一声闷哼,床榻上的薄被抖动一番,继而是长长一叹。被子裹了脑袋,俄尔便没了声息。
月到中天,薛钊起身重新施了千斤榨,又挪步坐回藤椅。
他探手自怀中摸索出龟甲,轻轻抛起,探掌,那龟甲便悬停在掌中滴溜溜旋转不休。
良久,薛钊收了龟甲,叹了口气。
洞天自成小天地,此间自然测不得其余龟甲所在。奈何过时不候,这次机会算是白白浪费了。
香奴蹦蹦跳跳而来,压低声音道:“道士,这里好似没有魔炁。”
“嗯。洞天福地,灵炁自生,自然没有魔炁。香奴不如勤快些,多多修行。”
“贪多嚼不烂,每日两个时辰刚好,再多也是无益。”
“唔,也对。”薛钊说道:“今夜不睡了?”
香奴摇头,拉过藤椅与其并坐一处,瘫在藤椅里说道:“你不睡,我便陪着你。”
“等你完全化形,这黑白颠倒的习惯可得改改。”
“那等我完全化形再说。”顿了顿,又瞥见几滩黑泥,香奴努努嘴道:“那到底是何物?”
薛钊抬头看着满月,道:“都说了没准不是东西。或许我俩进了这洞天,便被施了幻术。”
“幻术?”
“嗯,很厉害的幻术。”他指着四周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啊,啧啧。”
“道士,我要听女鬼的故事。”
“好。话说有一书生名宁采臣,科举不第,便做了账房,替人收账……”
夏天夜短,鸡鸣三遍,天色已亮。
香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忽而揉揉眼,嚷道:“奇了,烂泥不见了!”
薛钊扭头,果然不见了四滩黑泥。
这东西莫非怕阳光?怎么好似跟柴如意一个样?
“道士!”香奴的声音又从里间传来:“巧娘也不见了!”
这等事香奴自然不会扯谎,薛钊只觉得头大如斗,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怪异了!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惟妙惟肖
百花盈枝头,山风轻拂,自有幽香流过。
薛钊起身踱步进入屋内,果然便如香奴所言,床榻上空空如也,唯有那薄被胡乱卷作一团。
香奴鼻头耸动,禁不住道:“好古怪的味道!”
薛钊便将薄被抱了出去,晾晒在门前。
待他回到屋中,便见恢复原形的香奴蹲踞在凌乱的衣裳上,粗大的尾巴甩动,仰头等着薛钊处置。
“哈~”薛钊打了个哈欠:“嗯,先睡觉。”
“哈?不去寻巧娘问问?”
“睡醒了再说。”
他脱了外裳覆在身上,倒在床榻上便闭目睡将起来。香奴将衣裳挪到一旁,昨夜一直不曾睡,这会也困倦起来,便挨着薛钊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知了声吵人,香奴便卷了身子,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外间蝉鸣渐息,忽而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香奴自酣睡中惊醒。
她茫然抬头,便见昨日送礼的那头苍鹰啼鸣着盘旋而去。坠下床榻,蹒跚到门前,待瞥见院子里的东西,香奴顿时调转身形跑了回来。
“道士道士!”
她爬上床榻推搡着薛钊。
“嗯……”
薛钊应了一声,却不曾睁开眼睛。
“道士,那苍鹰送了头小猪。”
薛钊揉着惺忪睡眼,清醒过来道:“总不好一直收人家东西,回头总要送一些回礼……香奴,你那蜜汁肉脯分一些给苍鹰如何?”
“好。”香奴极为通情达理,眨着眼睛道:“道士,晚间做红烧肉。”
“没有糖啊。”
“有的,”香奴道:“包袱里还藏了一小包黄糖。”
薛钊便笑着挼了挼香奴的脑袋。小东西见天想着吃,也不知化形圆满时能不能开窍。
他舒展身形起了身,去到院子里打量了一番,野猪不大,大抵不到三十斤。做红烧肉有些浪费,不如弄成烤乳猪。
不过既然香奴要吃,那就做红烧肉好了。
水缸里没了水,薛钊便提着两只木桶出了门。循着昨日巧娘的指点,他果然在林中寻到了一处清泉。
木桶丢在一旁,掬了一捧喝了一口,这清泉入口清澈回甘,他便挪过木桶接起水来。
身后脚步声沙沙,他扭头观量,便见一袭水田衣自林中穿梭,一条扁担挑了两只木桶。微风浮动,白纱掀起,于是露出半边清丽的面孔。
女子脚步略略迟疑,复又如常,只是拢了面纱,待到了近前招呼道:“薛……钊哥儿。”
薛钊眯着眼笑道:“巧娘也来取水?”
“嗯。”
“这水果然跟巧娘说的一般,清澈回甘。”
巧娘便道:“村中乡党除非犯了懒,不然都在此处取水。”
“嗯。巧娘可还记得昨日情形?”
“嗯?钊哥儿说的什么情形?”
“就是那刘家三兄弟找上门来……”
巧娘古怪道:“自然记得,钊哥儿为何问这个?是了,险些忘记告诉钊哥儿,那刘家兄弟一早去寻了齐老,想要逼走钊哥儿。齐老心疼房钱就没理会。
钊哥儿,那刘家兄弟不是善类,你……你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薛钊沉声问道:“刘家兄弟……没死?”
“哈?”巧娘更为惊奇:“钊哥儿昨夜是教训了刘家兄弟一通,不过是吃了些拳脚,为何会死?”
“哈,这等恶人,我自然巴不得老天收了。”随口应承一嘴,薛钊暗自思忖。
如此说来,刘家兄弟死而复生不说,连带巧娘的记忆也被篡改。真是古怪!
水桶接满,薛钊挪开,又帮着巧娘接水。忽而想到一节,又道:“对了,那货郎如何了?”
“什么货郎?”
“就是昨夜与刘家兄弟一起打上门的货郎。”
巧娘怔住,说道:“钊哥儿莫非发了癔症?村中倒是来过货郎,可月前相约泅水而走,结果都沉在了河底……嘶,莫非是魇到了?山上有土地庙,钊哥儿不如取一些草香拜拜。很灵的!”
薛钊笑着将装满水的木桶挂在挑子上,口中说道:“好,回头我就去。要不我来挑?”
“这等活计奴家做惯了,不劳钊哥儿。”她矮下身挑了挑子,起身行了两步,回首又道:“奴家家中就有草香,钊哥儿若是去拜神,去奴家那里取便是。”
“嗯。”
巧娘挑着水缓缓而行,须臾便在林中若隐若现。薛钊提了水桶回返,却不急着去那土地庙。
他先是去到村中,便惹得各家妇人、女子指指点点。待到了刘家房前,那刘二正蹲在门前用匕首刮着鱼鳞。
抬头,半张脸肿起来老高,刘二瞥见薛钊,顿时骇得丢了匕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你……你又来作甚?”
薛钊负手而立,笑眯眯道:“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刘二心中更慌,抄起匕首比划着:“莫……莫要过来!老六、老七,那恶贼打上门咧!”
门里一阵慌乱,俄尔那刘六、刘七便操刀持棍,战战兢兢堵在门前,却只是紧张兮兮看着,不曾越过门槛。
薛钊朝前迈出一步,那三人齐齐后仰;再近一步,三人顿时化作滚地葫芦,跌进门槛之内。
看此三人反应,分明是昨夜被自己暴揍了一通,这才患上了……坯体爱思帝?
坯体爱思帝又是什么?
他正思忖着,忽而内中一声嚎,一大肚妇人自院内奔出。
“杀千刀的欺负上门咧,额跟你拼咧!”
刘二赶忙从地上爬起,抱住妇人,急道:“噫!你要作甚?”
“作甚?嫁了个瓜怂,旁人打上门都不敢还手。你怕挨打,额不怕,额就不信他敢动手!”
“莫冲动!”
“你撒开,额就不信莫地方说理咧!”
“哈哈哈——”薛钊仰天而笑,合掌轻轻拍打。
笑声让刘家兄弟与那妇人尽皆懵然,却见薛钊笑眯眯说道:“不错不错,若无昨夜那一遭,我都瞧不出你们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咧!你全家都不是人!”
妇人破口大骂,薛钊却不理会,调转身形施施然而去。
这洞天果然玄妙,明明不是人,却将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演绎得惟妙惟肖。
刘家如此,这村中旁人不知是否也是如此。
他正思忖着,转过巷子迎面便撞见了齐老。
薛钊迎过来,遥遥拱手:“齐老……这是遛弯晒太阳?”
“额遛个甚地弯……咳咳,这个……薛公子啊,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钊不答反问:“不知齐老高寿?”
“老朽今年八十有四。”
“八十四,齐老这般年岁还未活通透啊。”
齐老讶然:“此话怎讲?”
薛钊便道:“交浅言深,我每每有拿不准主意,不知该不该讲之言,便会压在心里。不知该不该,那就是不该啊。”
齐老被噎得半晌无言。
“齐老既然无话,那回见。”
“哎哎哎?薛公子且慢!”曲木拐杖拦住薛钊身形,齐老面沉如水道:“老朽想了想,这话还是当说。”
“那齐老便说。”
“薛公子新来,不知村中情形,可莫要仗着拳脚了得便仗势欺人。”
“嗯嗯,”薛钊神情玩味:“齐老继续说。”
“这外间道路不知何时打通,说不得薛公子就得多留一些时日。如此,薛公子也算乡党……这乡党嘛就该当齐心协力,可老话说的好,难免锅碗碰瓢盆……这乡党之间有了纠葛,不好动拳脚。还是要找地方说理才是。”
薛钊心思转动,略略明悟过来,拱手道:“我知道了,下次再有这等事,我先来寻齐老。”
齐老极为欣慰,频频颔首,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赞许道:“薛公子一看就是明事理。老朽还要去寻刘家兄弟说道说道,实在不像话!”
辞别齐老,薛钊行出几步回头观量,便见那齐老健步如飞,昂首阔步进了刘家宅院。
又行几步,忽有妇人拦住去路。
“薛公子,莫走莫走,额有好事情与你商量咧。”
那女子身形粗壮,面上涂脂抹粉,发髻上还插了一朵紫堇。
“这位……大娘?”
帕子挥动,一股腻人香风扑面,那妇人笑道:“薛公子莫要客套,乡党都称额曲三娘。”
“哦,曲三娘。”薛钊拱手。
那曲三娘便压低声音道:“额悄声问一嘴,薛公子可曾婚配?”
“倒是定下了亲事。”
曲三娘一怔,摆手便道:“外间不算,那就是没有。薛公子一看便是出身富贵人家,可到了这下河口,便是金银再多,也是坐吃山空。额有个打算,能让薛公子不用坐吃山空。”
“哦?不知是何打算?”
“咯咯咯,薛公子装糊涂咧。”她一努嘴,薛钊顺势瞥过去,便见前方一户人家大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却是个身形丰硕的女子。
见薛钊瞥过来,那女子顿时嘤咛一声闪身躲进门内。
曲三娘便道:“王家二女瞧上薛公子咧,那王家富庶,说好了陪嫁单单粮食就两石咧!”
薛钊面色不变,笑着道:“倒是好打算……可惜我早有婚约,只好辜负曲三娘美意了。”
“噫,这鬼地方都出不去,薛公子莫要执拗。”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谢绝了曲三娘好意,薛钊经过那门前,便隐隐听得女子低沉啜泣之声。
他信步回返,心中却若有所思。待经过巧娘家门前,隔着柳枝,便听得自家传来吵嚷声。
“……额带你去看后山。那景儿可好看咧!”
“不看!”
“还有果子咧,裤裆果,甜甜滴,吃到嘴里美滴很。”
“不吃!”
“荒坡还种了高粱,眼下折了吃起来比蜜糖还甜咧。”
“额……那也不去!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拍扁你!”
从杨柳树后转出来,薛钊便见那牵着牛的牛倌儿小哥隔着柴门朝香奴献殷勤。
瞥见薛钊回返,小哥脸上讪讪,腆着脸招呼道:“薛公子回来咧?”
“嗯。”
“公子这婢女脾气差滴很。”
薛钊玩味道:“谁说她是我婢女了?”
“那她是——”
香奴在院中蹲踞着,身上衣裳倒是齐整,只是泛黄的头发散乱着,裙裾抻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难怪这牛倌儿看得眼热。
“道侣。”香奴闷声回应。
牛倌儿懵然:“甚地是道侣?”
薛钊便板着脸正色道:“童养媳。”
“额……额还有事,走咧走咧。”
牛倌儿小哥仓惶而去,香奴便长出一口气,蹙着眉头烦躁道:“那人好生厌恶,过来搭话,没完没了的。方才险些忍不住将他拍扁!”
“你下次穿好裤子……算了,走。”
“去哪?”香奴仰头。
薛钊便过去,从袖袋里取出一截红绳,给香奴绑了个马尾。先前倒是每次都给她梳头,可每次化形半晌便要恢复原形,下次依旧要梳头。
香奴烦,薛钊懒,于是干脆扎了高马尾。
“巧娘说后山有土地庙。”
香奴顿时来了兴致:“此地也有土地老倌儿?快走快走!”她又想起了八面山中的好日子,那土地老倌儿人好,每次都会指点蜂巢所在。
一人一妖穿过一片林木,地势顿时陡峭起来。踩着羊肠小道一路上行,便在半山腰处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土地庙。
那庙横竖不过三尺,内中泥塑小巧,两侧有楹联:南亩北畴,我老汉时不时要去几次;上村下里,尔乡民年对年才来一回。
薛钊只瞥了两眼便没了兴致。泥塑上不曾附着香火,更不曾有正神气息。他站在半山腰放眼观量,但见一侧山势高耸伟岸,一侧却温润瑰丽。可谓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香奴凑过去,对那泥塑捏捏、敲敲,俄尔便丧气道:“土地老倌儿不在家。”
“是此方根本就没有土地。”
香奴撇下土地庙,四下游荡一番,忽而指着一片灌木道:“裤裆果!”
她疯跑过去,俄尔便捧了一把红彤彤的果子回来。
薛钊一瞧,却是此前吃过的,那形似屁股一般的果子。
“道士要吃吗?”
“你吃吧。”
薛钊领着香奴回返,还不到半途,那一捧果子便尽数进了小女娘的肚子。忽而瞥见一片高粱地,小女娘咬着手指问道:“道士,牛倌儿说那东西很甜。”
薛钊停步,扭头去到高粱地里,寻了两根折了,自己尝过又递给香奴。
香奴剥了高粱杆青涩的外皮,咬了一口顿时眉眼弯弯:“果然很甜。”
小女娘蹦蹦跳跳行了一阵,又停步转头回望了一番,想来是要记下这高粱地所在。
快出林子时,他与香奴又遇到了巧娘。
依旧是那身水田衣,头戴斗笠,手中多了根套着纱网的杆子,高高举起在那树上捉着什么。
香奴便凑过去仰头观望:“巧娘要这蝉做什么?”
“捉了来吃。”
“吃?”
“洗干净用菜油炸了,很香的。”
香奴若有所思:“我好像吃过。”久远的记忆浮出脑海,她摇了摇头皱眉道:“不太好吃。”
薛钊与那巧娘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也停下来仰头观望。他心中思忖,想来巧娘又断了粮,这才打这蝉的主意。
他便说道:“朋友又送了一头小野猪,我跟香奴吃不了,巧娘若是一会无事,不若来帮忙处置了。”
巧娘顿了下,纳闷道:“下午时闹出好大动静,额出来观望,就见苍鹰从你家飞出来……那野猪莫非是苍鹰送的?”
“嗯,是。”
“苍鹰为何要送……钊哥儿东西?”
“许是我面善吧。”薛钊心中也不得其解。他笑了笑,错身而过,又回头道:“说好了,一会过来帮忙处置了。正好好久没吃过油炸蝉,别忘了带些过来。”
巧娘嗫嚅,到底还是应承下来:“好。”
巧娘又捉了些蝉,回家洗干净用菜油炸过,用粗瓷海碗装了,这才去到薛钊家中。
院子里腥臊味充盈,薛钊与香奴商议了半晌,香奴终于不再吵着要吃红烧肉。
这野猪不曾骟过,又是被那苍鹰生生摔死,淤血放不出来,烧的时候只能放足了佐料压住那腥臊之味。
灶上烧了热水,巧娘招呼一声,放下炸过的蝉,正要帮手,却一眼瞥见了竹竿上挑着的薄被。
白纱下的面孔登时腾起红云,她一时间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巧娘快来帮手。”
巧娘回神,闷着头撸了衣袖,蹲踞下来帮着宰杀野猪。斗笠下,双眸跟着白纱不时的瞥向房前挂着的薄被。
薛钊回头瞥了一眼,便说道:“被子有些潮,趁着阳光足,干脆挂出来晒晒。”顿了顿,又叫道:“香奴,将被子抱进去。”
“哦。”小女娘应了一声,不紧不慢行出来,捧着被子嗅了嗅,欣喜道:“果然没味道了。”
薛钊身侧的巧娘闻言更是头也不敢抬,只盼着寻个地缝钻进去。
薛钊只道是巧娘心中过意不去,与她说了些闲话,转头便焖了一锅卤肉。
也不知巧娘是如何想的,草草吃过一口,便仓惶回返。
薛钊与香奴心中莫名,香奴便胡乱揣测起来。
“道士,巧娘是没洗澡,弄脏了被子,心里才过意不去吗?”
“瞎说。”
“那是为何?”
“嗯,或许是不想占人便宜吧。”
香奴瘫坐在藤椅上,那炸好的蝉就摆在面前。她忍不住捏起一只丢进嘴里,嚼了两下顿时颇为意外道:“好吃!”
“道士,我们何时离开这村子?”
“总还要一些时日吧……香奴待烦了?”
香奴就嘟嘴道:“还不如七里坪大,山中也没好顽的。”
“那我想想法子,”薛钊捏起一枚蝉丢进嘴里,巧娘手艺不错,那蝉炸得酥脆。他寻思道:“方才忘了说,明日寻巧娘讨一块破布。”
“破布?”
“嗯,挑个幡子出来,充一回游方郎中。”
“道士会看病?”
“不太会,但可以冒充会。”
“那有什么用?”
薛钊低声道:“总要一一分辨过去,看看哪些是人,哪些是怪异,此后才好动手啊。”
“动手?”
“寻不到阵眼,明日我试试将这些怪异尽数斩杀,看看能否露出破绽来。”
香奴寻思了一番,忽而道:“若是巧娘也不是人呢?”
薛钊沉默着没言语。
他忽而有些明悟,游历红尘便是踏入红尘,结识了一些人,有喜有厌,厌弃的如过眼云烟,欣喜的留存心中。前者自不用提,后者便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
巧娘若也是怪异,他又该如何?
薛钊思忖半晌拿不出两全之法,便暂且不去再想。
“再说吧。”
斗转星移,转眼又是一天。
清早薛钊便去到巧娘家中,说明所求,巧娘极为讶异。
“钊哥儿还会行医?”
“略知一二,”薛钊道:“总不好坐吃山空,这两日便想着寻个营生。”
巧娘好似忘却了昨日的忐忑,欣喜道:“钊哥儿此举大善,村子偏僻,寻医问药本就不便,近来又道路隔绝,好些人家得了病症都在咬牙撑着呢。钊哥儿生意一定红火。”
“借你吉言。”
“那钊哥儿稍待。”巧娘一阵风也似快步入得屋中,俄尔回返,手中捧了叠好的一块土色单子。
“这颜色正好。”薛钊探手接过。
巧娘又不知何故别过头去,低声道:“钊哥儿别嫌弃就好……这……这是缝在褥子上的……”
“哈,谢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薛钊捧着布单回返,用匕首裁了一块,提笔写下几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大字,又用竹竿挑了,待日上三竿便举着幡子去到了村里。
曲三娘瞥见他远远举幡而来,遥遥便嚷道:“薛公子这是要作甚?”
薛钊探手一指幡子:“治病救人。在下误入此间,总不好坐吃山空。思来想去,想着还会些许岐黄之术,是以干脆挑了幡子做一回郎中。”
“郎中?”曲三娘惊诧道:“薛公子还会看病?”
“略懂略懂。”
曲三娘顿时热切道:“就是不知,这诊金如何算。”
薛钊笑道:“前三日义诊,不要钱。”
“诶呀呀,额滴天爷爷,大好事嘛!”
薛钊抬手一指远处:“三娘看好了,我便在那槐树下等候,还请三娘广而告之。”
“薛公子放心,此事包在额身上咧!”
曲三娘撒腿就跑,跑出去几步又停下:“先说好,待会可要给额先瞧瞧。额这腿一到下雨天就疼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