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章地狱
作为一省之尊的巡抚,若在平时,两个区区武夫断不敢如此公然戏耍——明朝巡抚可都是有尚方剑的!虽说正常情况下尚方宝剑砍不了正二品的总兵官*,但将其当场拿下、砍一堆参将游击什么的则完全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代表圣天子本人的御史就在现场!
然而此刻贵阳的防务全在张、黄二将手里,李经武史永安等人除了气急败坏地忿忿而返实在奈何不了他们分毫。
回到衙里,李、史二人面面相觑地长吁短叹。傻子也看得出,指望这二位破围平贼无异痴人说梦,有他们在,也仅仅能震慑安邦彦不要贸然攻城罢了。然而,守城总要消耗粮草,而此刻,粮库已经见底了!
全城早就颁布了“限食令”:已领去库粮之半的张黄二位所部,文官们只能说说而已管不到、贵阳原来的守军,日仅发给粮米一升——而且,这只是理论上,实际操作中,官军每日只发杂米五合,另一半折成七厘五毫银,曰“银米兼支”、灾民们则每天只能领到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
还能怎样?
“李大人、史大人,非常时期,下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说话的是刘锡玄。
“玉受(刘锡玄字玉受)快讲,只要能弄到粮便是好办法!”李经武立即回道。
“玉受你就直说吧,都啥时候了,只要能舒眼下之困,纵有甚么招人非议之处,圣上那里我来去说!”史永安急道。
“唉!”刘锡玄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办法,卖官鬻爵而已。刘某是个学官,也只能想到用朝廷的功名换些粮来应急。不过城已被围了近半年,估计换不来多少,聊胜于无罢了。”
李经武眼神一亮:“无论多少,总比没有强!不过只靠劝捐,怕是不会有几户能应的,干脆,咱们高价买!卖得多的额外再奖励功名,这样兴许效果会好些。磐石兄,你觉得如何?”
“史某当然双手赞同。非常时刻,共纾国难,救命的事不能算卖官鬻爵,就这么办!对了,玉受兄这么一说,史某突然联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粮吃完了,还能吃甚?下一步就该吃人了吧?最最可虑的,当是那些被安贼驱进城里的妇孺!老迈无依的救不得,孤儿稚子咱们总得想点办法。大家合计一下,发个文告吧。”
盖着巡抚、御史和学官三个鲜红官印的告示贴遍了贵阳全城,衙役们敲着铜锣喊破了嗓子:献纳“事例米”一石,给银五两、献纳十石者赐廪生一员、收养孤儿子女者,每名给银三两、贵阳解围之日收养子女仍在世者,亦赐廪生一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卖粮不仅能获得平时五倍市价,卖上十石米还能额外得到朝廷的廪生功名——这便意味着全家这辈子再不用交田赋而且免徭役摊派了啊!不少家里有存粮的富户动了心,“遂得米市斗六百余石、则仓斗千石矣”(至于市斗和仓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误差……您自己想,呵呵)。
至于效果,史载“又再缓黔城一月之亡,此开纳事例之力也!”
不得不说,以李经武为首的战时三人领导小组为了支撑下去真的是绞尽脑汁。最为难能可贵的,他们不仅仅是把目光一味地盯着民间,连城内的官员们也没放过:针对不少官员脚踩两只船暗地里为安邦彦通风报信给自己留后路的行为,他们又实行了“派米养兵之法”,责令有“通贼”嫌疑的官员出米养兵,“以释从叛之疑”:大家都说你跟安贼私通款曲,这样吧,你家出一百石米,供六百兵吃一个月,算是嫌疑洗清,这事儿就不追究了!
到了七月,张芳、黄云清二将领的库粮也真的快吃完了,于是再去巡抚衙门要。当然,李经武三人除非疯了才会再给他们一粒粮,任你如何威胁恐吓就一句:要么你们去杀贼、要么干脆直接杀了我们几位造反献城去投安邦彦。自己看着办吧!
去打安邦彦,这二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杀官造反的下场是族诛,他们更不敢。于是张、黄二位选择了第三条路:去抢百姓。
李经武傻眼了。
众官三番五次去找这两个祸害理论,他们起先拍着胸脯说一定彻查、后来是一推六二五地耍赖、到最后干脆直接摊牌:给粮给钱,否则饿极了的乱兵我们约束不了!
万般无奈之下,贵阳官府出台了一张史无前例的文告:许街坊、邻佑等民众在保长、里长的带领下自卫,对“剥我士民膏血祸乱百姓”的乱军可以当场格杀,而且,“受害人叫唤地方,地方不速救护同杀官兵者,立斩”!
兵民互杀,贵阳彻底乱了。现在百姓们最大的敌人已不再是围城的安邦彦,而是城里大明自己的官军。
不过,这种本地守军帮着居民抵抗“来援客军”的乱象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事态变得更加恶劣:苦挨到八月,本地守军也断粮了。
万般无奈的李经武流着泪发布了“派米法”的告示。说白了,就是挨家搜,动手抢!“复得粮数六百余石,则又仓斗千石矣”。
九月。
拆官仓。
为了防虫鼠兼防水淹,官仓的库粮都码放在离地二三尺的木板上。拆掉所有木板搜集落在地上嵌在砖缝里的零碎,又收罗到积年陈粒近百石。这是全城最后绝无仅有的续命之物了,李经武下令:全部供应北门守军,其他人等……各安天命罢。
十月。
“蛇、雀、鼠、虫、糠、核、草、木、败革……一切可填腹之物皆食净尽”,终于,出现了“人相食”——“先煨死尸,遂烹活人”,贵阳城沦为人间地狱。
至于张、黄二将,则早就开始吃人了。由于把持了城门防务,盘剥勒索出城逃难的百姓自是不在话下:每人缴纳一两黄金便许出离、没钱的抢了行李滚回城里等死、实在没东西可抢了,那就杀人食肉——“敕横兵杀食其肉,而勒各兵日输人肉有差,以供都闲仆妾常膳!”命令部下士兵每天缴纳人肉若干作为任务——无论灾民还是原住民百姓,有些姿色的女眷大多被二将及各级军官们趁机强占,兵士们则包养娼户,交换的代价便是人肉!刘锡玄将黄云清称为“贪恶大将军”,并当面大骂:“黔人半死于贼,而全死于恶将耳!”
时人有诗:孤城苦守岁云徂,望断援师泪欲枯。烽火连天云黯惨,僵尸满地血模糊。
贵阳被围近一年,城内四十余万军民,至解围时,生还者仅两千人(一说两万人,后详)。当然有战死、饿死、病死的,不过,被守军吃掉的更多。到最后,变成官军直接入户抓人杀来吃。这帮官军不仅吃人,人肉还要卖钱:一斤人肉一两银,明码标价——相比之下,米则贵多了,一升米竟值银二十两!每到夜幕降临,烹煮人肉之火在城内四处燃起,贵阳城内无一处、无一夜不火光冲天。
等到终于解围,城里活人剩的确实不多了。结合各种史料记载,个人猜测,军民合计两千人之说似更为确切,两万人可能是逃离的人返回后的统计数字。
之所以做如此推断,理由有三。
1、当时有记载:“杀一马可供一日之食”。最后阶段几十匹驿马全部被杀而食之,一匹马连皮带骨五百斤左右,维持最低限度供给,极限大概也就是一千名守军。
2、贵阳学官和诸生也积极参与守城,以学道为监军登墙作战,另有五六百人值夜——据此估计,参与者至少千人。然自十一月十一到十二月初七,围城的最后一个月,所募儒生,此时幸存者不过数人,生存率仅千分之几、胥吏们哪怕日给米2合,也只有三人能勉强登城守卫。儒生(那个时代能供养读书人的家庭不会太差)和胥吏们尚且千不存几,百姓的生存率不可能比他们更高多少。
3、另有记载,贵阳原有居民十万户,男妇四十余万,王三善解围后仅余两百余人。《熹宗实录》记之曰:“睢阳未足比烈也”!残酷的真相往往隐藏在字里行间——“睢阳”“烈”在哪里?张巡守睢阳,吃了三万多百姓!三万多人被吃掉都“未足比”的“烈”……您自己想吧。
尽管如此,二将的营里却还养着四五十匹马——都吃人了,为什么不杀马吃肉?
笑话!万一城破,二位将军靠什么逃命?!
贵阳都成了这样子,安邦彦为什么还不来攻?
眼看快一年了,新抚王尔善到底在哪里呢?
*袁崇焕杀毛文龙是个例外,完全不合法。但急功近利又刻薄寡恩的崇祯因为信了袁画的“五年平辽”的大饼,起先并没有追究此事——在他的心里,只要能成此平辽大功,死几个武人算不得什么!此举彻底寒了辽东将士的心,最后毛文龙麾下的孔有德尚可喜等人全投了昔日的死敌皇太极,给这个王朝的覆灭敲响了丧钟。
当然,等皇太极打到北京城下,失望至极的崇祯把袁崇焕下了狱,“谋款斩帅”最后也成了其死罪之一——这时候,朱由检又想起来这回事了!
*这三位(李经武的原型叫李橒、史永安、刘锡玄)在贵阳围城期间确实颁布了《收养子女示》,善莫大焉。没查到原文,最后那条是我编的——因为我觉得该有这么一条保障,要杜绝以领养的名义把孤儿杀了吃……最后,这三位的功绩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明史》:“孤城卒定,皆橒及永安、锡元(古代没有汉语拼音和普通话,“元”、“玄”二音相近,应为口耳相传后的笔误,这种错误在史籍中很常见)功。熹宗用都御史邹元标言,进枟兵部右侍郎,永安太仆少卿,锡元右参政。”三人之功“时议与朱燮元之守成都并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