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功赏
说参就参,杨明桢秉烛夜书。
与北直隶派阀林立凡事相互拆台的官风不同,相对而言,南直隶的六部班子要和睦得多——同为官场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且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失意者,大家成天除了看邸报喝茶水也实在没啥正事可做,一起骂北直隶那帮坑爹(君父嘛)误国的饭桶便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日常工作内容。“倔羊公”既然要上书,这等给京师同僚们添堵的大好机会岂能放过?甚至连工部尚书孟梁臣、礼部尚书焦泽存、刑部侍郎于泰然等几位被杨御史/杨侍郎直接或间接“送过来”的大佬们都暂时放下了各自的恩怨情仇,“大义当前”纷纷联署。第二天,驿马便驮着这份几乎缀满了半数南直隶大员签名的奏章驰向京师。
龙椅上正历帝皱着眉头看完了奏本,哼了一声,不屑地随手向旁一递。秉笔太监李世忠急忙趋前几步躬身双手接过,小心翼翼低声问到:“万岁,这……”
正历帝淡淡一笑轻声道:“留中吧。这帮人啊,就知道成天添乱找存在感,明明一场大捷,危言耸听什么‘丧师失地’‘祸在眉睫’!回头把捷报发过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样说!”
“是。”李世忠嘴里答应着,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里很开心。
李公公是道宗康贞朝的老人,不仅忠诚,对先皇的感情与敬佩也是由衷的。正历天子把杨明桢明升暗黜贬去江宁这事,李世忠内心很有些看法。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等事,李公公向来是绝不会多说什么的。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也是先皇旧人,圣天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信任有加,李公公愈发的谨言慎行——他可不想因为多嘴被打发去凤阳守皇陵。但内心里,还是希望能让杨大人这等国之干城被重新启复,为大明鞠躬尽瘁。
李公公对杨大人的好感还有另一重缘故。
当年御马监太监曹喜旺曾很得先皇宠信,对还是小李子的自己屡加欺凌。就是这位杨大人,活活站杀了曹喜旺狐假虎威的干儿子,又一封义正词严的奏章,把曹喜旺骂得狗血淋头。先皇开始还想大事化小,杨大人便一本又一本地上,最后终于让曹公公背着铺盖灰溜溜去了凤阳……然后自己才有了出头之日。虽然杨大人和自己从未有过私下交往的机会,李公公对杨大人还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不久前,在宫里学会了识字的李公公同时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和杨大人的奏本,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当然,他完全不可能改变奏本的内容或隐匿下来——“欺君”这等弥天大罪,别说犯下,就是想一想都是要遭天谴的。但是,多年的内廷经验,为了帮助公忠体国的杨大人,李公公还是做了一件事:他把两份奏章的次序对调了一下。
把捷报放在最上面,这样,庄宗皇帝会先看到!心情大好的圣天子,对煞风景的言语很可能一笑置之、反过来,则可能龙颜大怒——如果那样,对杨大人就太不利了。
李公公猜对了。
正历天子很开心,因为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
“鞑、土万余贼寇犯边,榆林知府萧长华重金广募流民市井顽劣之徒协助守城。边军以寡敌众,浴血奋战。贼寇一度爬上城墙,知府萧长华亲冒矢石,手背被匪炮子擦伤,皮破见红临危不惧指挥若定、通判周持正披发仗剑,被创五处、主簿冯吉祥探身投石,额头被匪所伤,血流满面,颓然力尽仍大呼杀贼不止、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等率亲卫督战,力斩溃兵廿余人……为激励将士,萧长华将银箱置于城头,令曰:投一石,赏银五钱、伤一贼赏银一两、毙一贼赏银五两、毙一贼目重赏五十两!重赏之下,官兵奋勇,人人争先,大破强敌,毙伤无算!贼众大溃,相携哭号而去。本拟乘胜追击,虑及马匹多有倒毙,恐中贼调虎离山之计,乃坚守不出,暗合兵法‘不动如山’之意。是役,赏恤共用库银五万三千两有奇,募民守城耗米豆八千二百余石,兵仗军资若干。幸仗圣上洪福,天佑大明,榆林固若金汤。臣等谨为圣上贺!”
末了,是一长串保举的名单。
“准了,朕都准了!交吏部考功司议序评功吧。”
没等庄宗从兴奋中平复下来,吏部左侍郎刘之谨出奏:“微臣为万岁贺。不过……贼寇的数量似有些不对劲。万余之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此前从未听说有这么大一股贼人,难道……他们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户部尚书林向铨出班应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榆林地处边陲,北虏犯境已非一日。穷山恶水之地,多有匪盗。北虏部落裹挟流民及无赖不法之徒,聚啸而至,来去如风,即使不到万余,有个七八千、八九千,也是正常。”
刘之谨瞪了林向铨一眼,继续道:“就算有万余贼寇,就算大胜,那,首级呢?总不能说把一万多贼人打得大败溃输落荒而逃,一干地方文武官员还都受了伤……就连一个斩首也没有?”
袁士杰知道林尚书是为自己的门生萧长华说话,当然不能在旁边看热闹,慨然挺身而出:“臣亦为圣上贺!微臣记得榆林上一封边报里已经述及马匹多毙之事。此次大捷之时,一干地方能虑及免中贼人奸计,此举虽嫌略有些暮气,亦难免遭人疑议……”说着白了刘之谨一眼,“然也可称谋事老成。若贪恋区区首级之功,倾城追剿,万一贼众埋伏一支奇兵,趁虚而入,后果恐不堪设想!臣以为,榆林地方谨慎持重,边材难得,是为大明之福!臣请再为圣上贺!”
工部尚书张鸣鹤斜了一眼户部的这哼哈二位,也站出来,怪声怪气的来了句:“虽则一个首级没见到,箭甲盔刀肯定损耗不少吧?如果都这样随口一说就要工部督造调拨,下官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啊!”
乃前汗犯边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兵费账目一直压在户部,几年都没核销下来。不出所料地,送走了盛宴没吃几筷子饿着肚皮回家的袁大人后,户部一改往日作风,短短几日间便雷厉风行地把多年陈案核销完毕——而且,标准还很宽泛:比自己的预期竟还高了不少。早就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兵部大人们都是喜出望外。刚刚把大把白花花银子焐热乎的兵部尚书王玉操知道此时该自己上了,满腔正气地出班慷慨陈词:“陛下,老臣有话说。贼寇作逆前不久,兵部已有风闻,遂派专员赴榆林绸缪于未雨!据职方司主事贾守仁回报,该地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文武同心,官兵上下同仇敌忾,枕戈待旦。此次大捷,来之不易,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林向铨向王玉操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老臣附王大人之议,圣上明鉴万里,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庄宗摆摆手,止住了正要蹦出来一起添乱的右都御史赵洞烛:“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以朕想来,据守城墙御敌,确实不好出城去割首级。不过,前些年北虏犯边,宣大那里说,鞑子们都是血亲,又极重视尸体,所以都被冒死拖了回去,因而虽然大捷却没有首级、榆林府的这些流贼乃乌合之众,被矢石砸毙的尸体,总不能也都被带走吧?不能出城,可以募死士缒墙而下,割几级回来啊?爱卿们也就省了这些口舌,这萧长华也是忒谨慎了些。”
庄宗说着又一抬手,止住了正想开口分辩的袁士杰:“爱卿不必再说。朕当然知道,不能让浴血奋战的地方文武受委屈,朕是那种刻薄寡恩之君么?没有首级不能记功是祖制,但可以记赏啊!吏部按名单议一下吧,指挥使指挥佥事千百户什么的,该赏的就给,名单报上来,朕都准。朕再赏内帑银一千两,你们看着分配一下。这事就这么办吧。”
“吾皇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文武百官如山般心悦诚服(好吧,至少听起来像真的)的颂祷下,庄宗心满意足地退了朝,起驾回宫。
天子很开心。大捷固然是个好消息,但更满意的,是自己得当的处置:记赏不计功,既恪守了祖制,又能体现浩荡天下的雨露恩泽。想来地方上的文武官民,必定会感恩戴德,誓为我大明肝脑涂地吧……
可惜,从呱呱落地便生长在深宫大内几乎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的圣天子不知道的是,自以为可以让地方文武肝脑涂地以报的那一千两内帑,也就是大明第一穷官罗咏昊送给榆林通判周持正的那个红包的分量而已。
……
朝堂上大家嘴仗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今非昔比已是兵强马壮的关盛云已经离开榆林,过米脂、掠绥德,此刻已来到延安府外的安塞县,并牢牢地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