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到了中天,吹过缓坡上树林的风,也开始带上少许燥热。辎重队的兵丁们,都在缓坡下忙作一团,他们正在整理今天从郡城里补给的粮草。
石珪领着唐震、陈小刀等几人,站在缓坡上,他手扶着腰间的铁尺,却没有关注辎重队在下面的工作,而是看着从远方开来的一队兵丁。
“这是今天第几队了?”石珪开口问道。
“第四队了。”陈小刀低头抢先说道。
“看来今天的晚上,做饭的数量又要增加了。”唐震看着兵队的逐渐靠近,嘴里无奈的说道。
石珪点了点头,有些感慨的说道:“这几天,前前后后的,都来了五六百人了吧?”
陈小刀眯着眼睛,上前一步说道:“目前应该是五百三十七人,是七个县里征来的兵丁。”
唐震有些惊讶的看了看陈小刀,有些随意的问道:“石大人,我们都在这地方呆了好几天了,看这样子,不会就是为了等这些人吧?”
石珪却没有回答唐震的话,只是扭过头对包大力说道:“大力,你去让兄弟们搞快点。看那队兵的路线,怕是要从我们这里路过,别搞出事来。”
那包大力有些一根筋,对石珪的话从来不想对错,只管听了就干,当下应了一声之后,就一溜烟的冲下山坡,去催促正在干活的众人去了。
石珪这才对着唐震吩咐道:“小唐,今天你要多盯着点,多派些兄弟巡逻,尤其是要看好粮草和大车别大意。”
唐震见石珪一脸正色的交代事情,也不敢怠慢,立刻抱拳立正,行了一个军礼,大声应道:“属下遵命!请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说罢,就扭头往辎重队的营区去了。
石珪沉吟了一下,接着又转头对着一旁的常大山说道:“大山,如果今天新来的这几队兵,还要我们这边供应伙食,你记得,给他们的标准,对比我们平苍营头的普通标准减半,一个原则就是,饿不死他们就行。”
常大山明显愣了一下,期期艾艾的问了一句:“要是他们中间有军官怎么办?”
“也一样,饿不死就行。”石珪淡淡的说道。
常大山还有些糊涂,正待问个清楚,不想自己袖子被扯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小刀在悄悄拉他的衣袖,常大山这才如梦初醒,不再多嘴,也行了一个军礼后,就往辎重队的营区去忙了。
石珪没管陈小刀的动作,只是继续淡淡的说道:“小刀,你这几天辛苦点,去营里打听一下消息,不管是什么消息都要。”
陈小刀低头抱拳应了下来。
石珪没有再言语,只是凝神看向远处那队缓缓行进的队伍,在他灵敏的视野里,他分明看见了那些排队而来的兵丁,大概一百二十来人,队形松松散散,形容枯槁,面相麻木,有些人身上还带有血迹。
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有些容貌狰狞的兵丁在维护着,领头的是两个模样凶恶的军官,看这些人的装作打扮,和平苍营头那些主动放哨的征兵使者手下,一模一样。
石珪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这几天前后来了四批兵丁,都没有像平苍营头一样有自己的军官带队,而都是征兵使者一样的人,驱赶着一群满脸麻木的人,充作其他县里征来的兵丁。
眼前这批形容枯槁的兵丁,不但人数是最少的,并且是精神状态最差的一批,不但有人身上带着血迹,还有的人双手之间,似乎还被绳索捆绑。
这不太像征来的兵员,倒像是被绑来充数的丁口,这还是本郡之内的其他县份征兵就如此困难么?
况且押送丁口的那些人,全身充满戾气,只怕自己这些辎重队的兄弟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可以欺负的丁口罢了,所以,他直接让包大力去收拾队伍,又让唐震加强防护,甚至让常大山减了这些人的口粮,也省得他们吃饱了添乱。
石珪不动声色的继续观察着远方的队伍,心里却是愁思再起,这还没有走出本郡,这陈国的军队,就已经隐隐约约的露出颓像,这以后不知道,还要有多少是非?但愿不要影响他回家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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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平苍营头还是留在郡城没有动弹,宣称原因不外乎就是,其他县里征来的丁口,需要休整几日。
但只有石珪这个级别的人才知道,这几日里围绕着新来的丁口的安置,平苍营头和征兵使者之间又闹出了一场波澜。
事情的直接起因无外乎就是,去其他县城征来的丁口,送到郡城外大营时,自身的折损率太高了。
去其他几县征兵的征兵使者,在县内征不到足够的丁口,只能使出种种手段,包括那些很野蛮的手段,到处拉丁。
等凑足了人数,在路上又要面临大量逃亡的现实,寥寥二十来个看守,既要看住几百人,又防住上百人规模的逃亡,只能是使用了各种血腥手段。
结果一路上磨磨蹭蹭,等好不容易到了郡城大营,征来的丁口,基本上已经消耗掉了两三成,狠一点的已经到了四成之多,那些剩下的丁口,与其说是战兵,不如说是囚犯,短时间内已经不堪大用了。
如果继续按照这样的模式,各县征来的兵丁们各自上路,赶往省城集合,只怕有些县里的丁口,还没到省城,就要全部消耗完了。
这样成绩,放在以往也就罢了,但如今看见郡城外平苍营头五百多号人,整整齐齐的在操练,其余几县的征兵使者心里,难免起了别样心思。
于是几个征兵使者一合计,就想把这六百余人并入平苍营头,由平苍营头代管,一起前往省城,到了省城再分开。
这种好算计,自然遭到平苍县征兵使者们的强烈反对,拉着平苍营头的人就要先行离开。
但这平苍营头的一众军官高层,都是平苍县里有名有姓的狠人,怎么又会是傻瓜,自然是要利用两拨征兵使者的矛盾,使劲的捞些好处。
于是,平苍营头这几日内,与平苍县的信使来往,骤然密集起来,有时仅仅一个上午,就会有十来个信使出发或是到达。到了后来,又从平苍县赶来了二十来人,加入平苍营头内。
这些人来的时候,大多都是读书人打扮。石珪还认出其中几人,就是平苍县高门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账房掌柜,有些人在平苍县里还打过交道。
这些人来了之后,立刻就和营头里三个主官关起门来商讨,统一了看法之后,这才又与两拨征兵使者谈判。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最后达成了一个粗略的协议,那就是平苍营头答应接收其他几个县里的丁口,但是要有几个条件。
一是其他几个县的丁口,并入平苍营头后,就归平苍营头自主管辖,等到了省城也不再分拆。到时由平苍营头派出队伍,充作其他县里征到的兵员数,并且这队伍的兵员数,必须要比原有的丁口数要多一成。
二是平苍营头为了方便管理这些丁口,可以自行往下设置非正式的头目职位。
三是如果今后有类似的情况,都将参照这个惯例进行。
四是这些所有的行为,都由全郡的征兵使者进行背书。
这几条一定下来,也就意味着平苍营头从这时开始,就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平苍营头和征兵使者的关系,也变成了合作关系。
这次全郡征来的丁口都归平苍营头管理,也就意味着,是以平苍营头为骨架,补充了大量兵员给平苍营头,平苍营头的实力膨胀了几倍。
此外,为了方便管理其他县里的丁口,平苍营头可以在队正这一级的军官下面,设置非正式的小队长、小班头之类的职位。这样一来,平苍营头在以后会变成一个级别不高,但人数可能会很庞大的军队,基本形成了一个以平苍县籍人为主干的军队。
以后按此惯例进行,这就意味着平苍营头可以不断的扩大规模。而且这一切的行为,都由所有的征兵使者作出官方的认可。
一个以平苍县籍人为主干的,还可以继续扩充的,独立性极强的军队,意味着平苍县的各大势力可以此为突破口,挤进陈国的顶尖政治势力,分下一大块肥肉。
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下,使得平苍县高门大户为之疯狂,不仅加派了二十多人组成智囊队伍,来充实平苍营头,还追加了不少银钱作为经费,最后还应诺再派遣些人来充实军官。
等一众事情商议好了之后,又花了两三日整顿队伍,其他县里征来的丁口,尽数被打散充入八个队里,各队都在队正以下设置了旗头、班头两个级别职位。
整个平苍营头至此共有一千两百余人,补充进来的二十余读书人都任了旗头,班头,分管辎重队的周录事手下也多了七八个旗头班头帮忙。
跟辎重队联系最多的,就是两个人,一个姓高的旗头,主要是管着录事分内粮草方面的事宜,另一个姓沈的旗头,管的录事其他辎重方面的事情。
辎重队里也设了五个旗头,若干班头职位,石珪把四个亲信都任做了旗头,又从平苍县兵丁中,圈了个叫做宋大成的人,任为第五个旗头,专管挖坑营造之事。
跟其他队一样,其余的班头,都安排了平苍县籍的人担任,整个辎重队也补了四五十人,最后整个辎重队也有九十来人的规模,
至于石珪本人,除了动脑筋任命了辎重队的旗头班头之外,剩下的就是拉着常大山、陈小刀等人,研究了好几天整个营头物资供应的体例,勉勉强强弄出了个上层喜欢,中层满足,下层凑活的东西,为此周录事还大力赞扬了石珪一番。
至于其他事情,都丢给了五个旗头去忙碌,自己则又跑去找其他队长拉关系,请其他人帮忙送私信之类的事情。
时间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过去几日,平苍营头终于完成了基本整顿,这才又从郡城补充了一批粮草,再次启程,继续向北往省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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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珪坐在最后一辆大车上,向南而坐,看着逐渐消失在烟尘里的郡城,不禁有些感慨,这陈国的颓势,真的掩盖不住了。
先说着这郡城,自己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是从郡城里筹集粮草的时间,还有交接粮草的那些壮丁衙役的言谈举止看来,这郡城果真比不上平苍县城。
这郡城、乃至省城都比不上一个偏远的边陲县城,可想而知当前的战争,对陈国的消耗是如何巨大?
再说这平苍营头,在郡城脚下,通过几手阳谋,就让平苍营头获得如此之大的权利,几乎算得上一个独立的山头了。
这种权利的让步,如果在正常的征兵过程中,根本是不可能的,但如今就堂而皇之的发生了。
这只能说明陈国的军务运转,出现了巨大的漏洞,如果不是有比军务运转还更紧急的事情,这样摇动王权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出现。
最后,再看征兵使的做派,只求能征集到足够数量的丁口,其余事情一概不管,抓丁拉夫,鞭打棍敲,甚至杀人也不在乎,哪里还有一丝一毫“代王牧民”的情怀,完全是涸泽而渔的架势。
这陈国的颓势,肯定不仅仅只有石珪能看出来,平苍营头里的那些人精,也能看出来,他们身后那些平苍县高门大户们,也能看出来。
看出来了,就会按耐不住心中滋长的野心,郡城下平苍营头整顿,不就是平苍县那些野心家们的一次试探么?只是这次试探大大的超过了他们的预期,想必下一次伸手就不远了吧?
但这一切,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毕竟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哪怕有个平苍县籍在身,最多也不过是跟在这些高门大户身后捞点好处罢了。
如果自己野心膨胀起来,想去这时代的乱局中,搏命拼个鲤鱼跃龙门,除非自己神功大成,真能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把这平苍营头里的高层全搞定,否则,单单一个平苍营头内的权力斗争,就能让他这个连自己晋升捕头都差点搞不定的失意者完败,这种野心,也只能是水中捞月。
想到这里,石珪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毕竟只是普通市井小民,即便有为自己牟利的心思,但自己的筹码太少,自身能力太差,去抢当大势的弄潮儿,也只能注定失败。
还不如跟在这些野心家之后,捞些好处实在,这样一想,石珪这才觉得自己的念头通达起来。
他转念一想,又想到自己自从出了平苍县,虽没有加官进爵,但这短短十几日过去,自己的权柄却是日益深重,现在管着九十来号人,这权力可比金副总捕头还要威风了。
想到这,他脸上也不由得挂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