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八岁(一)
作者:矛积散拘   红翳最新章节     
    经过两年多的训练,陈川随部队去庆州剿狼。那一年他十八岁。

    庆州的山属于西山山系,赪历三十五年开始狼灾肆虐,夜里走在山岭间,可以看到涌动的一片灰色,宛如翻滚的乌云降落地上。

    那是快速奔跑的狼群。前去围剿的乡兵或者猎人一去不返的消息已经不止一次传来,没人敢进山,山丘附近的田地大都荒废不耕。陈川伏在树杈上,山林里一片安静,树下拴着一头羊羔,在夜里一声也不叫。

    他们已经潜伏五天,这是最后一次选拔,若是成功就能当上斥候;十个人一队,分散在小次山山上,方略也很简单,追踪狼群,在树上射箭,阻止狼群在秋收时下山。

    陈川试着用舌头挑出藏在嘴里的短哨,但还是不够熟练,最后用手抠出来,吹出的却是麻雀的叫声。咚,一颗石子丢在他身上,有人叫他快住口。陈川这才反应过来,勉勉强强挤出一个微笑,身边人往他蹬一脚,虽然没蹬到,但把陈川吓到了,挪挪位置,树枝就轻轻摇动,树叶就轻轻地响。

    响声中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所有人都听到了,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齐腰高的野草丛好像颤抖一下。树下的羊羔在黑暗中只是一团朦胧的白。

    陈川从背上取下弓,从卡在树枝间的箭筒里捏出一支箭,目不转睛盯着草丛,很快看到一双莹绿的狼眼,羊羔怯怯叫了一声,那对眼睛就在草丛里闪烁不定,发出谨慎又兴奋的绿光。

    陈川搭好箭,拉开弓,与周围人一样都向草丛瞄准。一步,两步,它还在踟蹰,可突然更远处传来一声很长的嗥叫声,不知是哪个方向,草丛里也嚎了一声作为回应。那对绿色眸子随着优雅步伐从容移动,一步,两步,终于折返离开了。陈川听到身边人低声咒骂了一句。

    这是头狼在呼唤狼群,各个处的孤狼都在回应它,好像山岭本身就在嚎叫。陈川放下弓,突然听到身边砰地射出箭,紧接着有人从树上跳下。

    “蠢猪啊,这崽子不要命了!”那人提刀狂奔,冲入草丛中。其他人不知所措,紧接着又有人跳下树,陈川也紧跟着他,齐腰高的野草带着露水划湿他们衣服。陈川举着木盾,周围野草疯狂包围他。他发现先前那个疯子似的人正愣愣站着。

    “让它跑了,”那人说,跑在前头的人上前踹了他一脚,没踹倒,他低着头,“是我贪功了,守了一宿了,总想有点收获。”

    “好啊,你小子,有种,”另一个人说道,猎一匹狼回营里可以获赏五十钱,“但死了别让我们知道,啊?”说罢自顾自地掏出烟斗,擦着火镰,点点火星飞出。

    “死了好,也没打算回去。”

    “你就这么想要钱?”

    “想立功。”同队其余人举着火把跑过来,把周围黑暗照亮了一大片。陈川看到那人不高,墩实身材,留着短髭与短须,嘴鼓鼓的不自然咧开,露出一嘴的狼羽牙,“想立功,立功......”低头轻轻喃喃。

    走回树底下,众人还在数落着他。粗壮的乔木树下点上了火把,火把下的烟斗哔叭吸着,吐出一轮烟圈,问:“那个,你叫个什么?”

    “路守功。”声音有些含糊。

    “守功,哈,我知道是哪个守哪个功了。”

    “是耳刀陆吗?”陈川问。

    “是道路的路。”那人悻悻坐下,放下刀。

    “‘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听老温一句劝吧,哦不对,听圣人一句劝吧,”抽烟的是个老兵,看到周围人都看过来,赶紧改口,“哦,我说错了,是孔圣人。”

    “我家是脱田逃籍的流亡户,阿爷阿娘都饿死了,就死在我眼前,”路守功说话时一直歪嘴咬牙,像不甘中忍耐着什么东西,“我阿姐委身给商人做了妾,只为了给我买来军籍,说我是家中唯一希望,多立军功才能出头改命。”抬头看向众人,皱着眉:“两年祝州兵,七年社州兵,本来已升至百夫长,谁知我这蠢材因犯事被除去官职......我愧对阿姐......这名字也是我自己改的。”

    队里其他人都不说话了,觉得无趣,弯腰拾取伪装的捕兽夹。老温头还在吸烟斗,眯着眼看了路守功许久。陈川拿青草喂羊羔,羊羔叫唤了一声。老温头说:“我女儿也有你一般大了吧。”指了指陈川,“我当初还想带她一起开衣服铺子,谁料一走就再没回去。你叫陈川,对吧?”

    “嗯。”

    其他人都用老温头称呼这个老兵。他磕了磕烟杆,脸上带有更多的皱纹:“为什么要当斥候?”

    “军饷多。”

    “哦,”老温头若有所思,“他是为了立功,你是为了钱,我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能早点回去。斥候短命,服的役也短很多呐。”烟雾飘进夜里,消散不见了。也许每个人都知道狼嗅觉灵敏,但没有人说上老温头半句。这里弥漫一种厌倦的情绪。

    陈川想开口,想说自己家里穷,自己不想让家里人活得那么难受那么贱。生活让铠甲沉重地套住了他。他想辩解,抬头看向老温头。老温头正眯着眼睛吸烟,他身后远处一个古怪的影子却进入陈川眼中。

    老温头见陈川愣住了,便顺着他目光扭头看过去。一个人一样的影子趴在一块石头上,前臂长了许多,更像猿猴,比狼大,白色的头左右望,鬼祟祟的,月光不偏倚,洒落身上,赤红四脚现在隐为暗红色。

    众人都愣住了。那怪物爬下石头,淹没在野草中,紧张得众人都抽出刀,立起双耳听草的摆动声。老温头慢慢站起来,陈川放开栓羊的绳,拉开弓,羊羔在他身旁乖乖地站着,亦如所有人一样僵立不动。

    动静声逐渐远离了。良久,老温头回过身:“这啥玩意?”

    当然没有人知道,狼灾肆虐,天旱地燥,连山上的狼都成群了,谁能猜出还有什么古怪。陈川还没缓过来,哆嗦着手摸摸小羊的头,小羊望着他,眼睛还是瞪得那么大。白色的太阳在天两边偷偷探出了头,周围一切都是乳白色的。

    天亮了。众人来到另一棵树下,老温头蹲下揩了一指头的血,说:“都是昨晚死的......也得有三四个时辰了。”陈川跑开,对着一处草丛呕了出来。老温头继续说:“遭天谴啊,都是爷娘生的孩子,怎么也没留有一具全尸......”

    狼群袭击了另一队的人,也许昨晚正是头狼发现了目标,让狼群集中攻击。

    路守功低头沉默,右手重重捶在左肩,划到胸口,再向前轻轻抱拳。这是玺印军的军礼,昂首时向赴死之人致敬,颔首时对已死之人缅怀。众人也跟着行礼,曦光照在树林中,这里的清晨也带有血腥的气味。

    “兄弟们,等我给你们报仇,杀了那帮长毛的畜生,拿它们的眼珠子下酒。”路守功恨恨地说。他的上嘴唇被牙齿划烂过,少了一块,像是时时刻刻都往右上角咧开。

    “别说大话了,先收拾了吧。”众人要把残破的衣甲收集好,准备带回去。

    路守功仍然直挺挺站着不动:“还有一晚。今晚我要用自己诱狼。”

    众人都看着他。

    “到时候还劳请各位相助。”

    陈川觉得心里头热热的,可不过分的成熟压抑他。黎明冷淡的光把他浇灭了。

    路守功见没有人回应,继续说:“那我也要与那些杂种战一场。”说罢兀自要走。

    “怎么个诱法?”老温头突然问。

    路守功回头,依旧眉头紧锁:“我再裹层甲,与狼战,且战且退,将狼群引至树下,给你们放箭。”

    黎明的薄雾消散了,现在万物都在等待与踌躇,期盼着新的苏醒。“这不太行啊,起码得有两个人,”老温头环视众人一眼,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走,今晚真真正正打一次狼。”

    陈川的甲胄反射着林间幽幽的碎光,从日出到昏黄,周围人的勇敢激起了年轻人勃勃的斗志,但陈川还是被留在了树上。老温头,路守功,和另外两个人,把叠加的铠甲当作重甲套在身上,面部用串起的木片包住,如同巨大的披甲人偶。他们双手握着长枪,这在陈川眼里有说不上来的威武。

    四人哇哇呜呜地说话,听不清。人们先轮流睡一会,等到夜幕降临。

    夜深了,皇都的月亮已正悬空中,之前那块大石头陈川已经盯了好几次,还是静静地在那,怪物再没有出现。蚊虫飞舞得让炎热天气更难忍受,脖子上已经遍布钻心的痒,但没有人敢用手抓,怕挤烂了吸饱血的蚊子,散出的血腥味会干扰为狼布下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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