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不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虽未曾亲自见过贾环,但通过与巡按御史焦芳的书信往来,对贾环在扬州的表现基本料如指掌,所以十分清楚,此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因此早就存了拉拢之心,事实上,乾盛帝那封褒奖贾环的圣旨就是他代拟的。
而自从得知贾环拿下了南直隶乡试解元后,赵明诚试图拉拢贾环的心思便更强烈了,毕竟傻子都瞧得出此子前途无量,若能争取到东林阵营中,日后成长起来将是一大助力。
正因为如此,赵明诚才让老朋友顾献之亲自出面向贾环发出邀请,本以为轻易就能手到擒来,岂料贾环竟然不识抬举,拒绝了自己伸过去的橄榄枝,以此子的聪明才智,没理由瞧不出加入东林书院的好处啊?
顾献之见赵明诚眉头紧锁,便安慰道:“贾环此子固然不凡,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选择了叠翠书院,那以后跟咱们便不是一路人了,德晦兄也没必要强求。而且以老夫之见,张溥此人比之贾环也不差,只需加以培养扶持,日后定能当大任,还有张廷枢、吴伟业、吴昌时这几位也是人才,均已答应了加入东林书院,岂不比一个贾环强?”
“那倒也是!”赵明诚闻言点了点头,便也暂且把贾环搁一边了。
贾环此子虽然很不错,但东林最不缺的就是年轻俊才,而且如今东林的实力正在迅速壮大,只需将太上皇彻底摞倒,那么以后整个朝堂便都是东林的天下了,多一个贾环和少一个贾环根本没什么影响,相反,不加入东林反倒成了此子的损失,且看这小子日后如何后悔吧,到时再想转投东林门下,便没有那个价码了。
念及此,赵明诚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如今的形势对东林极为有利,太上皇的钱袋子义忠亲王倒了,兵部尚书王子腾被革职,就连内阁也倒向了皇上这一边,如果接下来再拿下户部,那么太上皇便再难翻得起风浪了。
“献之,张溥此子确实值得重点培养,回头你让他组织几场游行,先把舆论风向带起来,此次定要一举将户部拿下!”赵明诚抬手轻轻一握,仿佛要把天边那一轮夕阳握在手中。
顾献之此刻也是意气风发,捋须微笑道:“等回城后老夫便马上安排,呵呵,此次若能拿下户部,德晦兄入阁拜相也就指日可待了。”
之前太上皇一系的旧皇派一直控制着吏部、户部、兵部和刑部,而乾盛帝一系的新皇派只控制礼部和工部,如今义忠亲王倒了,兵部尚书王子腾去职,兵部自然也转到了新皇派手中,如果再拿下户部,整个形势将完全逆转,太上皇也无力回天了。
届时乾盛帝将真正的君临天下,不再受太上皇的左右,而赵明诚作为“从龙”首功,入阁拜相自是必然。
…………
叠翠书院教习的待遇似乎还不错,譬如柳毅便在书院内拥有一座独立的馆舍,虽然面积不大,却十分雅致。门前用篱笆围起来一片小园子,篱边植满了菊花,不过寒冬时节,这些菊花都枯萎了,只剩一丛丛光秃秃的花枝在寒风斜阳里瑟缩。
眼见此情此景,贾环禁不住道:“近种篱边菊,归来每日斜。大师兄倒是清雅隐逸得很,竟在篱下植了这许多菊花,只是……”
卢象升接口道:“只是未免过于淡泊消沉了些,大师兄风华正茂,正当奋发之时,却效法东晋陶渊明消极退世,实在不该!”
张芝龙轻咳一声,欲言犹止,此时柳毅围着一件围裙从窄小的厨房内走了出来,招呼道:“来了,到屋里稍坐,饭菜很快就做好了。”说完又转身进了厨房继续忙活。
张芝龙遂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熟练地打开了篱笆的门,低声道:“子明建斗,咱们进屋去坐吧,大师兄的手艺如今已经长进了,要是搁以前,我是断然不敢吃他做的饭菜的。”
三人进了馆舍内,发现也就十来个平方左右,陈设十分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一书案便别无他物了,一大堆书籍就乱七八槽地堆在床头。
张芝龙有点尴尬地道:“大师兄这里只有两张矮凳子,子明建斗,你们坐。”
“那张师兄坐何处?”卢象升问道。
张芝龙一屁股坐在床上,笑道:“坐床上,反正我也习惯了。”
贾环并未坐下,随手从床头的书堆里捡起一本书来翻看,发现竟是一部佛经,禁不住问:“难道大师兄还有意遁入空门?”
“可不是闹过一阵子……咳!”张芝龙发觉差点说漏了嘴,连忙打住。
贾环皱了皱眉:“张师兄何故吞吞吐吐的?莫非把我和建斗当成外人了?”
张芝龙忙走到门口,往小厨房方向瞄了一眼,这才转身鬼鬼崇崇地走了回来道:“子明建斗,并非我把你们当外人,只是此乃大师兄的伤心事,当初整整一年多才缓过来,大家都不敢轻易再提,免得勾起大师兄的旧病,还是回头大师兄不在,我再偷偷告诉你们吧。”
恰在此时,屋外却有人问道:“柳大爷可在家?”
贾环等人向外望去,只要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就篱笆外张望,张芝龙轻咦一声,似乎认得此人。
这时柳毅拿着锅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隔着篱笆作了个揖,似乎还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将一只小包袱递给了柳毅,转身匆匆离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下。
柳毅提着那小包袱,仿佛中了定身咒似的,怔怔地站在院子中,张芝龙见状便欲出屋去询问,贾环忙伸手按住他,并摇头示意他莫要掺和。
柳毅在院子中站了约莫一炷香,这才默默地返回厨房,只闻有炒菜的声音传出。
又是约莫一炷香,柳毅便端着两盘香喷喷的菜肴进了屋来,倒瞧不出有任何异常,只吩咐道:“如归,把床底下那两坛好酒取出来,一别数载,今晚好好喝上几杯,便算是给子明和建斗接风洗尘了。”
张芝龙忙蹲下来,从床底下捣搞了一阵子,终于取出了两坛还没有开封的酒,笑嘻嘻地道:“你们有口福了,这两坛美酒可是大师兄出塞游学时,从哈密带回来的,正宗的葡萄美酒,大师兄一直舍不得喝,今日我张如归也是沾了两位师弟的光啊。”
柳毅回厨房取了四只碗进来,遗憾地道:“葡萄美酒夜光杯,饮葡萄酒,须得配上夜光杯才相得益彰,可惜我这里只有粗碗四只。”
贾环笑道:“无妨,兰陵美酒郁金香,粗碗亦能盛来琥珀光,而且喝着更痛快,来来来,快满上!”
众人都笑了起来,张芝龙手脚麻利地拍开了酒坛的封泥,给四个碗都满上了,瞬时满室都是酒香。
“好香!”贾环忙端起碗来抿了一口,微酸微涩,醇香柔滑,确实是正宗的葡萄酒,不过葡萄酒显然更适合在大热天喝,用冰镇一下味道更佳,如今寒冬腊月,入喉凉嗖嗖的,还是喝些温热的黄酒更适合点。
柳毅期待地看着贾环,问道:“味道如何?”
贾环点了点头道:“酸涩适中,丝滑醇香,入口平顺,确是葡萄酒中的佳酿。”
柳毅眼前一亮,脱口道:“子明这话一听就是懂行的,如归老怪我小气,有好酒不给他喝,殊不知给他喝也是牛嚼牡丹,白白糟塌了。”
张芝龙佯恼道:“大师兄捧贾师弟也不用踩我吧?既然说我牛嚼牡丹,那索性多糟塌些。”说着一口气便将一碗葡萄酒喝完,立即又给自己满上。
众人都笑了。卢象升好奇地道:“此去哈密路途遥远且艰险,没想到大师兄竟然去过那里游学,实在佩服。”
柳毅脸上的笑容顿时慢慢消失了,端起酒碗来默默地一饮而尽,张芝龙的神色也有点不自然,贾环见状心中一动,忙岔开话题道:“大家也别光喝酒,倒是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
大家一边吃一边喝酒,两碗下肚,酒性倒是上来了,只觉浑身暖哄哄的,越性喝得欢快,特别是柳毅,基本是酒到碗干,别人喝一碗,他三碗已经下肚了,最后还嫌不过瘾,竟然直接抱起酒坛来对嘴猛灌。
众人这才发觉不对劲,张如归要劝,却被柳毅一把推开了,后者脸红耳赤,醉眼迷离,脚步虚浮,显然已经酒意上头了。
“大师兄你醉了,快别喝了吧。”张芝龙苦劝道。
“醉了好,醉了不识愁知味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恨我生来……恨我生来不带剑……空有刀笔又何用?”
柳毅左手抱着酒坛,右手虚空挥划,一边大声吟唱,双目尽赤,表情凶狠,声色俱厉,状若疯癫,吓得张芝龙忙退到一边,贾环和卢象升也暗暗吃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