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六爷(晚点补发)
作者:征子有利   民国江湖二十年最新章节     
    奉天城东,六爷住处。

    这里原本是“海老”的秘宅,前些年历经翻修以后,如今已然成了一座相当精致的小院儿。

    关伟便在此地,被软禁了整整六年之久。

    时节刚出正月,天儿还有点冷。

    狗在打哈欠,鸡在闲溜达,院子里一派祥和安宁的氛围。

    忽然,一阵“滋啦滋啦”的唱片机声响,顺着窗棂缓缓飘荡出来。

    听那曲调,似乎是评戏,唱的自然都是些风月骚话:

    “叫声丈夫你莫要耍嘴!”

    “我要是耍嘴,我是个棒槌!”

    “我累了!”

    “先砸肩来,然后再砸腿。”

    “砸疼了!”

    “我噗,我噗,止不住地喘气儿,我一个劲儿的吹。”

    “我比那杨贵妃,你比谁……”

    屋内,关伟靠在炕头的柜子上,一边用手指敲打膝盖,一边随声哼唱道:“我比那唐明皇――尿的那泡水!”

    唱罢,他便自顾自地嘿嘿坏笑起来,悠哉悠哉,全无烦恼。

    关伟如今已经四十出头,体态有些发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相当饱满。

    尽管早已不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但每天清早,他必定要精心梳洗一番,把自己饬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才肯罢休。

    “既然没死,那就得好好活着。”

    这是六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他也的确如此照办,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周而复始、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软禁生活之中。

    留声机的唱针突然跳了起来,《贱骨头》的曲调便也随之戛然而止。

    关伟坐直了身子,朝窗外的院子里看了看,一时兴起,便冲着外屋地大喊了两声。

    “翠儿,翠儿!”

    “干啥?”

    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语气很不耐烦,似乎夹杂着几分责备的意味。

    关伟倒不介意,转身披了一件棉袄,继续扯开嗓门大喊:“今儿外头天气不错,扶六爷上院子里溜达溜达。这人呐,不能闲着,隔三差五就得活动活动。”

    “大冷的天儿,溜达什么呀,一天天的,净给我找事儿!”

    人随声至,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从门口闪身进来,嘴里埋怨着走到炕边,蹲下身子,给关伟穿上鞋子,随即又把立在炕边的一副拐递了过去。

    “想一出是一出,就没消停的时候。”姑娘没好气地呵斥道。

    关伟笑着接拐,将其拄在腋下,旋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要迈步往前走,脚下却突然一个趔趄,迎面便朝着姑娘的身上扑了过去,双手环腰,在其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唉,你瞅瞅,我这腿脚还是不灵啊!”关伟哀声长叹,却掩盖不住窃喜的神色。

    小翠不慌不忙,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当下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老不正经的,赶紧起开!”

    嘴上这么说,姑娘实际上却并没有反抗。

    从江家把她买下,并派她来这里伺候六爷那一刻起,她便早已心知肚明,自己同时兼顾着这份“差事”。

    毕竟,每月十五块现大洋的饷钱可不是白来的,六爷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而她之所以敢对六爷出言不逊,也正是源于这样一层关系。

    等到六爷过足了瘾,两人方才来到院子里遛弯儿。

    关伟虽然早已半残,但在经过一番精心疗愈过后,却也能在旁人的搀扶下,拄着一副拐,勉勉强强地挪蹭几步。

    赶上天气暖和的时候,小翠偶尔会把小院儿敞开,在门口支个马扎,让六爷坐在上面,朝着空荡荡的胡同里卖呆儿。

    今日天清气爽,心情便也跟着开阔起来。

    不料,两人在院子里刚走了一圈儿,竟突然听见了敲门的声响。

    “咚咚咚!”

    闻声,两人俱是一愣。

    互相看了看,关伟忽然问小翠:“今天是你发饷的日子么?”

    小翠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是啊,还早着呢。”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小翠这才把关伟搀到墙边靠着,随即快步赶过去应门。

    轻轻拽开两扇门板,却见一个肤色黝黑,个头挺高的年轻人立在门外。

    “你是……”

    小翠皱起眉头,似乎对来人有点印象,却又因为长时间没有再见的缘故,显得有些迟疑。

    “东风。”来人道。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小翠总算松了口气,“你和赵大哥都有两三年没来了,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张正东解释道:“家里比较忙,这边不是没啥事儿么?要是有事儿的话,你去敲斜对面那间房,那户是家里的‘响子’。”

    “嗯,这个我知道。”

    小翠点了点头。她知道遇到什么事,该找什么人。

    眼见周围没什么异样,张正东便说明来意:“家里大嫂派我过来,给六爷送点东西。”

    小翠这才将院门彻底敞开,侧身恭迎道:“好,那……那你快请进吧。”

    “翠儿,谁来了?”

    关伟听见动静,心里着急,当下便踮脚抻脖,朝着小院儿门口张望。

    见东风走进来,他的两只眼睛便瞬间亮了起来。

    “诶?这老弟不是……你是不是排老大那个?小东风?”

    张正东迎面而来,微微点头道:“六爷。”

    闻言,关伟立时心头一喜,激动得甚至有些颤抖,急忙忙地拖着两只脚,迎上前来,半道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吓得小翠连忙凑过来搀扶。

    “嗬,还真是你呀!”

    关伟将东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禁万分感慨道:“好家伙,真是岁月不饶人呐!你现在瞅着比以前壮实多了呀,今年多大了?”

    张正东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地回道:“二十五了。”

    “真吓人呐,娶媳妇儿没?”

    “没有,不打算娶。”

    关伟笑呵呵地点点头,并未追问下去,而是歪着身子,情不自禁地朝东风身后瞥了几眼。

    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可眼神中却藏着一丝奢望,而这奢望又不出所料地落空了。

    院门外的胡同里空空荡荡,除了东风以外,没有任何人随同而来。

    然而,关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东风,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咋想着突然来找我了,是不是你哥出啥事儿了?”

    张正东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六爷,东家无论有没有事儿,都不用你再操心了。”

    关伟一愣,旋即连忙干笑了两声,颇有些自嘲地说:“那是那是,我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那你这是……”

    “大嫂派我过来给你送个东西。”

    “,我这啥也不缺,让小妍就别老惦记了。”

    关伟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衣襟,接着侧身招呼道:“那什么……东风,进屋坐会儿吧,喝口水,唠唠嗑。”

    这一次,张正东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头一低,便跟在关伟和小翠身后,慢吞吞地走进了屋内。

    进屋以后,两人各自落座。

    小翠帮着端茶倒水,摆些坚果零嘴;有东风在这里,她便不敢再跟六爷没大没小了。

    关伟搭在炕沿儿上,屁股刚一坐下,便立马问:“家里都挺好的?”

    “好。”张正东回答得言简意赅。

    “红姐也挺好的?”

    “也好。”

    “你们这哥四个,现在混得也都挺好吧?”

    “都好。”

    “那就行,那就行。”关伟喃喃自语了片刻,忽然问,“家里现在都干什么生意呢?”

    听了这话,张正东立时清了清嗓子,似乎早已提前预备好了功课,三言两语间,便把江家的生意概况说了一遍,只是各处生意全都说得点到为止,落到细处时,便不再说了。

    总而言之,江家内部如何运转,各处生意经营状况,众位弟兄什么差事……凡此种种,一概无可奉告。

    这是江、胡二人共同的态度。

    江连横心意已决,六爷再也别想跟江家有任何瓜葛,江雅和江承业也不被允许来认六爷,只当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这口子说什么也不能打开。

    胡小妍虽说念着六爷的好,却也深知规矩就是规矩,情可以谈,但该软禁还是要软禁,江家没有六爷的位置,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江家的概况介绍完了。

    张正东把手伸进里怀,摸出一张巴掌大小、上了色的照片,将其放在炕沿儿上,朝着关伟的手边推了过去。

    “六爷,这是大嫂让我给你带过来的,给你留个念想。”

    关伟怔怔地拿起照片,低头一看,却是一张五人的合影――江连横和胡小妍端坐正中,身后立着小花,身前站着江雅和江承业。

    “嚯!这、这俩孩子是小……是你哥的种?”

    张正东点点头,介绍道:“姑娘叫江雅,是大嫂的孩子;小子叫承业,是花姐的孩子。”

    关伟举起照片,一会儿凑近了看,一会儿拉远了把身子往后仰着看,显得爱不释手,脸上也是难掩喜悦的神色,啧啧叹道:“这姑娘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你哥呀,像你嫂子。”

    “嗯,都这么说。”

    “幸好不像你哥!”

    关伟哈哈一笑,紧接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当下便侧身趴在炕上,匍匐着朝炕头上的柜子爬过去,掀开柜子,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笑呵呵地在嘴里念叨着说:

    “这我得给俩孩子准备点压岁钱呐,出正月了,晚了点。”他回过头问,“这俩孩子多大了,我把头几年的也给补上。”

    张正东连忙摆了摆手:“六爷,免了吧。我就是来给你送张相片,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别呀!”关伟在柜子里翻腾起来,“过年了么,让小辈儿乐呵乐呵,俩孩子长这么大,我还啥都没给买过呢,多少意思意思。”

    然而,张正东却已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眼见着东风要走,关伟这才赶忙出声喊住他:“东风,再坐一会儿呗,马上就吃饭了,你在这凑合吃一口再走,唠会儿嗑呗!”

    张正东摇了摇头,态度坚决道:“我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哎,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有事儿呐!”

    张正东停下脚步,转身问:“什么事儿?”

    “那个……”关伟酝酿了片刻,忽然问,“老七有没有消息?他还没回来呢?”

    张正东愣了一下,自己似乎也有些好奇,却只能无奈地说:“没有,七爷头走之前,说是等安顿下来以后,会给家里面发电报,但这些年一直没接到过他的消息,东家想给他汇钱都不知道怎么汇。”

    “唉,我儿不孝啊!”关伟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他之前说没说去哪?”

    “好像说是要去京城,家里还想着有机会派人去那边打听打听呢。”

    宫保南临行前说要去京城,这事儿家里人全都知道,但京城那么大,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却不想,听了这番话,关伟竟立马摆了摆手。

    “崩打听了,那瘪犊子肯定不在京城!”

    “嗯?”张正东眉头一紧,走过来问,“六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伟便有些得意,兀自摇头笑道:“你们还是不够了解老七啊,他要是说去京城,那就肯定不会去京城!这话是故意说给你们听的,那小子心眼儿多了去了。”

    “那他会去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不在京城,他要是去了京城,那就不是宫保南了。”

    张正东想了想,说:“那我回去把这事儿跟东家说一声,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告诉小翠,让她找人通知家里。”

    “那没问题,但这钱你得给孩子拿回去,这跟之前的事儿没关系,我已经退下来了,以后,我这后半辈子,就都在这小院儿里头了。”

    张正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钱接过来,只是告诉六爷,他会把这件事转头告诉大嫂。

    关伟无可奈何,只好有些怅然地又把压岁钱放了回去,再次叮嘱道:“东风,我估计我的话也传不到你哥的耳朵里了,这话你跟你嫂子说,靠山再硬,也得时刻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了一下。

    “告诉你嫂子,要是真碰上了什么死局,就放心把六叔豁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