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
楼有知一如既往的处理着政务。
无论是表情,动作,还是批复奏折的效率,都跟以往一样。
然而一众同僚却是如坐针毡,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就连次辅吕仲这般活络圆滑的人,此时也是一丝不苟。
整个堂内的气氛凝结至极。
一直到酉时,散值的鼓声咚咚响起。
哗啦啦。
除了楼有知之外,所有人同时起身,然后按照内阁的座次,一一跟楼有知打招呼离去。
从始至终,楼有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在批改奏折。
但从他面前那张巨大的桌案,以及桌案上奏折所垒起的高度来看,怕不是一个人干了文渊阁九成的事儿。
“哎……”
窦天渊看不下去,推门出来,“我看了你两个时辰,你都不揭穿我。”
“没那功夫。”
楼有知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不停。
“可你已经在这儿坐了十天了。”
窦天渊无奈道,“我知道,老江跟伱是发小,是同乡,是同窗,但他已经死了……要不我带你去看看那堆碎肉,看看那颗头骨,让你近距离缅怀一下?”
“他的死早就注定,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打击。”
楼有知淡淡回应。
“可你没想到……”
窦天渊眯起眼睛,“陛下会把他打为反贼,把江家的祖祖辈辈都打为反贼!”
咔嚓!
楼有知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他手中的笔,断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窦天渊冷声道,“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你暗中保住老江户籍的事儿,此时已经捅到陛下那里了!”
“我相信你能发现并且压下。”
楼有知闭上双眼,揉捏着鼻梁,“现在人已经死了,户籍完全销去,不用担心什么。”
“我当然不担心这件事。”
窦天渊面色愈发冰寒,“我担心的,是你跟我说的那个法子!那个保住雍州的法子!”
“很简单。”
楼有知睁开眼,屈指一弹。
一封奏报飞入窦天渊手中。
“这是……薛荣!”
窦天渊双目一凛,快速将内容浏览了一遍,然后就皱起了眉头:“我没看出什么问题。”
“你觉得陛下会信?”
楼有知反问。
“不会么?”
窦天渊疑惑着,将奏报再次仔细的看了一遍,“这写的,很符合老江的脾气,应该就是事实,询问是否留守也很恰当……你为什么觉得陛下不信?”
“陛下除了登基那几年,此后再不问政,一直到如今。”
楼有知眼露讥讽,“他是通过什么办法,比所有人都要更早察觉雍州异常的?”
“什么意思?”
窦天渊面色一变。
“很简单,要么他手上有一支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力量,要么……”
楼有知的眼神冷冽下来,“他不需要通过任何人,就能知道数千里之外的雍州,所发生的事情。”
“这……这不可能。”
窦天渊皱眉想了想,旋即摇头,“如果他早就知道老江做的事,那当初给我的密旨就不是去探查雍州了。”
“对,他不可能知道江之鸿在干什么,但他一定知道,雍州人口的锐减速度。”
说着,楼有知叹了口气,“而我们无法判断,他是通过何种渠道得知的。”
“所以……”
窦天渊面色难看起来,“这封奏报,根本起不到拖延作用?”
“不仅没有拖延的作用,反而还会立即让陛下警觉。”
楼有知肯定道,“因为,奏报里没有隐藏江之鸿身死的时间,而距离江之鸿身死,已经过去了十天,理论上,雍州的人口锐减速度,已经开始有所回升。”
“然而,事实上根本没有。”
窦天渊顺着这个方向补充,“所以……一旦这封奏报递上去,陛下会立即明白,薛荣叛了!”
“然后,去的就不仅仅是金甲浮屠了。”
楼有知接着说道。
“要不。”
窦天渊眼神闪烁,“压下这封奏报?”
“……”
楼有知跟看傻子一样看着窦天渊,“这种愚蠢的想法,居然出自堂堂血衣卫总指挥使,简直是骇人听闻。”
“……好吧。”
窦天渊有些尴尬,“那怎么办?实在不行,看来只能放弃雍州了。”
“放弃雍州?”
楼有知轻笑着摇了摇头,“与其放弃,我更想试试,看这天灾……对陛下究竟有多重要。”
“……你疯了?!”
窦天渊面色大变,“老江曾经跟陛下那么好的关系,现在是什么下场你没看到吗?”
“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我才更想试试。”
楼有知神色莫名。
窦天渊沉默半晌,问:“你打算怎么做?”
“明日朝会。”
楼有知站了起来,“我会自请为雍州赈抚使。”
“……”
沉默半晌,窦天渊丢下一句话,推门而去。
“若你死了,无论是怎么死的,我都不会给你报仇。”
呵呵。
楼有知轻笑一声,背负起双手,往门外走去。
“死?”
“大庆第一权臣,堂堂的楼奸,哪有那么容易死?”
次日朝会。
在首辅楼有知的代掌之下,百官照常议事。
一切都与平常没什么区别。
直到接近朝会尾声,突然有官员出列。
“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洪靖,恳请陛下,即刻选派官员,调配物资,前往雍州赈灾!”
毕竟是朝会,即便是楼有知代领,那无论要说什么,都要表示是跟庆帝说,而不是跟楼有知说。
但这句,很明显就是直接冲着庆帝去的。
可惜,过了半晌,金色的帷幕之后始终保持着沉默。
“你当知晓,各地粮仓付之一炬,粮食的筹措还在进行之中,远没到可以赈灾的程度。”
楼有知挥了挥手,示意洪靖退下。
“首辅此言差矣!”
又一人出列,是户部侍郎,“既然粮食的筹措早已经开始,那必然已经是筹措到了一部分的,那便先将这部分粮食运往雍州,让雍州百姓喘口气,给后续的粮食筹措争取时间。”
“此言亦差矣!”
礼部侍郎出列,“你可知,若难民人口和赈灾粮食这二者数量悬殊太大,不仅不会起到任何赈灾的效果,反而会让雍州的秩序彻底混乱?”
“秩序?哈哈哈哈!”
右副都御史嘲讽大笑,“距雍州爆发蝗灾已近五月,此时怕是遍地白骨,饿殍盈野,还有哪门子的秩序可言?”
说完这句话,右副都御史朝着龙椅后方的帷幔之内一抱拳:“臣,恳请陛下,赈灾雍州!”
这一幕,实际上已经发生了不少次了。
数月以来,几乎每天朝会都会上演这么一出。
每次都是‘即刻赈灾’,和‘筹措粮食’之间争论不休,谁也占不了上风,一直僵持到了现在。
所以帷幔之后的人根本没当回事。
然而,今天不一样。
“诸位争来争去,不过是粮食的问题罢了。”
安国公长笑而出,“实不相瞒,这段时日,老朽让人去各省募捐,已经筹集到了足够多的粮食,只要陛下旨意一下,便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往雍州了。”
此话一出,大殿之内的空气仿佛粘稠了起来,变得沉重无比。
这是压力,来自帷幕之后的压力。
“臣,恳请陛下……”
安国公毫无惧色,苍老的身体缓缓下拜,“赈灾雍州!”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名又一名的官员站了出来,抱拳躬身,皆是附议。
渐渐的,足足有近九成的官员站了出来。
最后,图穷匕见。
楼有知轻笑一声,转身抱拳:“臣楼有知,愿自请为赈抚使,即刻往雍州赈灾!”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终于,压力陡然消散。
“好,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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