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半空的东南,随着秋风从江岸吹来,秣陵在灯火中迎来又一个夜晚。乔府中堂,窦氏走出居室,望着屋檐下随着秋风飘荡的灯笼,惆怅之时也无心欣赏这个夜晚的星空,只能垂首叹气,那随风飘荡的灯笼如同他们母子般命运不定。
自入傅阳侯府之后已有半月有余,在这段时间内,庞氏和梁氏对她还算礼遇,虽然与五个孩子还有着陌生隔阂,但乔莨玖和乔馗、乔邈对她很是亲切,可是每每看到乔庭君,她又发现自己在乔府终究是个外人,这不得不让她怀念起在扶风已经不知何存的家乡。
看着母亲窦氏孤身一人落寞的身影立在秋风中,邓允悄悄的为母亲披上一件披风,这才把窦氏的思绪拉回现实。
“云猷,来江左已有半月,你对自己的前程可有了打算?”
邓允没想到母亲如此直白,虽然母子间之前一直对这个问题都刻意回避,但是今天的窦氏却有些出乎意料。
“暂时没有。”邓允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窦氏回过头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云猷,母亲知晓你的才能,属文批注你可与京兆的杜氏齐名,驰骋疆场更不用说,谋略也不失谋主之能,可是时不待你,我们在这江左终归是白籍之身,母亲自不想在当什么邻羌侯夫人,可是你也不能像那些白籍之人流亡于世啊!”
看着母亲的哀色浮现,邓允有些愧疚的低下头,也深知自己既然了解白籍的命运,那窦氏也一定知晓,可对此他确实有一些迷茫,不知所措。
“这个孩儿自然知晓,只是如今在这江左,我可能穷极一生,也不能把母亲带回关中了,也看不到在有生之年能实现为父兄报仇的夙愿,对此孩儿无能为力。”
窦氏略略有些意外,邓允的沮丧她的确少见。窦氏也只能回过头淡淡叹气道:“也罢,这些确实是难为你了,不过乔侯对你礼遇有加,若留在乔府也不失一条出路,至少未来也是个掾属。”
邓允默不作声的望着窦氏,可随即却还是回避着躲开窦氏等待回复的目光,他虽然与乔逊谈笑甚欢,可也深知乔逊未来在这江左庙堂不过是一个次要人物,帮不了自己完成毕生的夙愿,想到这他只能以沉默来回应自己的母亲窦氏。
而在后堂乔逊居室,梁氏带着疲惫之色推开房门便有些意外,今日的乔逊不知为何,不仅早早的更了衣,还有些笑逐颜开,甚至不禁的在自言自语称赞些什么。梁氏看后缓缓摇头作笑,并轻轻的合上了门。
“去乐安公府想必一定很顺利吧?”梁氏坐在梳妆镜前柔声而问。
乔逊笑了一声离床站起,“当然顺利。”可还是有一些难为的喃喃道:“只是蒋公询问庭君的时候,我倒是不知作何回答。”
“呵,看来应该让云猷把一切都交代给你在去乐安公府就好了。”梁氏边笑边调侃起自己的夫君。
“夫人说笑了。”
“不过你交代我的事我倒是帮你向表嫂问了。”
梁氏说罢,乔逊便疾步到了梁氏身后,“表嫂怎么说?”
“哎,表嫂只是说此事还需亲自过问云猷后才能作答。”
听到这样的回答,乔逊不禁有些失落的退了回去。梁氏也深知乔逊的失落,乔逊看重邓允这在她第一眼看见邓允的时候就已了然于目,再加上这半月来邓允展现出的才能更是让乔逊钦佩,为此乔逊便想把邓允留在府中,就如桓宇对自己说的那样,遂托夫人梁氏在窦氏那里事先吹吹风,若窦氏同意,自己也好开口,可是梁氏这个回答却让乔逊有些失望。
“不过我看表嫂的神态倒是有些难为情。”
“这个的确,北来渡江之人多有念土之思,更何况以云猷之才,在我这府中当一个掾属实在有些屈才了。”乔逊依旧难掩失落。梁氏待卸妆后也是安慰:“不过我看也没有什么,如今表嫂不留在乔府又能去哪呢?他们母子这白籍之身若没有世家萌庇,早晚也是沦落庄园军中。”
“住口!”梁氏带有轻蔑的安慰让乔逊火冒三丈,他面带愤怒走近两步,指着梁氏怒道:“我在说一遍,若是日后你们谁在表嫂面前提起白籍这两个字,休怪我不顾夫妻慈父之情!”
面对这种威胁,梁氏到有些见惯不怪了,一脸嫌弃的板着脸回来的乔逊才是他印象中的官人。她不在意的起身,淡淡而道:“随你好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先睡了。”
她径直走过乔逊肩膀,然后便闭着眼躺在了床上,留下还在生气的乔逊。可乔逊今夜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之也走到床前,随即翻身躺下,可夫妻二人一个睁眼一个闭眼谁也不在说话。
“你觉得云猷如何?”最终还是乔逊打破了沉默,他看着梁氏已有皱纹的侧颜,静静的等待梁氏的回答。
“什么如何?”
“其人,其前途。”
“额。”梁氏闭眼思后淡淡回道:“仪表堂堂,才华横溢,若是时运在身,未来倒也不失三公之门。”
这一次乔逊满意的笑了,不过在看梁氏的时候还是有些神色为难,“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今日我去乐安公府,蒋公问起庭君的时候我着实为庭君的前景担忧。”
梁氏缓缓睁开双眼,心中暗思这个父亲什么时候为自己的女儿前景所忧,这更令她意外。但作为母亲她又何尝没有想过爱女这个问题,乔庭君若是与乐安公世子单单只有婚约在身倒也没什么,可是自从世子渡江,乔庭君几乎整日和世子混在一起,如今世子战死,留下的乔庭君在世林中名声可想而知,为此她只能轻叹无语。
而盯着梁氏素淡的容颜,乔逊又是若有所思的问道:“夫人就没有想过庭君的日后吗?”
“怎么不想?可是现在世门中侯爵世子肯定不会考虑庭君了,眼下的庶子也没有几个合适的,何况庭君那个性子,她怎会下嫁呢?”
梁氏的无奈让乔逊赞许着点头,随后眼眸闪动,似乎暗中在筹谋什么一样般试探而问:“我倒是有一个合适人选,就是不知夫人的意思?”
“谁?”梁氏翘首以待。
“云猷如何?”
“这绝对不行!”梁氏听后仿如晴天霹雳,身子骤然坐起,面色激动的瞪着乔逊。原本文静的夫人如今这般模样多少让乔逊有些诧异,他征了半响后转头而叹:“夫人不是也言云猷非凡人,可为何就不同意呢?”
“我只是感觉...可是我也知道待云猷富贵是一件多难的事,更何况庭君本来就对云猷有偏见,你让庭君跟云猷,这岂不是把庭君往死里逼吗?”
梁氏带着哭腔,希望乔逊能收回这个决定,可乔逊却有一丝生气,恨恨而道:“夫人,你我都是清贵世家出来的读书人,岂不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可是。”梁氏终究是委屈着抽泣起来,“你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和庭君说啊?平时你这个父亲对孩子们不管不顾,把什么为难的事都丢给我这个做母亲的......。”
“行了!”乔逊对梁氏的委屈没有一丝心疼,略显烦躁的想打断梁氏,可梁氏依旧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乔逊只能无奈的扭着自己的脸,但依旧不肯改变自己的初衷,不过还是做了一丝让步,“这样好了,既然你不同意这桩亲事,那你就去找一个你认为合适的,不过夫人,你也应该清楚,像庭君这样身份的世家女,过了二十还待字闺中的话,丢的可不是你或者庭君的脸面了。”
乔逊言落便是背对梁氏躺下,而梁氏也下意识的停止了抽泣,对于乔逊说的她在清楚不过,此刻她多少是有些头疼的,毕竟家中三个女儿能早些出嫁的竟然只有乔莨玖这个最小的女儿,而两个大女儿早已适龄出嫁,但如今依旧待字闺中,想到这哪能不头疼呢?
翌日一早,乔逊便是早早的换了冠服入了台城,而相比于风云渐起的台城,乔府也并不平静。梁氏昨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以至今天的神色有些疲惫,虽然面上打了厚厚的胭脂水粉,可窦氏依旧看的出梁氏的疲态,毕竟梁氏所经历的,自己一月前也经历过。
在将庞氏侍奉回居后,梁氏便将窦氏请到了中堂内,窦氏倒也从容,和梁氏并坐上座,只是看着梁氏双眸的困乏,窦氏还是柔声问道:“夫人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梁氏淡雅的点头一笑,“是,有些忧事琐神罢了。”
“夫人整日忙碌府中之大小事务,处处得体,事事了当,不过还是要多加休息啊。”窦氏只是关心的劝道,而梁氏也是笑着回礼,随即吩咐一个婢女端上一个匣子放到了两人中间。
“表嫂入府中多日,妹妹前日路过西煌堂,顺便为表嫂挑了件西域珍玉镯。”梁氏边说边打开匣子,并且缓缓的推向窦氏,“望表嫂试一试,看看合手否?”
窦氏当知梁氏叫自己来肯定不是为了送礼,所便拿过镯子也没有仔细观赏便戴在手腕,其实她也不必看,她出身扶风世家,对这种西域珍物她见的多了。
“表嫂戴着还挺合适的。”梁氏笑着夸赞,窦氏也笑着回应:“多谢夫人美意,不过这礼物实在是贵重。”
说着她就要脱下镯子,可梁氏连忙阻止道:“表嫂何必客气,就当是妹妹送您的好了。”
可窦氏还是将镯子放回匣子内,不过梁氏既然这样说,她要是在送回去显然不大合适,便是客气笑道:“那就谢过夫人了。”
“表嫂客气了。”
而在做好铺垫后,梁氏也在故作不经意间进入正题,“表嫂,我听闻云猷今年已经十九了,在过一年就该行冠礼了。”
对于梁氏的旁敲侧击窦氏倒有些糊涂了,她细眉一弯轻轻点头道:“是啊。”
“是啊。”梁氏也是接声而清叹,“有时候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不禁感叹圣人说的真对,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看着云猷那么孝顺懂事,真是让妹妹羡慕,你在看妹妹这几个孩子,每一个都让我操心,眼下这三个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可一个提亲的都没有。”
看着梁氏脸上不自然的笑容,窦氏还是有一些懵,但也只能顺着梁氏的话接下去,“夫人过于忧虑了,我倒觉得三位小姐品行、容貌在世家都是少有的,相信日后也都会嫁入高门,对此妹妹大可不必过于操心。”
梁氏听后抬袖掩着自己脸上那藏不住的美笑,“姐姐过赞,云猷倒也仪表不凡,只是不知有没有婚约在身?”
“额?”面对梁氏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窦氏一时吞吐,但回想起来,邓允十五岁时,天下时局动荡,邓攸和邓衮南征北战,家乡整日惶恐不安,连中正都没有来得及给邓允定品,更别说婚事了。
想到这里,窦氏有些愧色的缓缓摇头,“不瞒夫人,还没有,倒是他兄长早早的成亲了,育有一对子女。”
“那她们怎么没有随你们渡江啊?”梁氏刚问完便有些后悔的收声,因为窦氏的神色多了一丝惆怅,但她还是强撑着露出勉强的笑容回道:“关中战事一起,她和孩子就被本家接走去了凉州。”
梁氏没有在究问缘由,而是静默下来,眼看场面有些尴尬,一个婢女走进通报让梁氏舒了口气,“夫人,三位小姐在堂外等候。”
“让她们进来吧!”梁氏有些疑惑,毕竟往常这三女儿从来不知礼节,进自己的居室也从来不通报敲门,今日倒变的这么懂事,想必也有窦氏在场的缘故吧!
乔氏三姐妹登堂后也是很有礼数的先对窦氏行了个礼,虽然乔庭君脸上依旧挂着不悦之色,不过梁氏对她此举已是很满意了。
“母亲,您叫我们有什么事吗?”
乔庭君柔声而问,梁氏莞尔一笑,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请帖,并递给乔庭君。乔庭君上前接过后梁氏便道:“这是今早朗陵侯钟府二公子送来的请帖。”
乔庭君迅速拆开,姐妹三人也围在一起看,乔庭君面色深沉似有不悦的说道:“钟公子明日邀我们去新亭游玩。”乔莨玖听后嬉笑颜开,“太好了,终于可以出去玩了。”
但乔庭君却轻叹而道:“母亲,我可以不去吗?”
“不行。”梁氏口气坚定的回绝,“明日诸世家公子小姐都会去,你不去合适吗?”
乔庭君听后便生着闷气转头离开,而乔春韫也是告了别之后离开,只有乔莨玖上前对母亲撒娇道:“母亲,那云猷表兄也会去吗?”
梁氏笑着瞟了一眼同在笑的窦氏,随后温柔摸了一下乔莨玖的额头,“这个不行,除非你把你父亲也闹去。”
“那就算了。”乔莨玖听后便生气的嘟囔着嘴离开了,而梁氏和窦氏看着撒娇的乔莨玖也是慈祥着笑了起来,也许只有天真无邪的乔莨玖才能让时下都忧心忡忡的两个长辈放下内心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