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葛成背着手走到木雕屏风前,孟欢跟在身后观察着葛成的脸色,见葛成神色严肃,眉头轻皱的从屏风上拿下一把佩刀并缓缓拔出,心知葛成内心思绪定是难平。对于这把佩刀当中的故事孟欢多少有些了解的,葛氏先祖还是主簿时,时任军府都督便看出其有三公之相,便将自己佩刀赐予葛氏先祖。葛氏繁衍至今,此刀一直流传,但通常传给族中领袖,到今便传至葛成手中,作为葛氏当今首屈一指的人物,葛成一直为家族利益奋斗至今,如今镇抚江汉、平定巴蜀,赫赫功绩也算对得起这把佩刀了。
“主公,可是为今日之事所困?”孟欢看着葛成愁眉苦作的模样,便是试探着问。
“哎。”葛成收回佩刀长声一叹,“倒也不是,只是世盛、黄瑛言皆有礼,令吾难做决断。”
“原来如此,其实主公倒也不必困惑如此,葛将军与当今天子本就交往甚密,去年天子为谯王时,还派世子带着御医到江陵去给葛将军医病,所以葛将军维护朝廷也是自然之事。”
孟欢这番话倒也两不得罪,只是葛成皱眉转身,淡声询问:“对了,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世盛的病有那么严重?”
“也不妨,听葛将军自己说,只是往年旧疾而已。”
“那就好。”
孟欢见葛成担忧减去,还是察言观色的瞄了一下葛成的神态,随即便是装作忧虑道:“只是郑公、黄瑛还有谯斌所忧,主公不可不思啊!”
葛成闻言之后立即眸色变沉,握着佩刀的手也不禁颤了一下,随即故作平静的叹道:“吾为国家之计,定江汉、平巴蜀,可最后还是免不了被猜忌。”
“主公自然对国家有不世之功,可是要免功高震主之祸,还需早日筹谋。”
“筹谋什么?”
“静观其变。”
葛成闻言后将佩刀轻轻放回屏风上,面色严肃的走到孟欢身前,“孟欢,你跟我多久了?”
“回主公,自世祖皇帝之世便跟随主公南征北讨,如今已有十余载。”
“嗯!”葛成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也应该清楚,你我主臣十年,你是我最为信任的人,就如世盛都恐不及,如今形势至此,就算吾尽忠王室,天子也会视我为庆父之徒。”
“君子不怙乱,不为祸先,主公,我们绝对不能成为先动手的那一个。”
“那依你所见。”
“依属下所见,不如就依葛将军,如果天子真的视南府为比慕容更重之患,那我们不妨忍让到底。”
“让?如今还能让否?”
“主公可还记得,武威三年主公平定湘州徙民起义后,当今天子曾希望让宗室的吴王陈弢为湘州刺史,不过被主公以湘州刚定,当以州中宿望为之,所主公任命了黄瑛为湘州刺史。”
“嗯,没错,当时还有不少虚谈之辈指责南府无主臣之分。”
“所以属下想,不如就把湘州和梁州的刺史之位让出来,已做竭诚奉国之姿,这样可使朝廷有志之士声援南府,也可以免杨褒等小人讽南府有功高震主之心。”
孟欢言落,葛成便是负手开始踱步,面色沉重的他自然知晓孟欢此计是把双刃剑,若是把湘州、梁州之地让出,自己所在的江陵就会有鱼肉之危,但此事若不对朝廷做出让步,自己难免陷入众矢之地。
“主公,属下知当中之危,但以南府之强,让出的只不过是两个虚职而已,所以还需早作决断。”
孟欢见葛成一时难以决断,便又加重了劝谏的语气,而葛成听后,则在心中自语道:“但以南府之强,让出的不过是两个虚职而已。”随即他停在屏风前,在轻轻拂过佩刀之后,便是做出了决断,并一副临大事而不形于色的轻描淡写道:“就依你的意思让李续拟一封上书,然后去给世盛送去。”
“是,属下告辞。”孟欢领命而去,而葛成依旧轻抚着佩刀,此刻的他虽面不改色,可是也清楚,一当做出此决断,不论如何,他与下游朝廷的明争暗斗就已然开始了。
入夜,江陵城北的征西大将军葛奕军中似乎迎来了难得的清净,除了营外往来巡逻士卒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
主帐内葛奕召来了长史徐谌和邓允以及胡纶等几名属官,葛奕起身巡视了几人一番之后,便是叹声而道:“大司马今日命我负责往朝廷报巴蜀之捷之功,原本是应该我去的,但今慕容在北动静不明,所我已委让江州刺史钱会替我前往秣陵,但我会挑选两名属官同去,毕竟大司马的表文在我这里。”随即葛奕便是盯着徐谌和邓允凝神闭眼道:“徐谌、邓允,你们就辛苦一趟,往秣陵走一遭吧!”
正当邓允有些迟疑之时,徐谌早已俯首遵命,邓允也略显仓促的领命,心中的疑惑也只能在出了营帐之后与胡纶讲明了。
腊月初一,江左进入暮冬之月,随着南府报捷的使者即将到达秣陵,往日商定好的北伐大计亦是终止。
对于终止琅玡王北伐,朝廷只是官方声明解释冬季运漕不通,北伐所需的军资粮草难以及时抵达前线,遂是拖延。但在坊间所流传最广的,无疑不是南府之军已完全平定巴蜀,大司马葛成的精兵也已从巴蜀回师,更是随着南府使者将至,朝廷甚至有意让琅玡王陈冲回师广陵,种种传言也都证实了如今江左上游与下游的紧张对峙。
淮月楼内,当今朝廷的三名大臣在朝会之后像往常一样在此设宴。淮月楼与忘语轩不同,这里立在秦淮河左岸,是专门为当今朝臣所设风月之所,因为来此饮宴的非富即贵,遂被坊间称为富贵楼。
太子中庶子苏齐、中书郎何昶、丹阳尹周泽围坐在暖炉前,随着侍者将一壶温酒呈上,三人也是开始难得享受着数月来的闲暇时光。
“听闻陛下已经选好了负责接待南府使者的人,司徒大人很遗憾,并没有入选。”
丹阳尹周泽捧着一樽温酒,自南府使者往秣陵报捷的消息传来之后,这位汝南曲候的世子作为丹阳尹便是忙的不可开交。
“大鸿胪顾章、太常陆永、护军将军孔茂之、射声校尉吴潜,可以看的出来,陛下是有意而为之啊!”
苏齐微微叹息一声,言语中透着深意,周泽放下手中的酒樽,抿嘴一笑,“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来的是江州刺史钱会吗?”
苏齐神情肃然的点了点头,江州刺史钱会,出身会稽豪族上虞钱氏,家族强盛与顾、陆被称南土三豪,浙东郡县皆有钱氏的山泽和庄园,家族壮丁万余,且能私铸铜铁,如此实力却甘心趋附南府大司马葛成,想来天子也会头疼。
想到这苏齐不禁为江左前景所担忧,自从北来之后,苏齐虽然心念北方,但因道路不通,很难返回北方,只能留在江左新朝为官,且其因为司徒杜修在北声望,苏齐渡江后便被江左名士所看重,包括太子在内的多数重臣都与其交善,最后被太子陈良引为心腹,官拜太子中庶子。
相比于苏齐的忧心忡忡,何昶倒是神色轻松的叹道:“陛下也是没办法,来的钱会本就是江左豪族,用顾公和陆公正能抑其锋芒,至于安木、玄隐,那显然是陛下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依在下看不是,绍泽兄,孔茂之是琅玡王殿下的大妻舅,一个只会雅尚清谈、虚浮度日的名士却成了掌管秣陵城外三营禁军的护军将军,你这个太子妃的兄长,如今只是一个中书郎,看来这皇子姻亲也有分别啊!”
周泽略带讽刺的笑声传来,何昶闻之也只是放下酒樽淡淡一笑回应之,可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周泽的话听似玩笑,但却也是整个何氏时下的处境,如今天子只喜琅玡王陈冲一子是朝野共知,凡与琅玡王交好或是曾经的下属都封爵拜官,反观自己,虽为太子妃兄,但整个何氏子弟,都未受到新朝所重,想到此何昶也只能将苦涩藏于内心,借温酒来消心中惆怅了。
而此时的周泽和苏齐都没有注意到何昶的变化,周泽继续侧着身不拘礼节的空谈道:“现在坊间都在传,说现在南府的葛公到底是朝廷的臣子,还是国家的外藩,如今南府入朝,天子要特派专臣接待,难道君臣之道只剩相互羁縻了吗?”
“恐怕南府有臣服之心,朝廷某些心机叵测之人无君上之恩啊!”苏齐坐姿放达的征神而言,周泽闻言之向前挪了挪身子,放低声调道:“孝全此言何意啊?”
“哦?”苏齐缓过神来,坦然一笑,“没什么,没什么。”随即便用腿踢了一下何昶嚷嚷道:“哎,今日难得有此闲暇,莫谈国事,何不畅谈虚语,以忘日之将夕,如何?”
看着苏齐突如而来的笑声,周泽和何昶虽都皱眉有一丝疑惑,但他们也都清楚,如今南府之事如何处理也不是他们三个能够解决的,更何况三人互有心事,似又难相互诉说,如此一来到还不如借着温酒谈虚论道。
秦淮河水流过石头城汇入大江,如今秣陵江防至新亭到石头城官军已然是临江列戍,如此阵仗,若不是南府使者将之,过往行船还以为慕容南寇。
大江之上,一艘楼船略显孤单的漂泊在江面中央,但楼船上的邓允已经可以瞭望到江水南岸随风飘扬的旌旗,此刻的他也不知该感叹命运弄人还是世事无常,没想到短短时日竟然再度重回旧地,也许已然成为了伤心之地。
随着钱会和徐谌走了过来,还有些伤神的邓允有些反应不及,在钱会魁梧的身姿到了自己肩前邓允才缓过神来,知趣的退到钱会身后。
邓允初闻钱会之名时,还以为钱会是那种风度翩翩的南土贵公子,但亲眼目睹之后,却有些感慨,钱会身高八尺,有着北人的强健体魄,连鬓接唇,气度雄豪。此刻他正手握船杆,深邃的双眼望着江边南岸。
钱会是南土豪望,历来对北来的陈宋宗室、世族感到不满,因其家族世代繁衍于会稽,但随着南来避难的世林不思复归家乡,反倒是在浙东一带圈地占山泽,做为会稽豪族的钱氏自然对这种现象感到不悦。
随着楼船距离南岸越来越近,临江列戍的旌旗和牙门军也逐渐映入钱会的眼帘,只是钱会的口气对此无比不屑。
“天子真是够客气的,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恐怕慕容南犯也未尝如此啊!”
身后的徐谌和邓允闻言皆是不发,使得钱会回头而望,冷笑一声后问道:“怎么?你们怕了?”
“额,使君壮言,下官难以回言,只是大司马临前嘱托使君要简兵轻行,还望使君到了秣陵谨慎行事。”
徐谌语气平和的劝言让钱会又是冷声不屑一笑,“主公多此一举了,现在在想独善其身,哪有那么容易,你真以为一艘楼船装着从巴蜀送来的所谓天府贡物,江左那个天子和那些尸位素餐的言官就会把我们当忠臣了?不会的!”
钱会用豪爽的声音喊出最后一句,让邓允都不禁低头窃笑,徐谌瞥了一眼之后也只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心中暗叹:“主公选这位来此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葛奕深知钱会对下游朝廷的仇视,若不节制,他定当率领江州舟师顺流而下,葛奕便上奏大司马葛成希望钱会此行能够“简单”一些,免得让朝廷感到紧张。而葛成也是同意,并亲自写信给江州的钱风,钱风得信后虽有不甘,但也只能奉命行事,虽然钱氏能够私下造甲募兵,但同时对抗朝廷和南府那无疑不是自杀行为。
随着楼船靠岸,临江而守的牙门军和负责迎接的孔茂之见楼船上只有数十名白衣仆人和贡赋之后,也都是松了口气。但得知南府此行只有一名刺史和两名属官之后,孔茂之又觉得南府对朝廷多少有些藐视了,外藩尚派王子贡奉,南府却如此儿戏。
而在简单的一番寒暄后,邓允深感孔茂之的风度翩翩,这位容貌不凡的世家公子言语间透露出的皆是清谈之风。随着孔茂之亲自护送几位从南府来的“客人”去住所,到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住所让钱会脸色大变。
石头城,这座秣陵城西上游的坚固要塞,扼守在秦淮河的入江口,犹如秣陵的守护神,在这龙蟠虎踞之地,这样一个招待南府客人的地方,恐怕不只是钱会,就如徐谌和邓允都感觉到一丝不爽,朝廷这样招待南府之使,额外之意已经不言而明。
“将军,朝廷是在向我等炫耀如今官军是兵强马壮吗?”
随着夜色降临,石头城外的火把格外明亮,不过每一个火把都代表一名营兵,钱会看到这些后直言不讳的问孔茂之,倒让孔茂之有些不及尴尬作笑。
“怎么会呢?使君多虑了,石头城虽为要塞,但依山傍水,景色不输武昌。”
孔茂之搓手而笑,言语间皆是清谈口吻,而钱会则是避轻就重,用手指着四面八方蔓延到清凉山的火光,“将军,我指的是这些。”
“哦。”孔茂之的悠闲神态有一些凝结,他转念思后笑着回答:“额,几位是贵客,又有南府送给国家的贡赋,自当要护卫周全了。”
“那这也太周全了。”钱风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豪放而道,孔茂之也只是愣在原地作笑。而在邓允眼中,此刻的孔茂之倒像是一个楚人,他文质彬彬,举止不失风雅,与钱会形成鲜明的对比。
清凉山下一座驿馆内,孔茂之将钱风、邓允、徐谌三人送到此处也算是完成了任务,而钱会则是负手在馆内踱步观望,并且不时的感慨:“秣陵啊秣陵,没想到在我重归时,你终究再也不是吴人的秣陵了。”
钱会这则感叹的言外之意多少有些不谨,这是许多江左隐士长叹之歌,但隐士多为暗讽,并不像钱会这般,只是孔茂之听后却皱着眉头有些难为情的上前,“额,使君还未知晓天子之意?”
“难道将军是想说天子把我等安置在这里,就是不想召见我等。”
没等钱会质问,徐谌急声开口,孔茂之莞尔一笑,这一次倒是不假思索的回道:“正是,天子已命大鸿胪顾章、太常陆永和射声校尉吴潜明日在石头城设宴来为几位接风洗尘,同时对南府此次西征的将士们进行封赏。”
“嗯哼,都是老熟人了。”钱会在一旁冷笑而道。
而徐谌听后则是紧绷着脸,视线若冷的看着孔茂之,“这么说来,我们远道而来就只能停在这石头城了,那这贡赋......。”
“这个不劳阁下费心,自南府所进献贡赋,我等今日便送往台城。”
徐谌被孔茂之的回复说的一愣,但这显然就是天子本意,而额外之意,隐射的就是天子对南府的不满和防备,说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钱会此刻也是紧绷着脸,在对徐谌使了一个眼色后,徐谌便是上前一步,声调也缓和了许多,“将军,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强求了,只是这当中有些是南府官属送给秣陵贵人的,您也知道大司马也是要走走同属关系的吗?”随即徐谌又瞄了一眼邓允,“另外,这位小兄弟月前才到南府入仕,这秣陵城中的亲戚友人也许走动走动,将军您看可否行个方便呢?”
邓允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就莫名其妙的被徐谌卷入其中,待他反应过来时,孔茂之为难的眼色已经落在他身上,“这、这恐怕......。”
“将军,只是入城探望,时不过一日,若是晚了,我等返回南府也是要受上位责罚的,将军,走动亲戚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南府路途遥远,许多掾属与秣陵家人都是常年不见,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徐谌说完拱了拱手,孔茂之虽然面上带着得意,但还是皱眉而问:“家人?可我听闻,南府为官者,家属皆是随行,少有在秣陵居住的啊?”
“额,这个。”徐谌变的有些吞吐,随即便看向邓允,面上的笑容与眼神中的警告让邓允知晓他是必须要入秣陵走一遭了。
“云猷,你不是要去傅阳侯府吗?”
“正是。”邓允言不由衷的快速回答,孔茂之闻言皱眉思索了片刻,“阁下与傅阳侯有亲?”
“不瞒将军,在下却与傅阳侯有亲。”
邓允的回答看上去还是诚实,孔茂之又是思量片刻,在上下打量了一番邓允后,便是轻轻点头,“好吧,既然如此,阁下准备好之后通知我,随我一同入京好了。”
“那就谢过将军了。”
徐谌抢在邓允前面拱手而礼,孔茂之也是面带疑色的回礼,“那我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