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的饮宴气氛剑拔弩张,而在秣陵宫场面亦是有些血腥。西堂内,杨褒身着冠服领在前面,身后两名白甲禁军正拖着一个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小黄门,直到禁军将这个瘦小的身子仍在殿上,这个披头散发、浑身仿如没有一块好地方的黄门才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随后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皇帝陈旭正坐在御床上满面愤恨,守在两侧的姜膺和薛毅也都在用轻蔑的视线望着自己,阿秋没想到,短短一夜自己的命运就会如此,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反倒是如动物尸体一般蠕蠕匍匐在地,静静的等着自己最后悲惨命运的结局。
杨褒缓缓走到皇帝陈旭身前,躬身拱手道:“陛下,此小黄门口甚紧,到最后也只是说自己只是出宫打听自己家人在南府的情况,对于私通外臣等罪名一概不认。”
话音落,陈旭愤怒起身,面目的肌肉都在颤抖,眼神如刀一般盯着匍匐在地上的阿秋,“真是岂有此理,以奴告主是大逆,台城怎么会出这种东西,黄门令何在。”
“老奴在此!”
皇帝陈旭的愤怒声刚落,黄门令奚春便仓惶着进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且狼狈的向前爬了几步,“陛下,老奴罪该万死,但老奴实在不知这个畜生是如何出宫的啊!”
“哼!台城的小小黄门竟能出入几重宫墙,朕的饮食起居都是这些人侍奉,如今台城出现了这种东西,你让朕怎么相信你能保证朕的膳食不会出问题。”
“请陛下放心,老奴一定将此贼同党一一找出,请陛下放心。”
黄门令奚春在皇帝陈旭愤怒的喊声中匍匐跪地,额头也是渗出冷汗,后背也是瑟瑟发抖。见皇帝陈旭怒气难消,薛毅只能淡声劝道:“陛下息怒,此事若查恐难免惊动内外,还需从容查办。”
“滚出去!”陈旭闻之便对黄门令奚春冷斥一声,可黄门令却迟迟不肯起身,依旧是身子发抖的跪在那里。杨褒见状便是皱眉而问:“黄门令,还有什么事吗?”
“额、这......。”黄门令微微抬额,随即便是颤声道:“陛下,司徒...司徒大人在外求...求见,不知......。”
“不见。”
“老奴遵命。”
黄门令这一次仿如逃命般退出了西堂,而看着皇帝陈旭怒气未消且一脸厌恶的模样,杨褒面上隐藏的欣喜之色已经渐渐浮展嘴角,自从昨夜从女儿杨曦儿口中得知忘语轩发生的事后,杨褒就开始上蹿下跳,直到将阿秋捉拿在案,但他最高兴的自然不是因为一个小黄门,当然是皇帝陈旭与南府的裂痕终于渐渐出现了。
“陛下,司徒大人说不定有什么要紧政务,还是...还是召见为好。”
薛毅的劝告只是让陈旭皱了一下眉头,而姜膺则是摇头否定道:“哎,还是算了吧,这等场景还是莫让司徒大人知晓了。”
他用轻蔑的眼神对着阿秋扬了扬首,薛毅发出怜悯的叹息,而天子却是越看越气,善于察言观色的杨褒立即下命,“将此逆奴拖到掖庭狱去。”
两名白甲禁军便又是拖着阿秋退出了西堂,姜膺在一旁却是冷讽道:“难道不杀吗?”
“诶,此事不急。”
“不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陛下欲控南府,最应该防的就是此等小人啊!”
杨褒闻言点了点头赞同,随即便又是对皇帝陈旭拱手道:“陛下,此逆奴昨夜所通之人正在石头城,是否可以急令玄隐将此人拿下?”
“不可。”薛毅急声制止,面色有些急的劝道:“陛下,逆奴之言岂可轻信,现在证据不明,怎可随意抓捕南府之臣,那样岂不是令南府将士寒心吗?”
“沉坚,此事有缓乎?吾已调查清楚,逆奴在这后宫所窃国家机密岂止一二,吾等密谋若传到南府,祸不远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杨褒随即又急声劝皇帝陈旭道:“陛下,传递消息者本出自傅阳侯府,若是不愿抓人,可召傅阳侯进宫,让他去留人。”
“此事怎么又把傅阳侯牵扯其中了呢?杨相,南府所觐之礼,这秣陵所收的达官贵人岂止傅阳侯一家,难道都要把他们牵连进来吗?”
“够了!”
正当薛毅和杨褒争论正激之时,陈旭右手恨恨的砸在了御床上,杨褒、薛毅和姜膺纷纷俯首道:“陛下息怒。”
皇帝陈旭白了白眼,沉声一叹,随即用手揉着眼角,“朕略感疲态,三位卿家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此言一出,杨褒看的出陈旭表现出的为难以及无助,那种下定决心与南府对抗又不得不困于当前无能为力,就算南府之危今日初现,但是以眼下朝廷的实力想要对抗南府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一点陈旭还是清楚的,如今朝廷之弊毫无疑问就是下游朝廷权重而兵轻,上游权弱而甲强,如此困局想要破解岂非易事。
台城西堂外,葛遥身着三梁进贤冠服侯在外面迟迟未走,虽然黄门令之前面色仓惶劝他先回去,可是他手中攥着的公文却让他留了下来。而在杨褒、姜膺和薛毅自西堂而出与他迎面相遇之时,葛遥只是以名士之礼拜之,杨褒、姜膺虽然躬身回礼,但是二人眼中透出的敌意还是让葛遥心中不舒服,薛毅虽然友善,但简单的寒暄两句后,还是如避嫌一般找个借口告辞。
在黄门令出来之前,葛遥就已经猜到天子在见此三人,其实这已经不再是庙堂上的禁忌之言,自谯王登基,陈旭与葛遥的关系在潜移默化之间就已经慢慢改变,这对昔日的同龄兄弟如今随着身份的转变从之前的知无不言、休戚与共变成了如今的相互猜忌。谯王登基葛遥被拜司徒、中书监、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可谓全国政务咸决于遥,但随着天子亲近杨褒、姜膺等反对葛氏之臣,君臣间已是渐渐疏远,葛遥也从昔日的独断政务,到如今万事以天子亲专在做决断,也希望如此能缓和君臣之间的关系,但想找回昔日之好恐非易事。
而自东宫而出的太子中庶子苏齐看到这一幕多少有些不满,在这偌大的台城之内,葛遥温雅却又孤独的身影让人看着多少有些寒心,苏齐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葛遥手中厚厚的公文,随即面露笑容,“司徒大人,要觐见天子吗?”
“哦。”葛遥轻叹一声,挤出苦涩一笑,“是啊,有些政务需要天子亲断。”
“陛下难道不见?”
听着苏齐言语中透着的惊奇,葛遥只是苦涩作笑,缓和点头,而苏齐转念一想如今葛遥之处境,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若是放到以前,天子拒见葛遥传出去恐怕也只有少数人会信,但如今不同了。
“既然如此,公还是暂回吧!”苏齐淡淡劝着,葛遥又是叹气望着西堂,他之前还在想杨褒、姜膺、薛毅走后,天子会见自己,可是自己终究是奢望了。无奈之下也只能无奈点头同意道:“好吧。”
“司徒大人如此急见天子,可是有重要政务,莫非又是北方出了什么事?”
回去路上,苏齐一边瞄着若有所思的葛遥一边试探着问,葛遥回过神来莞尔一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督运令史那边传来急报,如今隆冬之际,运漕不通,之前调备给北府的军资恐怕要等一等了。”但又看见苏齐面露忧虑,葛遥又是安慰道:“最近北方道路不通,消息断绝,慕容似乎有意为之,他们派游骑袭掠淮北各郡,目的似乎就是要扼断北来消息。”
苏齐闻之重重的点了点头,谯王登基后,原本筹划的南北共举夹击慕容的大计,随着朝廷种种原因而被迫停止,这让原本在北方依靠个人声望支撑各路反慕容诸侯团结的司空府独木难支,最终慕容调集黄河守军一举击溃了司空杜修的幽州军队,蓟县丢失,杜修不得退到辽西,但根本以失,杜修只能寄于宇文氏的势力之下,到如今生死未卜,作为故吏且为外甥的苏齐自然忧虑北方。
“吾数次上书天子,希望能够让我北归,虽然天子同意考虑此事,但是太子却不想让我北归,如今北方战事颓废,我就怕司空府出事。”
苏齐挤着眉头,一副忧人之忧的模样让葛遥也是轻叹而道:“司空在北已近十年,忠于王室功于社稷,相信他一定能够渡过这艰难之境,不过孝全你北归之事还需谨慎,如今慕容强势,若冒然北归,恐难周全。”
“谢公善言,不过......。”苏齐停住脚步,深深的看了一眼葛遥,“司徒大人如今身处争议当中,上至朝堂下至坊间议论纷纭,皆言葛氏权盛,有移宋鼎之心,公身处这龙虎之地,也当谨慎行事啊,这台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隐藏的危险岂差于沦丧慕容铁骑之下的各州郡啊!”
“呵,吾自幼与陛下相识,总角之好至今,近四十载,自盛世到这乱世,紧随相依到这江左寄人国土,如今陛下隆兴南土,我葛氏之忠心日月可明,若陛下真受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挑拨,我到不如装个糊涂翁,且求安度余生罢了,没有这五时朝服,一袭青衣归府倒也落个自在。”
看着葛遥面上轻松的笑容,苏齐心知葛遥心有怨言,便是笑道:“司徒若有此心倒也不负社稷,在下也信天子与公自会共患难,只是石头城那边恐怕天子不会那么想。”
葛遥瞬间止步征在原地,苏齐继续说道:“在下对坊间所传南府之事权当谣言,只是那些清谈之人所论之点在下还是赞同的。”
“哦,孝全也流连秣陵虚谈之所?”
“只是闲逛,但当中一言还请司徒静听,士子皆云时下江左找一个反南府葛公之臣容易,找一个既反南府葛公又反司徒葛公的庙堂之臣实在是难,葛氏二公掌于上下,分陕之势已成,天子自会头疼......。”
苏齐的话还未说完,葛成便是一边谨慎的看着周围一边伸手制止苏齐,并且压低声调劝道:“孝全就权当此言是清谈之言,虚谈之地所议论也只是空谈而已,怎能与国家之事联系在一起呢?”
“在下怕的就是这个,所以希望司徒能修书劝一下南府的兄长!趁着矛盾尚在襁褓之中,总该有人让步啊!如今葛氏子弟已经遍布朝堂内外,葛氏门生遍及天下,公总不能让天子一在退让吧!”
听着苏齐的诚意相劝,葛遥紧皱眉头,他又何尝不知这一点,但是要让南府那位兄长让步岂是他一封书信所能办到的,他也只能默默不回,面露难色的走在这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台城之中。
到了尚书台,葛遥与苏齐拱手作别后,一个小黄门快步走了过来,到了葛遥面前便是躬身俯首道:“司徒大人,陛下在华林园设宴召见您,请司徒大人速往。”
“哦,知道了。”葛遥闻言便是紧锁眉头,但见小黄门一直躬着身子不肯离去,葛遥便知晓了天子之意,这是要他立刻赶去华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