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兴二年的元辰之夜,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皇子琅玡王陈冲被刺杀于广陵军府,消息传到台城之时,杨褒、姜膺等人第一时间替天子下诏,命秣陵和广陵两地戒严,可消息还是泄露出去,但因为此事过于敏感,世家府内都少有议论,秣陵城内的清谈之所更是戒口不谈,但是南府不同。
消息传来之时,已经是初二的下午,南府瞬间沸然,江陵更是有了战前气氛。且传大司马葛成当时正在楷书题字,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笔落砚中,随即召来了尚且未归镇的刺史、郡守和南府诸将。
一时江陵街巷车马并行,躲在街巷两旁的百姓先是议论纷纷,随即便感忧虑,在他们看来,南府历来征伐皆是此景,因为江陵上一次如此,还是在征巴蜀之前。
葛寒在世子府内来回踱步,一袭青衫的邓允赶到之时,两人的话音差不多撞在了一起。
“你来了......。”
“听闻......。”
随即两人都是默然半响,但还是邓允率先说道:“听闻琅玡王在昨夜被刺杀了?”
“嗯。”葛寒眉头紧锁的注视着邓允,邓允也自然清楚葛寒面色的愁容,不用想也知晓,琅玡王遇刺,天下人都可能把元凶之首放在南府头上。
“是什么人干的?凶手抓住了吗?”
葛寒被问的征住半响,旋即迟疑的点了点头,“广陵军府兵马强悍,宴席之中刺客都没有机会,宴会结束之后,他回营途中,便遭遇了刺杀,凶手用蜀弩一击致命,军营之内自然无处可逃。”
“蜀弩?”
“不错。”
邓允叹了口气,蜀弩精良,也只有南府有制造能力,刺客选择蜀弩,一是方便,二可能就另有深意了。
“既然如此,刺客肯定也活不了了?”
葛寒眸色幽森的缓缓点头,“没错,只是当中出了一点意外。”
“意外?”
“嗯,刺客是北来徙民,之前北伐青徐时以萌客征丁的身份应征,据说此人是北府弓马营的精锐,但不知为何原因生逆主之心,刺杀之后,负责追捕的是我的堂叔—在北府任谘议参军的葛霆,刺客穷途末路之后自杀了。”
话音落,邓允的眉头微微皱起,如今所有的讯息都把矛头指向了南府,“恐怕这个说法会有两种。”
“没错。”葛寒毫不犹豫的点头赞同了邓允的说法,“南府与下游的消息传递是最快的,如今台城已有定论,刺客是被堂叔带兵乱箭射杀的,最关键的是朝廷传诏命堂叔暂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现在堂叔真的是有口难辨啊。”
“可朝廷以此就把罪名强加到南府大司马头上,是不是有些勉强了。”
“哼!恐怕这罪名并非是想加在父亲头上,而是整个葛氏。”
邓允闻言略略一征,也是了然于胸,若是琅玡王无事,说不定局势能够延缓,可是如今琅玡王被刺杀,这山雨欲来的战争是越来越近了。
“那大司马该如何应对呢?”
葛寒轻叹了口气,淡淡而回:“我刚从父亲那里回来,整个大司马府现在吵成了一团,但无非就是两种,一种就是引兵备战,一种就是维持现状,静观朝廷变化。”
“那世子的判断是......?”
“哎...我能有什么判断,只是局势对南府愈发不利...。”葛寒欲言难言的瞄着邓允,随即询问:“你认为天子会动手吗?”
看着葛寒神色不定,邓允倒是心中作笑,看来到了关键之时,这个好战的大司马世子还是有些举棋不定的。
“我想天子不会立刻动手,但是杨褒和姜膺的主张恐会被天子采纳了。”
“嗯。”葛寒赞同的点了点头,若是天子之前对葛氏忌惮但圣心难定的话,那如今可以说是山雨欲来,所有的不满都会侵泄在葛氏头上,而自己的父亲大司马葛成则是首当其冲。
“那依你之言,南府应当早做筹谋了?”
“这......。”邓允神色有一丝迟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之前南府与朝廷对峙毕竟还算正常情况,但是现在局势已经大有不同,如今琅玡王遇刺,虽然他心里清楚,刺客的背后肯定不是葛氏,但却无声无息间嫁祸给葛氏,那如今上下游间已经不是权力斗争了,掺杂着私仇的恨意最难平。
如今国无锐气,江左朝廷所立不足半载,但已有内战兵戈之息,北方坚持抵抗的势力已经渐渐被慕容消灭,慕容整合中州之后难免会兵临淮水,可如今江左朝廷却是内斗不休,这让邓允内心五味杂陈。
而葛寒抿着嘴角,看着邓允略带焦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轻轻的拍了拍邓允的肩膀,如今这两人倒也算是默契,邓允知晓葛寒所忧,葛寒亦知邓允夙愿,既然双方都想保持沉默,不愿说出各自不愿的事,倒也不必讲出来的好。
新年初三,台城依旧戒严。含章殿外,皇太子陈良领着彭城王、昌安王及陈留王几位小皇子和后宫妃嫔跪守在殿外,但自从天子得知琅玡王遇刺后,便一直昏迷不醒,期间几位太医流连于含章殿,他们的神色慌乱,让太子陈良甚是紧张,不过今日太医的一句“陛下只是气力虚浮,已无大碍。”让太子陈良和跪守在殿外的皇子、妃嫔们松了口气。
尚书台内,尚书令杨褒在屋内眉头紧锁、面色深沉的来回踱步,而姜膺守在一旁倒是面色轻松,自从琅玡王遇刺事发后,最忙的或许不是太医院的御医,而是杨褒。
自天子难以承受爱子被刺杀而哀惊气绝之后,群臣哗然,一时间台城群龙无首,不少官员都希望葛遥能出来主持大局,但是没想到杨褒却转而掌管了台城军政,这也是第一次朝廷遇紧急事务,没有了葛遥的身影,百官多数都为此不平,这些杨褒都看在眼里,但琅玡王遇刺,杨褒内心又何尝不慌。
随着阁门打开,一名尚书台的官吏俯首走进,俯首跪地后呈上一份急报,“禀令君,这是广陵北府孔将军传来的急报。”
杨褒眼神有些放光的拿过后轻轻的摆了摆手,官吏便俯首而退。而杨褒此刻则变的有些纠结,仿佛手中的这份急报是催命符一样,自他接手台城军政,在调查琅玡王遇刺一事上可没少用心,他首先断定刺客一定是被葛霆的追兵乱箭射杀,至于葛霆本意如何他故装不可揣测,随即又命琅玡王的小妻舅孔寅之调查刺客的底细。
“杨相真的要这么做?你可清楚如今百官对令君颇有微词,更何况陛下那里的态度已经表明,难道您真的要继续下去。”
姜膺静静的看着杨褒,他的话似提醒又是劝告,可杨褒眯着双眼看着手中的北府急报,随即哀叹一声,“殿下遭此大难,岂非国家之失陛下之痛,吾若不作此,你我富贵暂且不论,门户能存都尚且不定,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话虽如此,可是陛下已经任命葛霆暂代北府都督,就是在告诉令君,此时要安稳局势,切莫要激化葛氏对朝廷的不满。”
“这个我当然清楚。”杨褒有些激动的发声,随即又冷静下来,“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此举也有令一层意思,那就是想制造天下葛氏全据的舆论,毕竟现在朝堂皆为葛遥不平,陛下自然知晓官军根本不是南府的对手,若舆论又不在陛下这边,那岂不是让陛下一辈子都下辱上凌吗?”
姜膺闻言并未反驳,杨褒也并非全无道理,如今江左所能控制的州郡并不多,而现在除了桓宇的豫州,江左朝廷所控之州已经全数落到了葛氏之手。
“只是...如今情势对你我皆不利,不如、不如效仿南府,暂作退让。”
“箭已上弦,岂能收弓!”杨褒冷冷的一字一句说罢,便是咬牙拆开了从北府送来的密报。
姜膺注视着杨褒的举止,他并没有对这封毫无意义的急报抱有多大的希望,可是杨褒此刻却是眉头紧锁,仿如那信中早已把刺杀的真相一字一句的记录了下来。
“我要去含章殿。”
杨褒的身影早已出门,姜膺本想追上,可是看着杨褒仓促的步伐在这台城内早已失去了人臣拘礼,所便停在门口,内心也在揣测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含章殿外,皇太子陈良和小皇子以及嫔妃们仍跪守在此,但皇子嫔妃多为养尊处优之身,如此之苦岂能久受,年龄尚幼的昌安王和陈留王都不时的晃着身子带着困意,而嫔妃们面色多有怨意,唯独皇太子陈良傲然挺立,面色坚毅。
随着杨褒的到来,太子陈良先是不屑的瞄了一眼,随即便见杨褒和守在殿外的小黄门窃窃私语了几句后,小黄门转身入殿。而杨褒这时才发现皇太子陈良的存在,他连忙俯首跪地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陈良刚要回礼,而身后十六岁的彭城王陈海却拉了拉陈良的袍服,陈良这才反应过来,此时的他是皇太子,是陈宋未来的皇帝,怎能跪地向臣子回礼呢。
“杨令君,虽说公务繁忙,但这入宫面圣的礼数可轻慢不得。”
“这......。”杨褒一时哑口,便是尴尬的笑了一声,同时应对着皇太子陈良和彭城王陈海的冷漠目光回道:“谢太子诫告,臣心念陛下,又有要紧公务,所便失臣子之礼,臣之罪行,必向陛下请罪。”
这最后一句话多少让陈良有些听着不舒服,杨褒这言外之意好似在告诉自己,你是太子还不是天子。而陈良身后的彭城王陈海自幼无学术而有武干,性格豪迈,所以最看不上杨褒这类弄权之人,此刻的他盯着杨褒的视线冷酷无情,让杨褒不由得心生寒意。
“杨令君,陛下已经醒了,召你入殿。”
随着小黄门出来通报,杨褒终于体会到了一丝解脱,但他还是有些不把太子陈良放在眼里,在起身得那一瞬间才发现没有对太子礼别,这一次不仅让彭城王陈海有些压不住愤怒,连那些妃嫔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向杨褒,只有太子陈良暗地里将袖中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含章殿内,天子在黄门令奚春的服侍下面无血色、略显虚弱的背靠在御床之上,在杨褒进殿匍身大礼之后,又在黄门令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陛下。”看着天子有气无力的模样,杨褒扑通跪地,瞬间涕泗横流,“陛下,琅玡王遇刺,臣悲痛欲绝,但望陛下振作,宗庙、社稷还指望着陛下呢。”
“哎...”皇帝陈旭看着用朝服抹泪的杨褒,不禁哀声作叹,“好了子连,朕无大碍,起来吧!”
听闻此言,杨褒还是抽泣半响,然后才擦着眼角缓缓起身。皇帝陈旭一旁候着的黄门令奚春见杨褒如此,不禁眉头一挑,随即俯身而道:“啊...陛下,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子及后宫的娘娘们还在殿外候着呢。”
“哦?”陈旭仿如恍然大悟,随即又是一叹,“朕倒是忘了,你去告诉太子,朕没事,让他们先回去吧,朕会召见他们的。”
“老奴遵命。”
黄门令向殿外走去之时,刹那间和杨褒对视了一眼,虽然双方都看不出对方到底是有意无意,可是杨褒清楚,宫中宦者最擅长的就是择主渡世,在黄门令眼里看来,天子不豫,最先见到的人自当是太子,可是杨褒如今却越居太子之上,黄门令自会抓住时机像太子示好。
“子连,今日见朕是有什么要务吗?”天子此刻面无表情,但是丧子之痛却终究难以隐藏,杨褒上前一步之时,仍旧看的出天子泛红的双眼。
“陛下,臣已经初步调查清楚刺客的底细了。”
“谁?谁是主谋?”皇帝陈旭猛然站起,但一时着急,身子还是有些站不稳,杨褒立即过来搀扶住陈旭,“陛下莫急,坐下听臣慢慢说。”
“这是北府征虏将军孔寅之连夜送来的急报,上面就是刺客的底细了。”
听闻此言,皇帝陈旭透出失望之色,他还以为北府这么快就查明真凶了呢?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希望也只是枉然。
他伸出苍白且无力的手,拿过杨褒双手呈着的急报,随即缓缓拆开来看。
“阿旦...傅阳侯府,怎么又是这个傅阳侯?”
天子皱着眉用手甩了甩急报,随即便是有些无奈的扔在御床上,用手揉着额头,作为父亲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作为天子,他一想起自己最看重的皇子竟然死于一个徙民之手,内心即愤怒又悲痛。
“陛下,此事兹大,不过也确实,最近从傅阳侯府中出去的人多少有些猖狂了,臣请陛下......。”
“不可!”陈旭急声打断了杨褒,“朕虽然急为爱子报仇,恨不能族诛幕后真凶,但朕信得过傅阳侯,他出身清贵,且又是老太妃外属,不可能做出如此下流之事的。”
“陛下,此时此刻庙堂还哪有可信之人呢?若此事不查个明白,天下必当议论纷纭,到时候你让臣如何面对故去的琅玡王呢!”
杨褒的哭求让陈旭无言以对,但他内心多少有些欣慰,看着琅玡王的故吏仍旧如此忠心,自己也陷入了纠结。
“陛下,想想琅玡王,这个为国家立下不世之功的栋梁,如今却是这等下场,陛下就真忍心让此事成为史家笔下的谜案吗?”
这一次天子多少有些被说动,陈旭虽有迟疑,但还是用拳轻轻的敲了敲御床,“好吧,让吴潜去,记住,不可对傅阳侯无礼,不许下狱,尽力安抚傅阳侯府夫人,不可惊动他们,让会稽都督王襄暂且封了傅阳侯在会稽的庄园,所有萌丁都需调查,就这样吧!”
“臣、遵旨。”
杨褒俯身缓缓退去,被宽袖遮住的脸上呈现出了一丝狡诈的笑容,此刻他似乎没有了之前的涕泗横流,倒是变的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