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黄吕大钟般的钟声自午门钟楼上传来,提醒着卯时已到。
午门随之洞开,候在门外的文武百官按照次序,按文武阵容,分别从两侧的门洞进入紫禁城内。
上至位极人臣的内阁三殿大学士,六部九卿,下至七品的都察院御史,都得从金水河两侧的汉白玉石桥上毕恭毕敬的走过。
随即按照次序在奉天门前站定。
一阵阵冷风从这座面阔九间的外朝正门吹来,冻的夏源不禁缩了缩脖子,真尼玛冷。
这会儿也不过早上五点左右,又是秋众所周知,京师是没有秋天的。
所以现在完全可以当冬天看待,还好他晓得这大明朝的朝会是在奉天门前举行。
起床之后,在官服里头特意还穿着袄子,不然要是信了电视剧的邪,以为是在金銮殿里头。
这会儿可能得冻死。
在京城当官真的很不容易,大早上四五点的时候就要开始喝西北风。
地方官员这会儿正搂着美娇娘睡大觉呢吧?
玉阶之上,奉天门前的廊檐之下,弘治皇帝坐在鎏金龙椅上,前头摆着御案。
而在御案的左下方,同样摆着一尊椅子,朱厚照缩脖揣手的坐在上头,正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
瞧见太子也在场,在场的众多官员都是一怔,旋即压下思绪,口中齐呼万岁,并行一跪三叩之礼。
万岁声渐渐散去,奉天门前重归肃静,箫敬清了清嗓子,扯着公鸭嗓喊道:“今朝听政,皇帝若曰:众卿,可有本奏!”
“陛下,臣有事要奏。”
话音刚落,都御史刘大夏便站了出来,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
“所奏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司经局洗马,夏源!”
“.”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一个老帮菜嘴里喊出来,夏源一个激灵,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老头,你那燕国地图是刻匕首上了吗?
而且这老逼登站的这么靠前,穿着绯红的官袍,应该还是个了不得的大官。
朱厚照也瞬间清醒,睁开迷瞪的眼睛看着已是出班的刘大夏,然后龇了下牙。
弘治皇帝不动声色,其余百官默不作声,刘大夏本人一脸肃穆,数十天之前,他在这里触了龙鳞,虽未被罢官撤职,但却毫无疑问的遭到了皇帝的嫌恶。
若要修补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唯有这一条道。
自己是都御史,本就掌纠察百官之责。无他,唯有卖直示忠。
气氛安静了许久,弘治皇帝才道:“不知刘卿家所要弹劾的是何事?”
“东宫司经局洗马,其为太子属官,执掌东宫藏书,而夏洗马却是前往濮州赈灾,此与本职实为相悖,并且夏洗马此行前去,未得陛下诏命,亦未有任何朝廷调遣。”
说着,刘大夏转向一个红袍老者,“敢问闵部堂,你执掌刑名多年,夏洗马此举该如何论罪?又该如何处置?”
担任刑部尚书的闵珪思忖一番,缓缓道:“未有调遣,私自赈灾,越朝廷公器于私用,此为僭越之罪,依大明律,当斩。”
斩这个字一出口,好似带有一种肃杀之感,朱厚照登时就急了,猛地从位子上站起,“放你娘的狗屁!”
弘治皇帝表情陡然一变,想拦都拦不住,赶忙呵斥道:“朝会之上岂容伱所放肆,竟敢辱骂大臣,给朕坐回去!”
被太子殿下问候家人,闵珪似乎没有什么羞愤的情绪,年以七十二岁的高龄,仍能撩起袍服,徐徐跪倒,“太子殿下适才所言,想必是在说老臣不通我大明律法。
殿下容禀:臣是天顺八年进士,至今已历三朝。成化六年,臣便担任按察副使,现下算来,已通刑名三十余年。对大明律,臣不敢说烂熟于心,但也算得上精通。
而依照大明律,僭越之罪确为当斩。臣所言无误,倒是殿下方才所言有失偏颇。太子殿下身为我大明储君,君不密则失臣,殿下适才所言,实是过于轻佻,更非君论臣之道。”
说罢,闵珪叩首道:“臣恳请陛下命太子殿下收回此言。”
弘治皇帝倏然望向了朱厚照,“太子,向闵卿家道歉。”
“儿臣.”
“道歉!”
朱佑樘的声音陡然提高,那双眼睛如同一把锥子插过去,带着恨铁不成钢,带着失望,又还有其余的情绪,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说什么。
朱厚照像是读懂了,沉默良久,开口道:“闵部堂,本宫向你道歉。”
“老臣不敢。”
说着,闵珪又是一个脑袋磕在地上,面朝着朱厚照的方向。
弘治皇帝脸色很平静,平静如水,平静的开口道:“闵卿家平身吧。”
“老臣叩谢陛下。”
待闵珪入班之后,朱佑樘面朝着群臣的方向,似是在寻找什么,“依照大明律,夏卿家犯的乃是僭越之罪,但若以此定罪实是有失妥当,夏卿家何在?”
“臣在。”
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身为东宫司经局洗马,这朝会之上压根没有他的位置,夏源也不知道往哪儿站,索性就站在了文官队列的末尾。
见他从队列末尾出来,朱佑樘开口道:“夏卿家,你即为此次朝会所议之人,便站到这队伍前列来。”
闻言,夏源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往前走,路过刘大夏时脚步略微一顿,然后又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队伍前列,这才停下脚步。
“夏卿家,濮州地崩之后,你曾有几次劝谏朕预备赈灾一事?”
“臣有些记不大清,但五六次应是有的。”
“五六次,朕那时尚不听信此言,后来被你搅得烦了,可曾怒斥过:若要赈灾你便自己去赈。此类的话?”说这话时,朱佑樘的一双眸子深望着他,直勾勾的。
如今离得不远,甚至很近,夏源能看到弘治皇帝那双眸子里所传达出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回陛下,确有此言。”
话音刚落,弘治皇帝的左手便搭上御案,小拇指像是在抽筋,夏源接着道:“而且臣记得,当时箫公公也是在场的。”
侍立于龙椅左侧的箫敬跟着躬身道,“皇爷,奴婢当时确实在场,也记得确有此事。常言道事不过三,夏洗马却连着五六次来找皇爷禀报地崩一事,并言地崩波及数省,还屡次让皇爷拨粮赈灾。
如此骇然之事,皇爷自是不便轻信,更遑论国库未可轻动,若以此等理由赈灾,实是难服天下悠悠之口。
夏洗马最后一次来时,皇爷确实如此怒斥过,事后,奴婢记得皇爷还摔了一只青花茶盏。”
朱佑樘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夏源,“朕气急之下适才如此怒斥,可夏卿家却将其当成了口谕,夏卿家是否过于憨直了些?”
夏源俯身拜倒:“陛下,臣憨直确实有些,当时心中想的是君无戏言,因此才将其当做了陛下的口谕,而后奉旨前去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