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特里尔在烧成灰烬的小屋中发出的那声怒吼咆哮简直整耳欲聋,那是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很奇特的嗡嗡声,阿福即使已经拉着叔叔在地图中飞了很远,仍觉得似乎有一只巨大的蜻蜓在他耳边愤怒聒噪的扇动着翅膀。
阿福紧紧攥着叔叔的手,在漆黑的风中快速穿梭。叔叔宽厚的手掌里汗浸浸的,他感觉叔叔黏腻的手指就快要从他的手掌中滑脱了,“抓牢一些!叔叔!你必须抓牢我!”他在风中朝穆雷大吼道。
快到了,马上就到了。距离那么近,本应该很快才对。但是他俩仿佛在地球上兜了最远的一个大圈。终于,阿福终于看见了那片芦苇丛边棕色建筑群的屋顶,然而他们却没有刹住车,反倒是又朝前飞了一段距离,然后仿佛一个慢动作,停滞在半空,紧接着脸朝下狠狠摔进了花丛。
他们到了!
阿福顾不上疼痛,急忙爬向叔叔那边,查看他的伤势。
老穆雷的状况似乎不大好。
即便他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呻吟,也能让人听出他此刻正在被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所折磨。
阿福有些恐慌地站起来,他绝不能让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出事。他痛恨自己的愚笨,如果能早一点去往永辉岛——在地图中穿梭这项技能他和安侬相比还是差太多了。
他顾不上许多,几下拍掉沾了满身的草刺,屁股后面大约也被扎了不少,稍微走动一下就会被狠狠刺痛。
在稍微观察四周之后,阿福立刻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掉入公学校舍内,而是落入了学校臭名昭著的奇妙花园里。
阿福心中忐忑,老实讲是喜忧参半,他毕竟参观过这个危险的地方,即使肖特里尔随后跟过来,他也有办法躲起来。何况按照之前校长的介绍,这园中的每一株植物都想不择手段的找机会杀死每一个企图接近它们的陌生人——简直比最荒芜的冰天雪地中的饿狼还要饥不择食。
“叔叔,你千万别乱动,这里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学校。先别动,让我找找路,咱们得赶紧找地方藏起来,不知道那些混蛋会不会发现。咱们必须要十分小心,花园里的植物都……没怎么吃饱,我怕它们拿咱们当点心。”
“是那所该死的公学吗?怎么会……来这里?哦不……等等,你先别说话……他们会读到的。”叔叔面容十分痛苦,他仿佛在竭尽全力的挣扎着,企图摆脱一股无形力量的控制。
终于,老穆雷的神色稍稍舒展了一些,在不断喘息中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不用担心,你入学校的事他们此刻还不知道。”
“对对,我原本是要读这所学校,是圣格林斯堡公学,哦,我收到的入学书还没给你看呢。”阿福揉揉眼睛,还好,看见叔叔还能交谈,阿福将悬着的心放下来一点儿。
可是他的心脏仍旧咚咚直跳,跳得自己的胸腔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叔叔,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吗?我害怕他们又追过来。”
“那你……大可放心。没有邀请,这里没人能进来。”
这并不是一句完整的回答,可即使只有这几个字,也耗尽了老穆雷最后的力气。叔叔说完之后便咕咚一声重新躺倒在黑暗处,继续从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可怖的低沉呻吟声,他痛苦的扭动着,一面用手指死死扣着自己的脑袋,让人看起来格外揪心。
“叔叔,别这样。你别这样……停下来……”阿福张皇失措地拉着老穆雷的手,惊恐的环顾左右,企图找到帮助和答案,他需要帮助,他需要一个朋友,哪怕是一点点帮助也行啊……
“阿福,他们控制了我的大脑……放弃我吧,”叔叔在疼痛的间歇,艰难的说出了这句话。
阿福的手腕再一次被蛋白月季蜇伤了,可他压根顾不上那些疼痛,只是踉跄着站起来,一面茫然的四处走动着寻找出去的道路。他不敢把叔叔一个人扔下,他想求个路过的人帮忙照料一下叔叔,他怕自己离去后,叔叔就不在人世了。
可是……他甚至连路都不认识……在这个曾经出现在自己领域中的庄园,他如今谁也不认识……
“有人吗?”他无助地站在花丛中央,大喊着,“有人在吗——救命!”
“救命——我需要帮助——”
月亮冷冷清清的照在头顶,带着咸味的空气被海面上的晚风送过来,学校在夜色中是那么的空旷,只有这阵风将残缺的地图吹到他脚边……
“救命……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啊……拜托了……”阿福眼睛热乎乎的,他害怕极了,兜兜转转,再一次回到了叔叔身边。
一只青鸟立在枝头,静静地看着他的求救,最后震一震翅膀也离他而去了。
“阿福……”叔叔痛苦的闭着眼在叫他,刚才头脑中的那阵痛苦几乎活活将他疼死。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别管我了,你走吧……回去吧,我不属于你的……世界。”
老穆雷这句话才刚一说完,身体便被惩罚似的再一次抽动起来,可是这回,他连摆弄自己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
终于,他的一双大手也渐渐垂下来,整个人像昏死过去一样了无生气。
夜色中,满园厉鬼一样的植物,几乎随时准备着将入侵者敲骨吸髓,消蚀于无形。阿福擦擦眼泪站起来,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他明白自己想要的帮助是等不来的。
他不再害怕了,而是匆匆卷起地图,将它胡乱塞进裤兜里。
“叔叔,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找人帮忙。我去求校长,求他救你。”
疾风骤起,此刻的叔叔,已经无法回答他的任何话了。
每一根扎在阿福身上的蛋白月季的刺,就仿佛在他骨头里生了根又在皮肤上冒出了芽,每走一步都要以钻心剐骨的疼痛作为代价。
但是他没有选择。
他必须忍着腿上的疼痛向前走,每走一步都疼得辛苦,可是他越走越快,咬着牙,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叔叔,你写的日记我偷偷看了……”
“叔叔……你知道吗?我其实是第二世界的领袖……”
“拜托了,请等等我……再等一等,我一定能救你的。”
阿福吸着鼻子,索性跑了起来。
虽然步履踉跄,几次摔倒,可是他依旧跑起来了。
月色下那个浑身扎满刺却拼命奔跑的少年令人敬佩,而要做一件事的勇气与决心,足以令人忘记这一路上的疼痛。
他已经明白了什么是取舍,也懂得了时间的残酷,他清楚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他一定得为了叔叔,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亲情,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再拼上一回。
只是,直到很多年后,当阿福再次回忆过往时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夜晚,其实是自己和叔叔在这个世界中的最后一次正常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