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徐耘七点多才出现在包子铺里,一边吃早饭一边注意着对面的小区。
过不多时,老张拎着一塑料袋的蔬菜从街上拐进小区,徐耘咽下最后一口沙汤,一抬头正好看到老张的背影。
皱着眉看着老张走进楼道,徐耘不由思忖接下来的行动。
说实话,如果不使用一些非正常手段近距离跟随观察,单纯这么在路边看两眼是没办法确认老张一家实际情况的。
这也是徐耘明明看了一天老张平淡温馨的生活,却没有下定决心放弃送信的主要原因。
那么干脆直接把信送出去?
徐耘皱着眉咬了一口春卷,明明任务早已结算,他却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
徐耘的困境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上午老张出门溜达一圈,徐耘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老张从小区转到街巷,又从街巷转进超市,最后什么都没买回到小区。哪怕徐耘离得远,也能感觉到老张心事重重,同老邻居打招呼的嗓音都没前两天那么响亮。
中午吃饭的时候,闲下来的徐耘一边吃一边回忆这两天老张的行为举止。
他怀疑他已经被老张发现了。
吃完饭没多久,蹲在马路牙子上的徐耘发现老张竟然又出来了!
徐耘立马低头假装看手机,余光追着老张的身影。
待老张走出十多步,徐耘才站起身来慢腾腾跟上去。
依然是那个街区花园的方向,中心草坪的假山周围还是有一群小孩子在玩闹,这一次老张没有进花园,而是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
徐耘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时转头观察周边情况。这两天他基本都耗在小区前面那条巷子里,这周围还真没逛过。
离开街区花园没几步路,老张突然停了下来。
徐耘心中诧异,反应也不慢,掏出手机伪装,余光观察着老张的同时,顺理成章地放慢脚步。
只是速度再慢,只要老张不动,两人总会交错。
就在徐耘离老张只有几步距离时,突然听到一声“小伙子”!
这突兀的一声呼喊让徐耘一个激灵,手机差点都没拿住。
他抬头,入眼是老张那刻满了皱纹的面容,似是紧张,似是期待。
徐耘心思急转,握着手机的右手依然悬在胸前,先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迎着老张的目光,十分自然地询问:“大爷您喊我?”
见他这副模样,老张一时无言,喉结滚动一番,才艰难开口:“小伙子,你是……来找我的?”
徐耘默然。
他这副样子已经算是回答了。
老张紧张之色更加浓郁,不由向前一步,紧盯着徐耘,再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沉闷:“是二妹……是晨月么?”
终于,徐耘轻叹一声,承认了:“是,我受张晨月生前委托,来送一封信。”
说着他十分痛快地掏出信封。
看老张这个样子,怎么都不像是彻底放下了吧。
老张闻言,低头看着信封,许久才抬手接住。他过于用力,信封都被捏得起皱。
徐耘松手,出言解释:“张晨月说,如果你们生活幸福平静,这封信就不要送了。我这两天一直在观察,她希望你们不要因为她伤心难过。”
“这样啊。”
老张回应着,目光从信封转移到徐耘脸上,他嘴角颤了颤,扯出笑容:“麻烦你了。”
静了几秒,徐耘打算开口告辞:“那……”
“其实也没多么想。”老张的话让徐耘没能说出离开的词句,“这几年没怎么想。”
老张坐到花坛边上,也不嫌弃灰尘。
徐耘站到一旁,静静听着。
“二妹是为国牺牲嘛,我们都荣耀呢!不伤心。”
“嗯。”
“我早就晓得,当兵哪会没有危险啊?我早就晓得。我早就想过。二妹自个也想过。我们都有心理准备。”
“嗯。”
“老大也结婚了,外孙女也出生了,你也看到了吧。”
“嗯,小姑娘很活泼。”
许是因为谈到了外孙女,老张眉眼变得柔和:“女娃子皮得很,就跟二妹小时候一个样。”
徐耘嘴唇翕动,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得闭嘴不言。
“一家人都好得很。”老张停顿一阵,抬头看着徐耘,缓缓问道,“但也不能忘了她,对吧?”
徐耘怔然,心中悸动不已,不禁脱口而出:“你们是爱她的。”
老张没有回应,就这么看着徐耘,徐耘生出悔意,同时难免觉得尴尬。
“是啊。”老张看向手里捏着的信封,“谢谢你把她的信送来。”
老张将信仔细地收到外套内侧口袋,又用手按了按,确保没问题,这才站起来带着歉意道:“一直忘了问,小伙子怎么称呼?”
“您叫我小徐就好。”
“感谢小徐辛苦一趟。”
老张抓住徐耘的手,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用力摇动。
“要不是你送过来,我们都不知道有这封信,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这样激烈的情绪让徐耘有些不适,他尬笑着连连道“应该的”。
老张还想留徐耘吃饭,被徐耘以要赶回去工作为由拒绝了。
目送徐耘离开后,老张没有继续在外面散步,步履匆匆赶回家。
“回来了?”
正在浇花的老伴头都没回,一边观察土壤潮湿程度,一边随口问一句。
老张嗯了一声,走进家中一直保留着的张晨月的房间,把门关上后坐到书桌前,掏出怀里的信封,就这么拿在手上出神地看着。
客厅的老伴扭头看了会关上的房门,继续给下一盆植物浇水。
房间里的老张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拆开信封。
取出信纸的手甚至有些颤抖,展开信纸后,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他突然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默读纸上的文字。
最后一个字读完,老张将信纸摊在桌上。他没有太多难过的神情,怔怔地看着桌上摆着的张晨月的单人照。
照片中的张晨月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笑容灿烂。
看了好一会儿,他叠好信纸,重新放回信封中。想了想,拿起面前的相框拆开,将信放到照片后面,重新把相框装好摆回原位。
看着照片发了会呆,他取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一个视频。
视频的开头是一处正在激烈战斗的演习场地,紧接着镜头跟随记者找到了一处营地,一队女兵正在做战斗前的准备。
记者将话筒递到一位女兵面前:“你们当兵多久了?”
“我是两年了。”
“我三年!”
“两年。”
坐在一起的三位女兵笑着回答,屏幕上打出她们的名字,坐在左边第一个回答正是张晨月。
“我们知道这次演习是实兵实弹,你们之前参加过这类演习吗?”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记者重复一遍,紧接着道,“我听说这类演习是要严格模拟战场实况,可能会出现危险,你们有怕过吗?”
三位女兵互相对视,坐在中间的那位回答道:“怎么不怕?演习也是任务嘛!任务就有牺牲的可能,谁不怕呢?”
“总得上的呀。”张晨月跟着解释,“我们是军人呀,有牺牲也要上。”
记者转向张晨月,继续问:“那有考虑过,如果牺牲了怎么办吗?”
张晨月愣了一下,随即爽朗笑道:“如果我牺牲了,希望我爸爸妈妈忘记我。我家里还有个姐姐,不缺我一个!哈哈哈!”
三位女兵笑作一团,视频到此结束。
老张呆了呆,点击重播。
客厅浇完花的老伴本来准备推门进屋,听到屋内的视频声,硬是停下来,隐隐约约地听了一遍,等到老张再一次重播,她才沉默着转身朝阳台去。
屋内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老张终于放下手机,他把桌上的照片捧在手里,隔着玻璃轻轻抚着女儿的脸庞,喃喃道:“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