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后和宰辅们的眼中,赵祯从身体到精神都很软弱。
遇到事儿不会争,不会抢,不会霸气逼人,不会利用帝王的身份压制臣子。别人犯错了只会心软宽恕,见到人倒霉忍不住会出手相助。
这样的官家,最适合做太平天子。
可谁也没想到,一直以来都以软弱示人的赵祯,竟然用笏板给了曹利用一击。
官家,糊涂啊!
王曾捂额,却突然一怔。
“官家说了什么?母亲!”
官家今日是以人子的身份为母亲出头。
老夫糊涂啊!
王曾恍然大悟,王钦若呆若木鸡。
曹利用捂着脸,反应也不慢,当即跪下叩首,以示诚惶诚恐,“臣,不敢!”
但凡他敢反抗,赵祯就能令人弄死他,随后他的党羽们只能高呼官家英明。
太后缓缓坐了回去。
眼眶不知怎地,竟然就红了。
真宗皇帝后半生荒唐,把江山当做是自己的玩具。到了晚期无法理事,太后便在旁辅佐,后来一人独断。
这些年她虽然品尝到了权力的甘美,可也饱受各种打击。
她何尝不想有人能帮自己一把,为自己出个头。
可真宗糊涂,赵祯软弱,她只能把自己的内心武装起来,在无数次打击后,用疤痕化为甲衣。
可今日,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儿子为了母亲给了曹利用一击。
太后在无声哽咽着。
赵祯狠抽了曹利用一笏板后,就有些慌。接下来他不知该如何做。
继续呵斥。
曹利用可会彻底翻脸?
不呵斥,会显得虎头蛇尾。
阅历这时候成了赵祯的短板。
而阅历来自于做事,来自于经历。
但本能驱使他开口道:“你可羞辱我,却不能羞辱我的母亲!”
少年有些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太后喜滋滋的抬头,恨不能把儿子叫过来,搂在怀里,告诉他:老身以你为荣。
曹利用再叩首,撅着屁股,惶然道:“臣,不敢。臣,万死!”
王曾觉得今日的官家和往日判若两人。他跪下嚎哭,“臣仿佛看到了太宗皇帝。”
太后压住心中的激荡,平静的道:“官家却冲动了。”
这是明晃晃的为官家背书……老身说的,官家打得好!
接下来便是君臣和睦,官家为自己的冲动向太后,向宰辅们致歉。而宰辅们也欣慰的接受了他的歉意。
在一片祥和中,议事结束了。
王曾走出大殿,对病秧子首辅冯拯说道:“今日官家锋芒毕露,令人惊叹。”
冯拯年纪大了,身体多病,他缓缓说道:“那毕竟是帝王。以往,你等却太过了些。这人呐!欺负人别太狠了,否则,老实人真要发怒,比狠人还狠!”
殿内,太后走出帷帘,笑吟吟的道:“我儿今日果敢,太宗皇帝若是还在,定然会欢喜。”
赵祯心中欢喜,“那曹利用以后定然不敢再对大娘娘无礼了。”
太后突然从惊喜中清醒,“你若是呵斥曹利用,老身不觉得意外,最多赞你有勇气。可你竟敢动手……谁的主意?”
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秉性她一清二楚。
赵祯说道:“我去寻李献解闷,说了曹利用之事。李献说,在前汉,父母被人羞辱,杀之无罪!”
在汉代,若是有人羞辱你的父母,伤害你的父母,你把这人杀了,有很大几率会被判无罪,甚至被嘉奖。
这是大宋,但,赵祯那句话说的好:你可以羞辱我,却不能羞辱我的母亲!
这是一个人的底线!
太后眯着眼,“皇城司禀告,李献从小就聪明,不过多次科举不过。父母去后,依旧醉心于科举,以至于家业凋零。此子重情义,却有些单纯。可随口就能找到此事解决之法的士子,如何会单纯?至于情义……”
赵祯说了李献刚开始的态度,“……他像是避瘟神般的想避开我,可等我说了让他小心曹利用后,他便改口了。”
“这是被你的情义所动。重情义……”太后沉吟着,良久说道:“此子目光敏锐,且机变了得。为何科举不过?他酒后说自己时运不济,考官眼瞎……”
赵祯想到李献的从容,以及那种一切在握的自信,脱口而出,“定然是考官眼瞎了!”
太后莞尔,“看来,过去几任考官是有些情弊。”
晚些赵祯回去,太后招来皇城司的人,斥责皇城司对李献的查探敷衍了事,一派胡言。
“此子对官家如何?”太后问道。
跟着赵祯去李家的皇城司密谍说道:“刚开始是避之而不及,见官家出门,臣甚至看到李献眼中的如释重负。”
“我儿是祸害吗?”太后冷笑,不过,眼中的那一抹猜疑消散了大半。
“官家说了让他小心曹利用,李献犹豫了一番,臣看到他眼神颇为复杂,好似……好似接手了一个大麻烦,随后他叫住了官家。后续如何,臣不敢听。”
“大麻烦吗?”太后沉吟着。
赵祯的处境有些尴尬,说是大宋帝王,可政事掌握在太后和宰辅手中,他自己甚至还在读书。
以后会发生些什么,谁也猜测不到。
权力之下啊!
“这是个聪明人,知晓凶吉祸福。”太后淡淡的道:“老身有些好奇的是,他的先生名不见经传,为何能教授出这等出色的弟子?可是大儒?”
皇城司的密谍一脸尴尬,“太后,李献的先生……平庸。”
“平庸?可令人去试探。”既然赵祯喜欢和李献厮混,太后下意识的便想把李献的一切调查清楚。
“太后,那人死了。”
“如何死的?”
“就在李献出狱后,有人纵火,烧死了他一家子。”
太后默然良久。
“太后。”皇城司的人请示,“那李献此后可要……”
太后想到了今日官家的一笏板,摇头,“一个平庸先生教授出来的弟子,却能一眼看出朝中的暗流涌动,且瞬息便给出了收拾曹利用的办法。老身在想,此子是天赋异禀,还是……”
随后,过去几届科举的考官都被查了个底掉,其中大半贪腐。太后震怒,令尽数流放。汴京士林为之一凛。
谁也不知道这次科举反腐和李献屡试不中有关系,过了几日,张泽来寻李献,转达了赵祯的话。
“曹利用这几日颇为平静,不过皇城司的人发现你家附近有人在盯着。官家让你小心。”张泽觉得官家对李献关爱太过了些,“若是不妥,官家便令人来看护。”
此刻的赵祯还没有多年后的暮气沉沉,和他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告诉官家,我知道了。”
“你在明,他在暗。官家的意思,要不,你出门转转?”
“不必了。”
好心没好报啊!
张泽告辞。
“郎君,曹利用是英雄呢!”杏花双手托腮坐在门槛上,很是忧愁,“他权势滔天,咱们也不知晓他会如何做,我有些心慌。”
“这便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可我为何要选择他的战场呢?”李献笑了笑,“对了,家中差钱?”
提到钱杏花可就不困了,“差,不是差,是没钱了。对了,郎君不许动的那五贯钱,可以用了吗?”
“暂用吧!”李献说道:“我出门一趟。”
很快,李献把宅子抵押了的消息传到了曹家。
“阿郎。”幕僚黄鑫抚须微笑,“听闻此子是想做生意。”
曹利用一身便服,握拳轻轻捶击着身前的案几,眉间多了冷意,“老夫查明了,那日官家去寻了李献,姿态颇为恭谨,随后才有了官家当朝对老夫发难。”
“帝师!”黄鑫笑的云淡风轻,“就凭那人也配?阿郎放心,咱们无需手段,就一条,以本伤人。”
“正是此理!”曹利用淡淡的道:“太后这几日看护官家颇紧,就如同是一只老母鸡在看着自己的崽子。如此,先碾压了李献,敲打那个老歌姬。”
太后出身寒微,年轻时曾做过歌女。
黄鑫点头,“老夫定然令那李献血本无归。不过,原先准备对付李献的那些手段……”
“先搁置。”
“是!”
……
杏花得知李献抵押了宅子后,哭了一夜,第二日顶着红肿的眼睛紧跟李献,说但凡李献去吃喝玩度,她便自尽。
身后跟着个小管家婆,李献倒也不慌,他先去招了几个厨子,在家中院子里支应起一个土灶,开始教授厨子们做菜。
赵祯来过一次,见做的是猪肉,掩鼻而去,站在门外说道:“我这边和太后要几个护卫,回头盯着老鸦巷。”
李献看着他,良久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赵祯笑道:“如此最好。”
从刚开始的避瘟神,到现在的不客气,二人不知不觉,越发的亲密了。
黄鑫得知李献准备弄饭食生意,便高薪聘请了几个厨子。
“李献请的厨子是最末流的。”黄鑫笑的很是轻蔑,在这样的局面下,他若是不能碾压李献,回头就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过了两日,李献去招了十余男女,买了大车,木桶等东西。
他甚至对外说,自己准备后日开业,贩卖吃食给蔡河的漕船船工。
蔡河每日漕船不断,把各处的物资源源不断的输送进汴京城,堪称是汴京动脉。
“咱们照做。就一条,他卖多少,咱们少两成!”黄鑫对几个管事说道:“老夫要让李献知晓,即便有官家的看护,阿郎依旧能令他在汴京无立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