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看着官家蹲在那里被小女娃拳打脚踢,一个内侍想过去,被张泽拦住了。
“你还我!”小女娃没多少力气,坐在地上嚎哭。
“帝王嚎哭,上天定然会垂怜。”李献蹲在赵祯的身边,说道:“进献了无数东西,祭祀了无数次,上天给了什么?给了大宋国泰民安吗?”
国泰民安没有,倒是国祚越发衰微了,以至于赵祯都生出了变革的念头。
“那么,你们在求什么?”
李献起身,“我本想出些钱粮,可想着好歹让你也经历一番。”
定远侯走了。
红着眼睛的官家揪出了两个负责此处的官吏,本想踹一脚,可却不忍,最后闭上眼,令人严查。
接着便是赈灾,官家亲自坐镇,三司也郑重其事的运来了粮食和衣裳。
流民们欢欣鼓舞,纷纷叩谢老天有眼。
赵祯问那个妇人,“这不是官府给的钱粮吗?为何要跪谢上天?”
妇人咬牙切齿的道:“奴一家跟着乡亲从家乡逃亡,沿路官吏有好有坏,好的给些吃的,坏的把我等当做是贼子驱赶……这一路死了大半啊!贵人还觉着奴该跪谢官府吗?”
赵祯回身,面红耳赤。
他站在那里,喃喃道:“上次谁说当今乃是盛世来着?”
没人回答他。
他去了李家。
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
“他们甚至仇恨官府。”
“我打个比方,大宋讲究契约对吧!”李献说道:“那么,百姓缴纳赋税,官府需要付出什么作为对等的报酬?保护!我交了赋税,做了工,那么官府就应当按照契约来保护我等。可官府干啥去了?”
“喝酒吃肉,吟诗作词。”赵祯想到了曾听过的传闻,地方官员无所事事,时常挟妓出游,当时他还觉得此乃雅事。此刻不禁生出了杀人的心思。
“那么,官府破坏了契约,你还指望百姓对官府感恩戴德?”李献说道:“百姓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官府却失职了。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
“民怨淤塞。”赵祯若有所思。
“你读史看到了王朝兴衰,也知晓王朝灭亡来自于官吏贪腐,民不聊生。这个过程你可知晓?”
“谨受教。”赵祯正色拱手。
“信任不是一日两日能建立的,却能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官家回到了宫中,在朝会上发话,想停止斋醮。
王钦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晏殊等人纷纷劝阻。
支持官家的人也不少,双方在朝会上吵的不亦乐乎,吵到激动处,甚至大打出手。
最终形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减掉大半。”一个内侍带来了消息。
杏花觉得郎君尽力了,可却发现郎君郁郁不乐。她就问了王贺。
“郎君是个好人。”王贺目光复杂的看着老板,他久在西北,见惯了为了活命而杀人的场景。在那里,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愿望。至于旁人,至于什么家国天下,关我屁事。
可老板却在为那些流民落泪。
——李献悄然又去了一次流民营地,看到那些流民吃饱了掺着大半杂粮的饼子,幸福的在一起唱歌时,王贺发现他在流泪。
不是幸福的泪水,而是……
“这是我的耻辱。”李献在书房喝酒。
王贺在门外屋檐下,“郎君,这是帝王和宰辅的职责,和您无关。”
“可上天让我看到了那一幕。”
随后老板就说了一些令王贺不解的话,什么‘上天既然让我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些,便是要让我去做些什么’
是日李献第一次喝醉。
王贺就一直守在外面。
“爸!你别走啊!爸……”
“带我回去,妈,带我回去……”
满天星宿在闪烁,王贺和夜色融入在了一起。
第二日,李献起的很早。
他的早锻炼让王贺看着有些迷惑,练完后,李献浑身大汗,洗个澡,舒坦的出来吃早饭。
李家的早饭不算复杂,哪怕有钱了,也只是每人多了一个鸡子。
主食是蒸饼,这个季节有了菜蔬,用来做个汤,加上几块羊肉,很是丰盛。
吃完早饭,李献主动进宫。
“官家,定远侯求见。”
赵祯昨日和臣子们争执了许久,虽然感到疲惫,但第一次成功达成自己的目的,令他兴奋不已,故而晚上没睡好。
李献进来,见赵祯还在吃早饭,就等了一会儿。
“你说吧。”赵祯晚些还得去读书。
“你吃完再说。”
赵祯看了他一眼,知晓不是好事儿。
等他吃完早饭,李献坐下。
“从始皇帝开始,为了营造帝王威权,各种造假盛行。什么出生前母亲梦见红日入怀,或是出生后异香绕梁三日不绝,或是母亲在田间遇到了龙……龙的胃口真好,或是拔剑斩白蛇,或是各种异象。”
赵祯头痛,“国安兄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营造威权。”李献讥诮的道:“人越缺什么,就越喜欢去补什么。缺乏自信,于是便造神。缺乏威信,便造假……这一切我不在乎,关我屁事。”
“斋醮已经削了大半了。”
“可当下一个帝王觉得自己缺乏威权时,信心缺失时,他们依旧会重拾这个手段,用百姓的血汗去造假。”
李献目光炯炯的看着赵祯,“唯一的手段便是,断掉它!从这一代开始,彻底断掉斋醮和什么天书。”
大宋讲究一个祖宗规矩,赵祯日后也会成为祖宗,他留下的规矩也会成为祖宗规矩。
赵祯垂眸。
张泽低声道:“侯爷,官家昨日与官员们争执,削减了大半。若是彻底断了,先帝的名声……”
彻底断掉,就是发布宣言:先帝弄的这些都是假的!
孝道在这个时候无比强大。
李献苦笑,起身颔首,“我知晓了。”
当帝王把家和国融在一起时,家事也就成了国事。帝王的孝道也同样成了国事。
赵祯抬头,看着李献大步走出去,欲言又止。
“朕,是不是太过怯弱了些?”
张泽低头,“官家已经够果断了。”
换了以前的赵祯,哪里敢削减斋醮?
“人人都在说孝,天子当率先垂范,为天下做个楷模。如此,儿孙孝敬父祖,则小家安稳。千万小家安稳了,才会有大宋的安稳。孙先生说,莫要小觑了先贤的话,治理国家,便是要从那些细微处着手。”
“可国安兄却不同,他总是对人的本性嗤之以鼻,对儒学治国报以质疑的态度。”
“孝道,错了吗?”
赵祯陷入了沉思。
“帝王无私,我错了吗?”
“可若是断绝了斋醮,先帝当年的所作所为便会沦为笑柄。”
张泽低下头。
赵祯抬头,“愚弄民心……士大夫们都知晓这是在愚弄民心。唯有先帝自我哄骗,以为自己真被上天宠爱……”
“我当如何?”赵祯捂着头,痛苦的皱眉。
“官家!”张泽心中大骇。
“谁的错?”赵祯摇头。“孝道没错,可百姓有错吗?百姓无错。若是此后有帝王重启大规模斋醮……百姓何辜?”
赵祯抬头,“一边是为先帝遮掩颜面,一边是百姓生机。这才是国安兄给朕出的题目!朕,当选哪一边?”
李献缓缓走在宫中。
宫中搬运物资的内侍宫女少了大半,看着冷清了些。
他看到了前方的静贤。
“我道家与定远侯可有仇怨?”静贤平静的问道。
“并无。”李献摇头,他对道家颇有好感。
“那么,定远侯出手断我道家……”
“且等等。”李献叫停了他,微笑道:“你觉着自己便是道家?”
“贫道在汴京道家一脉,执牛耳!”静贤淡淡的道。
“在我看来,真正的道家不在宫中。”李献讥诮的道:“君王一句话,便屁颠屁颠的跑来,你求什么?富贵!真正的道家在山中,在闹市,在烟火气中,在陶然忘机中,唯独不在富贵中!”
静贤勃然大怒,“竖子无知,也敢诽谤我道家一脉吗?”
“别扯着虎皮当大旗,你想求富贵无人阻拦,可有一条,莫要祸害人间。”
“斋醮能沟通上天,上天降下福祉……”
“住口!”李献喝住了他,冷冷的道:“先帝时,各等斋醮可少了?可依旧天怨人怒,水灾旱灾层出不穷。那时你等何在?”
静贤被堵的眼珠子发红,竟然流露出了些狰狞之色,“定远侯莫要得意,先帝定下的规矩,那便是祖宗规矩。你别以为自己与官家交好便能改变这一切。贫道敢打赌,最多三年,斋醮的规模便会重新扩大。我道家一脉,当大兴!”
李献看着他,“我在一日,这等祸国殃民之事,就别想卷土重来。”
“蠢货!你以为自己是神灵吗?”静贤回头看了几个道人一眼,众人相对一视,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远处有人跑动。
接着,一个内侍出现在后面,挡住了那些搬运物资的内侍的路。
众人止步。
静贤回身。
内侍高喊:
“陛下有令,从今日起,停斋醮。此为永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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