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的话不免令我心头一颤。参照她年纪,是与丽恩同时代的人,可能比她还年长许多。打从刚才起,老妪查看深孔时就赞不绝口,即便言辞间称呼对方为走狗,但她实际对黑水仙的实力相当认可。而今她敏锐地嗅出,我身为骁鸷,或许在今生前世中认识她,不由得立即改口,并笑迷迷地开始了试探。既像在佐证自己的看法,又像心底有话要说。
“适才你说打出深孔的那人,所使的手段叫花飞魄,对不对?”老妪爬出朽木堆,朝着矿坑深处缓行,边走边叹:“在那时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那个人?而今再看你的表情,显然是我迟钝了。既然经历过闻名遐迩的雾龙牙岛事件,又怎会错过她呢?你俩认识并有了交集,哇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保留下花飞魄这个名称,果然愧疚得很哪。”
“见过,但并不熟识,那只是短短几个小时而已。”我竭力压抑心头激荡,尽可能装得面色从容,说:“正因如此,所以听别人骂她是走狗,心头多少有些不快。”
有关这个老婆子,是迄今为止我所遇上的人里,知识面最广博的一个。她与红隼虽不肯吐露自己底牌,但必然与三个地底世界存在着广泛联系,若不是单干户就是隶属其中之一。丽恩是知名的西兰花女士,在极暗世界中恶行累累,杀了许多人,她又岂会不知?冲着她的口吻,无不暗示出自己与她很熟悉。那么,倘若我能保持理智,没准能从她嘴里获悉更多秘密,如此一来也不必再去寻找编号h1-092的磁带,玛德兰那段虐恋今天就会找出答案。
然而,这种试水具有极大风险性,丽恩固然已经惨死,但玛德兰仍逍遥在世,而且现在暗世界正在查他。我不想雾龙牙岛造成的麻烦再次重演,因此只能按下不表,静待时机。
往回走出二十米,搬开挡道的焦木炭,脚下一垮人旋即摔入臭水池中,尸脂油花奔涌而来。继续往前划游了几步,衣服与脏水相接部分,凝结起厚厚一层白垢,我与老妪已然抵近一条逼仄走道。这里除了外观与魔魇中不同,但该有的,例如烂到没了外形的尸骨、成百万吨坍塌的土方、被烧融混杂进乱石里的金属条等等,一样不差的,正横七竖八挡在面前。
老妪许是嫌脏,攀着杂物爬上泥山,问我要过烟后独自吞云吐雾起来,以驱散沉积的腥气。这是片小坡道,正处在地质塌陷的边缘地带,如同地震后房屋四壁的残垣,属于相对稳固的破墟。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胡来,依旧紧贴石壁逐寸逐寸移动。就这样翻过几个拐口,来到一片暗不见底的深渊前拧亮头灯,环顾四周之下,很快找见自己头顶上方三十米处,布满蜂巢般的地质气泡带,其中一口,便是我曾拍下这幕炼狱情景的窟窿。
“你来辨一下,这是不是油气站小孩丢的。”背后传来老妪的声音,她从水中捞起一顶红色棒球帽,那正是尤金过去戴在头上的。不过老妪嘴里说着地点没错了,俩眼却盯着窄道另一端,我正想发问,她往我肩头一跳,指着黑暗尽头,道:“小家伙下来的泥洞,应该在窄壁的更深处,既然地方都到了,索性过去看看你所说的那间有门的屋子是怎么回事好了。”
我问她是靠什么来辨路的,老妪说通过观察水形,这片四阶在塌方后不久,地下水就渗了进来,塌陷后整片地带形成个勺状,故而积满臭水,溢出的部分就沿着深渊被排往更深的地底。这亦表明,活水有源头,只需观测缓慢流向,就能轻易找对路。不过,老妪问我有没有仔细查看过尸骸,我感到很突兀,刚想发问,她却摆手说不重要,看与不看都一样。
“我对这对狗男女的事丝毫兴趣都没有,咱们还是快些去寻找科西塔小姐走过的口子。万一红隼需要策应,也能及时帮上忙。”我将她驮在肩上,一步深一步浅艰难前行。
“这不正在找么?你也说过科西塔小姐出现在琥珀巨晶对面时,与你被她打晕相隔了将近半个小时。她为何耽误了那么久?正因为这里地势遭到严重破坏,造成矿山气脉断了。所以她需要用其他方式来逐步还原,那就是问鬼!”老妪蹙紧眉关,不住生疑道:“而这种事,旗镜师与黑水仙都办不到,莫非此人也是名骁鸷懂得入弧么?若如此那就太厉害了。”
“问鬼?那是什么?是像某个流派懂得审讯素魂们么?”我指着远处白花花的漂尸问。
“停,停下!”老妪忽然喝住我,指着侧边一片乱石,道:“就在这,没错了!”
此地是拐口窄壁的根部,再往前就被乱石填堵,显然已无处可去。而她手指的方向也是同样地貌,只是高出了水面几尺罢了。将老妪放下,我手脚翻飞窜上垃圾山,只见有道裂缝爬在破墟上,伸手去探勉强能挤入胳臂,反正不论怎么看都不像个自由出入的角落。
话虽如此,但顽石背面不住有阴风透来,这表明如若懂得缩骨术,能挤得进去,对面有着另一面密闭空间,而且面积不小。老妪挥手让我退开三丈,掏出旄旗紧握在手,只听得一声喊,墙面就像被无形大铁锤甩了个通透,深陷下去一大块,接着又往里继续推进几尺。随着她持续发力,不消半分钟,破墟上冒出个花飞魄般一模一样的深孔,足有三十米径深。
“愣着干嘛?还不快进?这个深孔撑不住多久,立即就会消踪!”老妪狠踹了我一下屁股,自己像阵风般闯了进去,我紧紧尾随,伴着她下到一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之地,再回头去看,远处的孔口已缩得只有风扇大小,眨眼间将来路重新封堵起来。
“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难道山石是活物么?”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由高声叫道。
老妪擦亮旗尖上的绒毛,微光透了上来,映亮她那张绿惨惨的脸,显得既神秘又可怕。我猝不及防撞见,脚下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急忙拧亮了头灯。然而,更怪的事紧接着发生,那就是冷光束立即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照不了,活像当初吕库古阴宅楼廊故事。
“叽嘻嘻嘻,原来竟是这样!”老婆子的话音如幽灵般在四周回荡,大笑过几声后,半空中忽然炸起一片核弹爆炸般高亮白光,很显然,她投掷出一枚尖椒玻璃泡。我全无提防,眼前窜起成百上千只蛾子乱舞,直至压缩空气燃烧尽一半,才勉强缓了过来。
“怎么一声不吭就随便甩泡,好歹你让我知道一下,懂不懂规矩?”我侧过身避开光亮,不由暗暗生疑,问:“我没见你带着枪,也没带散物,雷鸟甩出去后,你是靠什么点燃的?”
“年轻人,雷鸟就是手雷,怎需得如此麻烦,你自称甩过许多,怎会不懂它该怎么用呢?”
老妪洋洋自得来到边上,擎着一只玻璃泡给我打量。原来在雷鸟底部,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机括,人手指按下后掷出,就能引它自行爆炸,根本不必抬手举枪。倘若反悔又不想扔了,那就再多按一下封住火门,其构造与现代手雷原理无二,真是设计精妙的好东西。
“波利姨妈,这是处什么鬼地方?怎会将全部杂光吞噬,却独独奈何不了雷鸟呢?”
“这座密室,正是你在魔魇里到过的堆杂物小屋!可别忘了,它是被山狩物化过的,这种地势叫做蛆涌。不论你用花飞魄开多少口,它不消片刻就会重新归拢。山狩被杀死在魍地间,导致所走之地永无法复原,除非你能降服它,让我再投一只你细观!”老妪话音未落,尽力掷出第二只玻璃泡,待到高亮腾起,我避开燃点放低视野,终于看清了眼前一切!
这间陋室约莫三十平上下,是个堆放作业器具的休息间,除了铁链、发电机、油电池以及许多毡布外,正中央有两只沙发和一张书桌,那正是幻境里之所见,曾经的丽姬娅和格兰特,彼此面对面坐着谈笑风生。只不过,这些桌椅不知何故,被某种怪力斩劈过,缺失了另一半,切口创面显得平整无比,只有激光类切割工具才能办到。不仅如此,满地尘灰和土包间,掉着许多开口罐头,还有大量人类粪便和尿溺,堆积在破屋四个角落。
“这,难道丽姬娅和格兰特俩人,并没死在矿难发生当天,而是躲在这里活了很久?”我不仅失声叫道,抱着脑袋陷入一片困顿,再也搞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岂止他们俩人,窄道内的尸骸都是跑来此地避难的。这个鬼地方正像你说的,原本是间供人休憩的工具间,只是因山狩的缘故,被改了外形。那么多粪便足以证实这一点。尸骨我适才数了,总共五具,那么不就与名单对上了?”老妪哀叹数声,就着歪倒在地的沙发坐下,道:“一男一女两头凶灵,生前可能人不错,虽不知他们为何会跑来这里,但在矿难发生后,他们引导幸存者来此避难。所以,这就是全部尸骨集中在此的原因!”
玻璃泡燃烧了两分半钟,才慢慢黯弱下去,我沉默不语点起两支烟,提给老妪一支,独坐破墙另一端,口不能言。丽姬娅与格兰特在这无尽黑暗中,不知捱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在死去的那一刻,该有多绝望与无奈?并悲惨得让世人再也记不起来,曾有过他俩的存在。
“你是怎么窥破小屋在破墟深处的?我怎么就发现不了?”久而久之,我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见烟蒂火光正在一明一暗,不由推了推她的枯腿,问:“莫非你懂隔墙窥物?”
“这却不能,世上理应也不会有那种高手,年轻人,你的想象力很丰富。”老妪干笑几声,道:“我记得你描述里的特征,有扇苹果绿的门,在山石间瞧见木浆,故而判断得出。”
“那我们现在坐着干嘛呢?你不是也懂像黑水仙打地洞那套吗?赶紧动手开始吧。”
“什么黑水仙打地洞的,花飞魄本就是我的绝技,而被她偷学了去。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很无耻,所以保留下名字来。那个人叫克莱曼斯,对不对?你怎么不想一想,那么土气的一个妞,童年又是在拉塔玛地穴里度过的,从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怎能想得出这么美感的名字呢?呵呵。”老妪听完我的话,显得有些生气,不过须叟之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花飞魄原是你的手段?真的假的?这可真是太劲爆了!”我见老妪道出了丽恩的真名,觉得再没必要隐瞒下去,不由连连点头,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拉塔玛地穴又算个什么玩意。
原来丽恩是被金色阶梯的人从拉塔玛地穴里带出来的,她在那之后就成了翡翠之华的养女,所以比起常人更加忠诚,长期充当他的打手,而成了一名扈从骑士。在翡翠之华开始打山狩脑筋前,为了刺探世间是否还有旗镜师,特地将许多与她岁数相仿的女孩抹去身份,安插进极暗世界里,就这样出现在波利姨妈的生活中。
“可惜她没长六棱眼,因此没偷成全部。”老妪长叹一声,陷入对往昔的追忆,道:“她背叛了我,特别忌讳别人提起镜师,所以才对你谎称早死绝了。你不觉得她无故暴怒,这种行为很离奇么?那就是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至于拉塔玛地穴,你还是少打听为妙!那是个比起魍地更黑暗更凶险之所!克莱曼斯曾被丢弃在那里!你实在想知道可以自己问她!”
“诶?问她?”我整颗心都快跳将出来,她无意带出的这句话,令我瞬间忘了全部。我亲眼所见,丽恩死在逆流幻日中,并将阿辽硫给了我。怎么在老妪的言辞里,好像人没死并且还活着?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猛然间有种冲动,想要立即见到她,并像从前那样,将她深拥在怀中。想着,我不动声色地问:“波利姨妈,我在哪能够找见她?”
“你说还能在哪?当然是躲回雾龙牙岛的狗窝里。好了,别再提这个恶女,咱们到此是为了破镜的,甩泡吧。”老妪腾的一声站起身,掏出雷鸟尽力掷出去,叫道:“你也别愣着,光亮起来后一块找,既然科西塔小姐到过这里,必然会问鬼,那样就会留下黑色蛛网的痕迹。”
老实说,她们这套异端邪说听着更高深,每句话都是新名词,为了加快效率,我与老妪做了分工,她负责盯小屋左厢,我负责右厢,不论甩多少泡,都得找到为止。花飞魄虽好用,但会消耗人极大精力,她已年老气衰比不得从前了,这里无疑是个蛆涌。
蛆涌,顾名思义,形容像蛆虫般喷涌,将缺口立即封填的化影,连留标记都不够时间,所以krys采用了其他手段,那就是问鬼。至于那是什么,只有找到黑色蛛网才能甄别清楚。
“这就是不论什么光线,都会被吞噬的原因,蛆涌是团混沌,为的是叫你辨不清方向。但你也别太忧虑,哪怕我们被困住,小主人也能轻松破开,只是咱们给她多添麻烦了。”
一团核弹般的高亮炸起,又一团紧跟着炸起,当甩过三只玻璃泡后,老妪惊喜地高呼,问鬼的踪迹她找着了。我趁着余光降下前赶过去,便见得在墙角的阴影里,果然有滩手掌印大小的黑色蛛网,形状特别像雷电劈在水泥地上的印记,在污垢中央,有道环状白痕。
“这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会是手掌印呢,难道她带着什么特殊物件?”老妪啧啧称奇,招呼我坐下,指着斑渍,说:“问鬼不过有三,手掌印,树叶形或水滴状,这我却从未见过。”
“等等,你还剩几只雷鸟?再扔一个吧,这个环状白痕我似曾相识!”
老妪不情不愿地嘟囔,说大部分的玻璃泡都给红隼带进了涡地,自己已没剩下几只,我不是分到了七个一组,干嘛不扔自己的?其实,这么宝贵的东西我是舍不得随便消耗,毕竟此物可望不可求。她们能搞到,我又要上哪寻觅?她嘁嘁嗦嗦掏出一只来,尽力掷了出去。
在耀目白光下,这回我看清了,圆环相当小,边缘有着许多钢刺般的印痕,这东西我果然见过,那就是迪姐在孔地亚石峡所捡来的古怪指环。
最初见到它时,我就觉得造型很奇怪,倘若这是戒指,生着那么多尖刺,人要怎么套在手指上,那样岂不是会刺痛自己么?然而,东西是dixie寻见的,自然就归属她,现在哪怕知道也无济于事。
“你玩我哪?”老妪气不打一处来,跳脚起来道:“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坐等小主人吧。”
我陪着笑脸掏烟,翻打火机间触到硬物,不由面色大变,往后裤袋摸出,这戒指居然在我身上。这是何时的事?细细回忆之后我记了起来。迪姐等人离开石峡时曾说有了生钻就不需要它了,一通翻找后她想起换衣时已被krys扒走,而在恶魇阴沟里歇息时,krys拿在手上炫耀,被我顺手接过。就这样,指环阴差阳错得绕回到了我手。
“指环必然是件十分关键之物!也许她在那时,就已被人寄走了魂!”老妪恍然大悟,将指环往白痕上一摆,果然严丝合缝,不由大喜道:“我明白了,她就是靠它来问鬼的!”
根据她的说辞,迪姐本就是个马大哈,科西塔小姐偷走指环是有预谋的,她借着此物来问鬼,其原理就与我入弧大致一样。既然她能办到,我身为骁鸷更应该做得到。正当我想辩解前几次是借助捕梦者,老妪不动声色地探出阴爪照准心头击来,我全无防备被她袭了个正着,待到缓过神来时,便见到一张化出脓水的枯黄脸皮正对着我,那是早已死透的丽姬娅。
“入弧了?这什么鬼东西?”凑得如此之近,我被惊到心脏骤停,最原始的极度恐惧如同魔爪紧紧扼住咽喉,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很快,眼前出现了一只浮肿的手,机械般地抽动,尖刺指环正握在掌心。虽见不到自己的脸,但我可以感触到,被寄魂的他已濒临死亡。
视线开始向消失的苹果绿大门转向,一具血肉模糊的腐尸倒在廊下,衣服已被剥光,手臂大片血肉被割走,肱骨清晰可见,在它边上有只油漆桶,仍盛放着发臭的肉皮,引得虫豸四下乱爬。我不由感到喉头奇痒,忍不住想要干呕,然而却不能够,因为这具躯体已经衰弱到了极致。时隔不久,此人栽倒在桌上,脸摔入膏浆间,映出自己半张脸,他是格兰特。
“丽姬娅,我们永远在一起。”悲苦男人呢喃着,竭力想要握住女尸的手,在探手过程中,他碰翻了一台红色收音机,几乎快要触碰到对方时,布满泪花的视野暗沉了下来,最终陷入一片绝对黑暗,他死了,四周只剩下破机子里哔哔啵啵的电磁杂音。
通过种种迹象,我大致明瞭这对男女最后时光是怎么渡过的。他俩虽帮衬其余五人躲藏在此,但搜集到的食物终有吃完的一天,这期间俩人必然私自藏匿了部分,本打算挨到救援队赶到将自己解救出去。可以获悉外界动向全靠这台收音机,这是支撑他们挣扎求生的全部动力。只可惜信号微弱,即便能收到,也全是各种负面消息。俩人吃完仅剩的罐头,只得以啃食死尸为生,但腐肉导致严重菌痢,照成脱水、中毒,反而加剧了死亡的步伐。这点从墙头喷溅状的粪便可见一斑。丽姬娅过世不多久,格兰特也在绝望中默默死去。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难道尖刺指环本来在这间破屋里么?可他妈这东西又为何会被挂在老钱脖颈间?”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令我云山雾罩,不仅谜案没解开,相反是越聚越多。
我知道此事绝没那么简单,不由继续屏息细观,当眼前掠过流沙般的杂质,视野却从另一个方向亮起,往下俯看,那是倒垂的长发与瘦弱身子骨,白色高跟鞋套在小了许多码的脚上,正在灰土中拖移。破屋依旧如故,只是积了更多的尘土,地下水慢慢渗了进来。当此人来到两具脸皮脖子烂得掉落桌头,凝成肉冻的尸骨前,不由暗暗骂了句晦气。苍白的手抬起尸骨时,一道光亮将脸映在指环内壁上,那是十分年幼的丽恩。总之她闯进破屋的目的,并不为其他,而是为了翻出这只戒指带走。很快她干完脏活,按来路退回,再度回到臭水洼里。
她是由哪里下来的?矿山抑或是石峡某段?这些已釐不清了,丽恩再度回到腐水倒灌的窄道,从背囊中掏出只鸟笼外形的玻璃皿,拿刀划开手指将蓝色鲜血注入笼底,点亮了火柴,一蓬不住跳跃的火苗窜起,逐渐四周变得通明,那正是记忆中的报丧鸟。
这片地界,与我们先前闯入的臭水池截然不同,是修正过的墙皮,侧道上摆着搪瓷餐盘以及毡布,漂在水中的腐尸也还穿着粗衣烂衫。丽恩在垃圾山上坐下稍事休息,那张稚嫩的脸映在剔透琉璃盏上,我心生爱怜,不由脱口而出:“leeann,你究竟在干什么?”
谁知她好像听得见,警觉地爬起身,双目开始环顾四周,想要找出谁在说话。我不仅有些欣喜,开始加大力度狂呼,结果,自己的声音就像回荡的风,时而近时而远,显得朦胧难辨。丽恩抓起行囊,开始踮起脚在池子里狂奔,视线随着颠簸而乾坤倒转,待到她停驻脚步,我已被绕得七荤八素,只能勉强瞧见石墟间,有块草叶覆盖住的窟窿。
“lassrooms,lassrooms.”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声调正打对头传来,这让丽恩精神大振。
教室?什么意思?我摸着脑袋,完全跟不上形势。远处刮来一股劲风,将丽恩的黑色麻布长裙吹得飘腾起来,我的视野被它们完全遮蔽,却能听见耳旁发出一声清脆机括声,待到大风流过,丽恩又站到了窟窿前,随后将尖刺戒指朝里一塞,大概算完事了。
“行了,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我感觉脑后有股怪力袭来,猛地拧住长发一拽,自己像团棉花轻飘飘浮上半空,然后直接砸进漆黑如墨的臭水里。肌体被冰寒刺激,整个人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自己不知何时已重新回到了窄道内,三米之外站着个手握旄旗的老妪。
“难怪那么多人既想除掉你又舍不得动手,原来骁鸷练顺手后,竟这么好用,一下子就解开了许多无人能破的谜团。”她瞪着杏仁般的圆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脸上掩饰不住惊喜,道:“年轻人,将魔魇中所见一切道来,看来咱们得全盘推翻原先假设的全部了!”
我与她重新回到最早到过的那堆焦烂木炭前,沿路将自己的幻象描述了一遍。她抓过指环重新爬了一遍坑,似乎打算去见证什么。半分钟后,她灰头土脸出来,牵着我的手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走,那是处土方严重坍塌的集散场。我们在乱石中艰难前行,最终下了泥山,来到一块略微平整的坡地。老妪摆手称自己爬不动了,问我要过支烟坐下歇息。
“波利姨妈,咱们还要瞎忙多久?距离红隼闯进涡地已经半小时了。”我打背包取出夏眠,提给她一罐,问:“适才你重新爬了遍坑,那是去找什么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年轻人,在我回答你所有疑问前,必须先给你一个忠告。往后你只能给鸽童们下单子,别因为贪图钱,轻易去碰他们的委托,那样才可保你长命百岁。老朽可不希望未来再想找你时,已是一捧黄土一块墓碑了。”老妪兴奋地一饮而尽,笑道:“没有你是解不开这道谜题的,我又岂会瞒着不告诉你原委呢?我们长久以来,一直被翡翠之华所蒙蔽,事实上,山狩并不是慌不择路逃来此地避难的,而是被人驱赶进孔地亚石峡里。”
为了将这整件事说明清楚,我们不得不先将谜面投诸尖刺指环上。这件小东西,其实是孔地亚石峡另一扇宫阊的锁匙,不知因何缘故,它出现在格兰特与丽姬娅之手,然而俩人显然不知用途,最终被活活困死在地底深处。时隔不久,受翡翠之华委派的丽恩闯入矿难地,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寻指环,随后按部就班去打开宫阊,大致经过就是如此。
“等等,那无法解释最后的一组动作,我分明见她听闻别人在叫,lassrooms,随后将钥匙投入一口拳眼大小的窟窿里去了。”
“lassroom就是hung-dai,埃欧雷土著语里的伙伴。它什么意义都没有,只是为了将指环送到山石另一头罢了。这道口子也许是她们预先用特殊妖法凿下的。”
通过丽恩的视野表明,这一切都发生在山狩还未闯入石峡之前,否则这片仅剩的四阶就成了现在我们目视所见那样,由着这一细节,老妪悟出这是为了布下口袋阵,然后才是去追击山狩谢菲尔娜。当重新将宫阊锁合,这柄钥匙也就成了无用之物。所幸的是,它被英格拉姆无意中捡到,他通过宫阊将格兰特与丽姬娅的尸骸背了出去。由此可见,钥匙原本可能属于他,不然很难解释他办得了这件事。
出于恶意或嫉恨,他将僵尸安葬进涡地,故意将它们分开,就这样造成两具深怀怨怒的妖魂化为了六翼地邪。随后不久,山狩被金色阶梯一路驱赶逃进石峡,当发现自己被彻底困死后,谢菲尔娜只得选择自裁身亡,由此将整段矿难地和群葬坑改头换面,导致原先的记录被篡改,群体记忆被删除,一男一女两只老妖也最终锻造成魔,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羵羊!
“多么可怕?早在五零年,金色阶梯差一点就成功了!倘若山狩被他活捉,白银之风自被其纳入囊中。哪怕没有这件东西,光是将山狩制成蛇胚,获取这种巨妖的宝钻,也就成了泛世界的超级霸主!再加上他的铁杆盟友吕库古家族,我的天哪,三大地底世界没准就被归为一统了!”老妪不由浑身战栗,见自己失态,转而又大笑起来,道:“不过,天道好轮迴,终究没让它们成事,这也算冥冥之中,鬼神不愿见世间颠倒,扶风朔正呢!”
“翡翠之华这支埃欧雷邪教徒,基本都是社会名流,似乎没你想得那么邪性呢。”
“人是会变的,尤其是掌握绝对的权利后,你自己有脑也能想象得到啊。获取山狩这颗宝钻,他就成了真正的暗影主宰,可以任意除去自己不喜欢的人,随后将所有痕迹抹除,让恶行变得不存在。与彻底击杀谢菲尔娜相比,一男一女两只羵羊的价值根本屁都不是!”
“归为一统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们杀来斗去,千百年来血流漂橹,白骨苍茫,杀伐无度,生灵涂炭。有个人管管反倒会少了许多纷争。”我嘿嘿一笑。
“你快别说梦呓了,分化的三大世界由各种势力相互制衡,才可以产生自己独特的文化和价值观,被那种野心膨胀的家伙握在手中,才是真正灾难的开始呢!”老妪忽然浑身一颤,嘴巴张了张,似乎感触到了什么,人瞬间变得神清气爽。她一骨碌爬起身,朝我扬扬手,道:“年轻人,小主人已然完事了,就让我们拆破这段波诡云谲的内壁宫阊,赶去与她会合吧!”
与此同时,心弦跳了一下,似有脑波正在刺激皮层,那是两股陌生的返金线。我想要参杂进去时,却被它们规避开去,再想尝试,对方已不再对话。难道这一老一少也是靠它来进行沟通的么?我昂起头刚想发问,便见到老妪已走出十步开外,站在土山前掏出了旄旗。
一道不亚于雷鸟的幽蓝光芒自土下腾起,她挥舞着小旗,如摩西分开红海般,将面前土山一破为二,现出了烂泥里石壁间掩盖的秘密。那是一扇与科西塔图腾相似的怪门,只是规模小了许多,将尖刺指环填入垓心后,石磨盘缓缓移开,顿时,灼热异常的空气扑面而来!
“科西塔小姐安全了,她已让小主人拖到壁龛边上,年轻人,后会无期,咱们就此别过。”老妪狂笑一声,迎头扑进漆黑之中。待我捡起指环紧追进去,哪还见得到人,她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整片涡地恢复了正常,不再妖龙卷肆虐,被蛆涌化影幻变的地形也暴露原貌,琥珀巨晶的山道裂缝早已是面目全非,现出一口半人多高的镜腔来。
“怎么说走就走?你等等!”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仍有许多问题没来得及问,然而已错过了时机。将信将疑地越过曾经染血之地,果然什么问题都没有,岩浆河滩涂上,布满玻璃泡烧灼过的痕迹,哪支挑尸杆已是支离破碎,焦尾琴化为了碎末。
走出两百大步便是豁口,原本嵌在壁道的生钻纷纷化为青烟,已是无存。爬出曾经的产道,果然见得krys正面如土灰地斜靠在山泥之间,那只窜走的黑猫正舔舐着她秀丽的脸庞。
“krys,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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