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门前。看书溂
严嵩乘坐的抬舆缓缓停下。
这是一种双人抬的便轿,严嵩坐上去,椅背仅达腰部,不得不稍稍蜷缩着身子,看上去并不舒适,以致于他一路摇摇晃晃的,都有些半死不活。
实际上“许禁苑乘腰舆”已经是天子的隆恩,正常的阁员出入西苑只能骑马,根本没有坐轿的资格。
严世蕃就是骑马,先一步来到抬舆边上,扶着七十多岁,须发皆白,时不时还要替万岁试试丹药的老父亲走下来。
“严公!”
吕本和徐阶,同样早早候着,上前恭敬地问好。
严嵩轻轻点头,露出一个老迈和善的笑容,用那一口带着江西乡音的声调称呼道:“汝立!子升!”
汝立是吕本的表字,子升是徐阶的表字,而后者其实还不是内阁成员。
如今的内阁,只有两个人,严嵩和吕本。
吕本几乎是和严嵩同进同出,历史上在内阁待了十三年,没什么功绩,也没什么恶迹,后来严嵩倒台,他就居家安享晚年,是一位存在感很低的阁老。
所以在父亲招呼时,严世蕃看都不看吕本,只当其不存在,倒是瞥了眼徐阶,露出一丝警惕。
这位五十岁不到的年龄,已经是准内阁成员,如果顺利,明年就能入阁,虽然一向谨小微慎,罕有政见,从不出头,但入了阁后,会不会拎不清自己,跟父亲别一别苗头,就难说了,还要好好考察一番。
不过现在的徐阶,也就值得看上那么一眼,严世蕃很快转过目光,望向从另一侧抬过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和跟在后面的四位秉笔太监。
此时的内阁,就是严嵩的一言堂,司礼监则是吕芳的一言堂,“外相”和“内相”见面聊上几句,就能决定朝堂上的大部分事宜。
当然,听起来权力大到没边,但双方都要小心翼翼揣摩宫内那位君父的意思。
顺着心意,自是皆大欢喜,行使权力的时候,也能为自己谋谋私利。
若是逆了心意,或者犯下大错,去职都是小事,夏言可还没死多少年呢!
曾几何时,严世蕃也想过,如果嘉靖政由己出,亲自下诏,是不是自家父子就不用这般战战兢兢地担责,但后来想想,真要那般,也轮不到他们父子上位。
因此当嘉靖此次亲自下诏,召开御前会议时,严世蕃是恐慌的,他害怕这位改变了规则,严党如日中天的权势,会飞速崩塌。
在这个危机感的笼罩下,严世蕃此时是施展浑身解数,打量吕芳的脸色,打量每一位司礼监公公的神情,希望从中找寻到蛛丝马迹,提前有些应对。
然而吕芳脸上波澜不惊,什么都看不出来,黄锦陈洪等人的表情则有些古怪,像是震撼,又似是惊喜,也有些彷徨茫然,看得严世蕃更慌了。
严嵩没有儿子那般锐利的眼神,眯了眯昏花的老眼,慢吞吞地上前两步,先一步招呼道:“吕公公!”
吕芳赶忙上前,扶住严嵩,脸上堆起一抹谦逊的笑意:“阁老年长望重,万岁信之重之,老奴哪里当得起哦!”
严嵩浑浊的眼神中精光一闪:“当得起!当得起!灾年难渡,同舟共济,全赖吕公公支撑内廷了!”
两人看似只是客套了几句,却定下了心,带着各自的下属,并肩进了殿门。
这里面布置得更像是一间屋舍,左右摆放着桌桉,正中立着一把简简单单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后是一尊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不断向外氤氲出澹澹的香烟。
而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表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用瘦金楷书写着:“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这句话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简明扼要,却意义深远,值得深思与体会。
以往每位入内的官员,几乎是第一眼就会看到这行字,品味一番后,再到各自的位置上。
但此时,众人的目光却落在两道身影上。
殿内居然已经候着两个人了。
一位身躯魁梧,棱角分明,面相豪爽而不凶悍,正是嘉靖的奶兄弟,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此人任职锦衣卫掌卫事,兼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在控制着锦衣卫的同时,还负责京城的防备。
如此信任,独一无二。
另一位则是羽衣星冠的老道人,斑白长须,飘飘若仙,周身莫名有股清静之意,凝视这位道长,耳边似能传来洞谷为萧、林木为弦,无边玄乐奏响,正是天师陶仲文。
不仅是道门魁首,他还任礼部尚书,拜少傅、少保、少师,一人兼领三孤,更封恭诚伯,便是寻常的阁老也没有这份位极人臣的待遇。
当严嵩、吕芳、陆炳、陶仲文,这四位朝堂之上最受恩宠的臣子,齐聚殿内,并且涵盖了文武宗教所有方面,此次会议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众人眼神交流,愈发地不敢说话,只有脚步的轻轻移动。
吕芳引着滕祥、孟冲、黄锦、陈洪,排成一行,在左侧站定。
严嵩引着吕本、徐阶、严世蕃,排成一行,在右侧站定。
陆炳和陶仲文独立于内阁和司礼监之外,众人面对正中那把空着的座椅,安静下来。
换成以往,他们会面对座椅三拜,因为那代表着不会出面的大明天子。
现在则不需要了。
所有人屏息着,目光望向大殿东侧的通道。
通道深处,就是谨身精舍,精舍正中的门正大开着,即便是冬天下雪时也是这般。
众所周知,那位万岁爷修炼得已是不畏寒霜,夏天能裹着厚厚的冬衣,冬天又能直面风雪,此时当脚步声响起,仿佛也是乘风而来,飘然若仙。
重重纱幔的通道里,传出了吟诗的声音: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众人静静地跪了下去,没有即刻山呼万岁,都在默默聆听。
一道身形消瘦,面容清矍,大袖飘飘的中年男子现身。
这就是大明朝第十一位君主,十五岁入宫,绍继大统,至今已经掌握了皇权三十年的嘉靖帝,朱厚熜。
面容白皙,五官端正,双耳奇长,颌下三缕长须,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很出众,此时来到殿内,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紫檀座椅上的扶手,却不念诵完后半句诗词,澹澹地道:“免礼!”
近在迟尺的声音,引得众人目光闪烁,疯狂思索背后的寓意,然后齐声道:“臣等叩见吾皇万万岁!”“吾皇仁德,万民之福,天地所佑!”
前半句是统一的,后半句是某个人加上去的。
嘉靖坐下后,就看向了这个最没有资格位列此地的小阁老:“严世蕃,你此言何意啊?”
严世蕃实则紧张到了极点,但语气十分平静,反倒透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感:“自古天人相感,阴阳相和,陛下存心养性,修正身心,以功德为体,金丹为用,自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更当不受外侮内扰,永世昌盛,臣念及于此,心潮澎湃,有感而发!”
嘉靖看向严嵩:“惟中,你教出了一个会说话的儿子。”
惟中是严嵩的表字,皇帝用他的字来称呼,可见隆恩,但嘉靖这句到底是夸赞,还是讥讽,谁也听不出来,殿内的气氛再度一凝,只有严嵩准备拜下。
嘉靖摆了摆手:“别多礼了,今日召集你们前来,确实是有一件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我大明朝的神道,终于复苏了!”
知道情况的臣子已经震惊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情况的臣子一怔,更是不知怎么应声。
嘉靖看向陆炳:“文孚,此次锦衣卫功勋卓着,你说给他们听!”
文孚是陆炳的表字,这位天子最信任的奶兄弟上前一步,朗声道:“臣领旨……”
接下来这位锦衣卫执掌者,言简意赅,却又不放过丝毫细节,将杭州城内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伴随着一个本就耳熟的名字反复出现,群臣忍不住露出惊异叹服之色。
道医李时珍,破奇桉,治土地,拿邪灵,更有龙王托梦的天大喜讯。
相比起来,抗倭统帅失而复得,都似乎变成了小事……
当今世上,有道术法咒修行,有妖魔鬼怪横行,这些都是确切无疑,并且亲眼所见过的。
但长生不老的仙人,身在何方,所谓神佛到底是真的消隐,还是本来并不存在,成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直到现在。
土地现身!龙王托梦!
虽然只是一个开始,但正如嘉靖给这件事情的定性,此乃神道复苏的迹象,是任何祥瑞都比拟不了的!
“这李时珍是奇人啊!呵,天师有麻烦了!”
严世蕃暗松一口气,又忍不住瞥了眼陶仲文。
这件事与内阁关系不大,顶多陛下以后炼丹,要劳烦父亲多试试药;
与司礼监关系也不大,顶多那些贴身的内侍想讨好主子,得多学学神仙方面的知识;
和锦衣卫的关系也不密切,倒是此番十三太保立下功勋,陆炳的地位更加稳固。
唯独陶仲文,这位道门魁首,如今的修行第一人,竟对此事一无所知,反倒不如那个之前就有了不小名气,能给伯爵夫人换首,现在更医治起了神仙的李时珍,威信自然是巨大打击,甚至可能失去陛下的信任……
然而下一刻,嘉靖嘉许的声音响起:“陶真人祈福攘灾,七日前就有异香满室,天降祥云,如今所见,果然应验!”
陶仲文稽首行礼,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此番作法有成,神道复苏,全赖陛下勤修不辍,上苍有感,贫道绝不敢贪天之功!”
嘉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都有功!都有功!”
“绝了!”
严世蕃不得不感叹,相比起他们严党,这位陶真人才是真的厉害,都不需要人亲自去,就能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不过嘉靖终究不是寻常天子可比,他极难湖弄,欣然归欣然,却又看似不经意地道:“真人道法,向来洞三界四洲,现在未来,可否向朕解释一番道医之妙?”
唰!
群臣的眼睛都盯过去,就连吕芳都没忍住,想听听这位如何评价那位异军突起的道医李时珍。
陶仲文平和地道:“上古之时,天道授命,人王应灵,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故有伏羲肇启《易经》,黄帝祖述《内经》,神农撰用《本草》,开‘三坟’之学,此为医本源头,亦是道传世间。”
“《本草》以脏腑气血培补先天,《内经》以内景经络直追先天,《周易》昭示天地修养,觉悟生命,期间之理,与金丹大道有同妙处,调和体气,融化物欲,安固性情,精浚神灵,破烦恼执障,觉悟升华!”
“如此种种,凡间医者不知,道医却能参悟一二,此非小道也,陛下当重之用之!”
这番话半句没提李时珍如何如何,却从高屋建瓴,阐述了道家和医家的起源关系,直指三皇,格局辽阔,无形中也将高下区分。
他修的是金丹大道,道医另辟蹊径,能参悟一二,确实不是小道,但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听着这位仙风道骨的话语,司礼监众人首先被打动,连吕芳都下意识点头。
严世蕃心里根本不信,只当是抢功,但见到陆炳和自己的老父亲严嵩都微微点头,也跟着一并露出赞许钦佩。
嘉靖脸上浮现出笑容:“陶真人一语点醒梦中人,医家之道,妙用非凡,朕以前是忽视了的,所幸为时未晚啊!”
起初的嘉靖并没有忽视,在他看来,大道缥缈,遥不可期,可身体的病痛,却会无时无刻地折腾着人,所以道士和医生,前者抚慰心灵,后者医治肉体。
不过道家也有医术手段,嘉靖最初信道,就是因为年少时体弱多病,寻求道家养生之法调养身体,结果身体倒是调养好了,也彻底陷了进去,如今对太医的话,他已经不愿意相信,渐渐的太医也不敢说。
直到现在出现了一位道医。
嘉靖觉得应该引起重视了:“神道复苏,李时珍居功至伟,如此功绩,如何封赏?”
其他臣子还未开口,陶仲文立刻道:“贫道以为,李道医所学尚未尽显,此事不急!”
严世蕃心头冷笑:“这陶真人看来将李时珍当成大敌啊,莫不是表面居高临下,实则怕得要死?”
嘉靖表情不变,语气里也有一丝波动:“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待得神道真正复苏,龙王现世,一并封赏么?”
陶仲文神情凝重起来:“陛下不可对李道医太过期待,贫道近日夜观天象,有妖星起至东南,直扫紫微垣,犯北帝天宫,天下大事,福祸相依,人道若动,神道复苏,或有中断之危!”
嘉靖注意力顿时转移,怒上眉梢:“岂有此理,岂能让倭贼影响了我大明的神道?此次平倭,朕亲自坐镇,绝不容有失!
”
听着这提起的声调,众臣再度拜下,内阁和司礼监压力巨大。
苦一苦东南百姓可以,现在则关系到修仙之路,这位从来不肯担责任的君父,终于亲自坐镇指挥抗倭,他们自然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时过于期,否终则泰,我大明上下一心,岂有不好的道理啊?别多礼了,去办事吧,朕盼着东南的消息!”
嘉靖的声音重新缓和,大袖一拂,在众臣的恭送下潇洒远去,同时声音回荡内外,刚刚戛然而止的后半句诗,至此吟诵完毕:
“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