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就是李先生的住处了。”
罗万象望向东壁院,语气里带着回忆:“南京之时,就知这位手段超凡脱俗,诚意伯夫人被妖邪所害,幸得其相助,此番土地苏醒,龙王托梦,有神道复苏之望,正因为是李先生所为,我听闻消息时,半点都不觉得惊诧……”
龚可佩眼神里也带着好奇:“师父曾言,上古之时,人文之祖黄帝,既是医家之祖,更是道家大能,修内丹以助成仙,治外丹以活病患,济世利生,功德无量,这位李神医莫不是得了轩辕传承?”
罗万象微微点头:“不无可能……咦?”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院前,刚要让把守的锦衣卫通报,就见屋门打开,四个锦衣卫小心翼翼地挑着一个大桶走出。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弥漫,黑泥状的物质在里面摇晃,依稀间好似有无数细密的小虫在翻涌。
罗万象看得浑身一激灵,脸上明显变色,龚可佩倒是视若无睹,甚至上前一步,凝神细细打量:“此物好生古怪!”
那大桶被放到院子中,锦衣卫速速远离,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桶内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开始缓慢消融。
罗万象怔然道:“这是……?”
“这是土地神体内的信仰污秽。”
李彦走了出来,微笑道:“罗道长,别来无恙否?”
罗万象浮现出激动之色,迎了上去:“李先生!”
两人见礼,罗万象又引见:“这位是神乐观的龚师妹,亦是我辈翘楚,修为不在我之下!”
龚可佩看着这位的摄人神采,眼睛明亮,稽首行礼:“久闻李神医之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
李彦还礼:“龚道长过奖了,请!”
进了屋子,就见手术工具整齐地收拾在一旁,两张手术台上,分别躺着一个矮胖富态的老儿,和一个魁梧凶恶的老头。
罗万象打量,看了看富态的正灵,就仔细观察那魁梧凶恶的邪灵:“没想到杭州的土地神只,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彦道:“也正是这种分离,才能唤醒土地,否则正邪纠缠,体内全是刚刚两位所见的污秽之力,我目前也没办法驱除。”
龚可佩十分好奇:“那股污秽之力,放在院中就能消散么?”
李彦道:“若是天气合适,在烈日下曝晒三日,污秽才会缓缓散去,目前尝试的办法里,这已经是最省力也最无害的办法了。”
想到一个小小的杭州土地,边缘神只,都这般麻烦,最令北京城那位激动的龙王,自然远不是土地可比,罗万象皱了皱眉,龚可佩则问道:“那龙王是否复苏?”
李彦道:“根据目前收集到的情况推测,龙王托梦可能是假,但与龙王相关,恐怕是真,至于是否复苏,恐怕要出海一探了!”
龚可佩追问:“龙王毕竟是强大的神只,换成山神城隍,这类神道复苏,可有希望?”
李彦道:“复苏倒也不假,但速度自是快不了的,重建本来就比破坏要困难得多,何况天地污浊近千年,岂是一时之功能够逆转?”
罗万象叹了口气:“可朝廷期待满满,如今道门各派动员,朝天宫和神乐观本是皇家道观,负责礼仪居多,都大举出动,若是得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恐怕……”
李彦道:“这是好事,想要立竿见影的效果,平了倭患便是,东南百姓早就翘首以盼了。”
龚可佩点头:“此言极是,正该如此!”
李彦问道:“恕我冒昧,此次各门会来多少?”
罗万象道:“事关龙王,朝天宫和神乐观的真人都会出面,我们只是率先抵达,此前陶道友也到了,想必神霄派都已来此。”
李彦道:“陶道友是被称为‘小天师’的那一位?”
龚可佩冷声:“自称而已,天师何等尊崇,凭他也配?”
罗万象赶忙替心直口快的师妹解释:“师妹不是瞧不起陶师弟,只是觉得对方与天师还有些差距……”
李彦心中失笑。
陶仲文的第三子陶世恩天资出众,道法高强,被当成继承人培养,但妄称小天师,让各派多有不服。
严世蕃被称为小阁老,主要是他擅于揣摩嘉靖的心思,严嵩年老,又有许多政务交给这个儿子处理,无形中有阁老的权力,再加上严党本来就声名狼藉,不是清流那般爱惜名声,所以敢称一声小阁老。
陶世恩被称为小天师,更多是陶仲文趁着自己权势滔天时,想让各派默认这样的子承父业,显然朝天宫和神乐观就很是不喜。
李彦看了看两人,又问道:“倭国修行者如何?”
罗万象道:“听闻倭国以高野山真言宗和晴明神社为首,真言宗有退魔师与法力僧,晴明神社有阴阳师和役行者,另训练了大批忍者,好在所学都是我中土流传,只等师门长辈出手,他们不足为虑!”
李彦道:“不可掉以轻心,倭国修行者若是齐心协力,威胁不容小觑。”
很显然,大明与倭国的情况正好相反。
倭国的世俗,分成六十六国,屁大点的地方掐得天昏地暗,还好意思称为战国时代,不过修行者倒是齐心协力;
大明虽然每况愈下,但世俗政权统一,皇权威严,凌驾于宗教之上,但恰恰是修行者貌合神离,难以拧成一股绳。
平心而论,李彦很讨厌阵营内讧,再强的阵容有时候都经不住自己人拖后腿,更何况现在大明这边不算强,所以他有了另一手准备:“罗道长还记得‘净息丹’么?”
罗万象眉头扬起:“当然记得,先生之意是?”
李彦道:“我在此地炼丹时,多有尝试,想要改良一下丹方,尤其是得了此物之后……请看!”
他信手一翻,掌心出现了一只体长圆形,暗褐色的全虫。
凡俗的世界里,这是蝼蛄,在中药里面是一味历史悠久的动物药,用于治疗各种水肿,大小便不利,泌尿系统结石等杂症,而展示出来的这只,却很不同。
罗万象和龚可佩看了过来,前者拧起眉头,后者则凑近了近距离观察,那模样就差用手触摸了:“这是倭国的妖鬼之物么?”
李彦道:“龚道长好眼力,这是倭国百鬼里的丧神精蝼蛄,平日里四处跳跃,带来疫病,我抽取出这股气息,合成了药材,作为‘净息丹’的主材。”
这可比陶道人当时表面到处寻找药材,其实是想从母族的蛇精身上打主意,来得实际多了,罗万象眼睛一亮:“那太好了,贫道愿为先生护法!”
李彦道:“不急,主材虽然有了,辅材却不够,还是要出海寻找,还望朝天宫与神乐观多多相助。”
罗万象明白了,目光闪动:“既然先生信得过我们,自是没问题!”
龚可佩直截了当地道:“李神医想要用炼丹甩开陶氏,只怕那群人抢功心切,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罗万象苦笑,赶忙解释:“师妹的意思是……也罢,师妹就是这个意思!”
李彦正要开口,有锦衣卫走了进来,禀告一番。
三人听了发生的事情,沉默少许,齐齐莞尔:“看来陶氏有些难断的家务事,怕是自顾不暇了!”
……
“锦衣卫!开门!开门!!”
听到外面越来越不耐烦的敲门声,陶世恩脸色难看至极,看着在堂上大吃大喝的赤炼陶隐母子:“两位此来,到底是做什么?”
陶隐笑道:“我们是一家人,理应相亲相爱,现在只是来拜访一下,弟弟也不愿意么?”
陶世恩背于身后的手指掐诀,却始终感应不到神禁的波动,知道这个野种是真的脱离了家族的掌控,再面对赤炼的虎视眈眈,终究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自然不会,只是南京魏国公的风波尚未过去,哥……哥哥就出现在此处,恐怕多有不便!”
陶隐叹了口气:“锦衣卫真要穷追不舍,躲去哪里都麻烦,思来想去,或许只有自首了……”
陶世恩面色剧变:“自首?在这里?”
陶隐点头:“是啊,弟弟初来浙江,为兄我就送上一份大义灭亲,缉捕魏国公案凶手的大功劳,是不是为家族做了贡献?”
陶世恩干笑一声:“哥哥多虑了,我陶氏为天师家族,不会做迫害族人邀功的事情来……”
权势存在的意义,就是一定程度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官官相护,帮亲不帮理。
对内,陶氏对陶隐这种私生子,尤其母亲还是妖类,根本看不上眼,但对外,陶隐毕竟姓陶。
如果在这个神道复苏的前夕,陶世恩把主动上门认亲的陶隐交给锦衣卫,那传扬出去绝对不是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而是散乱了人心。
何况陶世恩也不认为陶隐真的会束手就擒,如此说法更像是一种要挟,他此行带着压制道医李时珍的重大任务,不想节外生枝,跟对方多费唇舌:“哥哥有何要求,不妨直言,做兄弟的能帮一定相帮!”
“痛快!我就喜欢弟弟这脾气!”
陶隐也不装了,掏出一份长长的清单:“炼丹欠缺一些药材,对于天师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吧?”
陶世恩接过,扫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咬牙道:“这要的未免太多……”
陶隐起身:“我去自首?”
陶世恩立刻道:“但也不是不能商量!”
陶隐重新坐了回去,满意地点点头:“弟弟都是小天师了,以后道门的财富还不是予取予求?就该这般大气!”
陶世恩对于这句话还是挺受用的,强忍住嫌恶,违心地道:“哥哥一向有炼丹美名,父亲在家中也夸赞过的。”
听到恨之入骨的陶仲文,陶隐也险些没忍住,目光一转,落在院中的灵鹤身上,不客气了:“锦衣卫穷追不舍,为兄缺少一坐骑,不知弟弟能否割爱?”
陶世恩变色:“这不是我的坐骑,是父亲的仙家灵禽,此事绝不可能……你做什么!”
话到一半,赤炼已经来到了灵鹤面前,手中把玩着一柄毒牙,在灵鹤修长的脖子上比划来去。
那灵鹤原本正在孤芳自赏,感应到毒牙上的大妖气息,身体也一下子滞住,但眼神里依旧透出坚韧不拔,没有屈服。
赤炼沉下脸:“这鹤傲气得很呐,当坐骑也了不起么?”
仙家坐骑和野生妖物,往往互相鄙视,一个觉得对方粗鄙无道,不得前程,另一个认为对方卑躬屈膝,与人为奴。
正如女儿国外,悟空说红孩儿跟着观音菩萨是好前途,如意真仙反过来责问,“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
眼见灵鹤威武不能屈,陶世恩松了口气,同样有些傲气地笑道:“这可是真正的仙家之种,灵气天成,能使隐身诀,全赖父亲精心豢养,才没有遭了灾劫,但也性情高傲,除了父亲和我外,跟其他人都不亲近,哥哥想要它服帖,怕是不可能……”
“是么?”
陶隐眉头一扬,也起身走了过去,取出一粒丹药晃了晃。
灵鹤闪电般探嘴,丹药瞬间消失不见,熟练地滑入食道。
但吃了人的丝毫不嘴软,它依旧昂着脖子,大有翻脸不认的姿态。
陶世恩笑容满面。
陶隐神情平淡,袖口一张,一个葫芦托在手上。
瓶塞一开,一股芬芳的丹气透出,灵鹤的脖子立刻垂了下来,嗅了又嗅,眼睛变得晶亮。
下一刻,陶隐把瓶塞一堵,老神在在地看了过去。
陶世恩的笑容变得僵硬。
令他安慰的是,灵鹤虽然十分不舍,可绕着陶隐转了转,还是没有屈从于对方的意思。
也就是区区一葫芦丹药,想要……
唰!
陶隐将衣袍一掀,就见上面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每个都颤颤巍巍,散发出无比诱人的气味。
灵鹤的眼睛彻底直了,毫不迟疑地伏低身子,做出一个骑上来的动作。
赶紧的,用丹药蹂躏我,不要有丝毫怜惜!
陶世恩的笑容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