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哒,”
“哒……”
声音微不可闻。
陈世襄趴在桌上,双眼盯着左手腕表的表盘,他耳朵竖得尖尖的,听着表盘里传来的微弱声音。
在他的注视下,瘦弱的秒针颤巍巍地,坚持不懈地,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像个弱小而又无畏的战士,一步一步地向前冲锋,它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消耗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将那杆沉重的旗帜插上了五点的山头。
五点整。
陈世襄盯着表盘,他好似打了胜仗一般,悄悄吐出一口气,身心放松。
天知道他这一整天是怎么过来的!
表盘里的秒针就像个刚学会爬行的小孩,而时针则像个迈不动腿脚的老头。
他盯着这小孩和老头看了一天,眼睛都快看花了。
好在,现在只差两个小时就到七点了,曙光已然在望。只要到了七点,去大中饭店将人接走藏起来,就完事大吉,特务处再想找到人就难了。
上海滩很大,有心藏一个人,不让别人找到,并不是什么难事。
特务处能耐再大,也不可能一家一户的找人,他们现在的侦察方向集中在酒店和旅馆这类场所,这只能针对在上海没有落脚处的人。
他一旦和青松接上头,只需要将其安置在自己的租下的安全屋内,便基本上能保证安全,届时便只需要等特务处放弃找人,他便能将人安全送走。
只是一会儿找什么借口离开?
另外要不要把现在的情况告知渔夫?
陈世襄心头刚升起这样的念头,便被他按了下去。
现在把这事告诉渔夫也没什么作用,频繁去见渔夫,只会凭空增加自己暴露的风险。
还是想想一会儿用什么借口提前离开吧……
陈世襄正想得入神,这时沈玉先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你先去吃饭吧,我在这儿守着电话。”
声音突地响起,陈世襄心脏猛地一跳,背后汗毛炸起,好似做坏事被抓包一般。
啊?”
陈世襄转头望去,表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莫名心慌,梦回当年课堂上搞小动作被先生抓住时的时刻……不对,这是前身干的!
“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传来,希望不大了。你先去吃饭,然后回来换我。”沈玉先说道。
虽然认为没希望,但电话还是得有个人守着,凡事都有万一,他沈玉先能混到今天,靠的就是一个谨慎。
“哦哦~”,陈世襄话赶话随口应了两声,下意识便推开椅子站起了身。
就在这时……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声音突然在办公室惊响。
沈玉先面色一愣,随即精神一震,两步并做一步,冲回办公室一把抄起电话。
“喂!我是沈玉先!”他平静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陈世襄双眼紧盯着办公室,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捏紧,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发现了?确定是他吗?!”沈玉先惊喜的声音从办公室内传出。
陈世襄心情如重石般直坠谷底。
“好,盯紧了,给我把人盯紧了,千万别贸然行动惊了他,我马上带人过来。”
“啪嗒,”沈玉先将电话手柄用力按回电话座上!
“世襄,世襄!”他兴奋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陈世襄脸色一整,攥成拳头的手猛然松开,表情瞬间变换,化为惊喜之色。
“表哥,找到人了?!”他以一种蕴含着惊喜情绪地声音问道。
“找到了,哈哈哈,老天爷眷顾,还真让我们一组给找着了。你赶紧召集留守的那几个人,我们现在过去。”
……
“表哥,人是谁发现的?在哪呢?”车上,陈世襄满脸笑容,兴致勃勃地问道。
……这是哪个混蛋王八蛋在坏他的事!
“余山寿的二组发现的,在福煦路的万家公寓,他正在那儿盯着呢!这次我们真能捞到一条大鱼了!”沈玉先话语中难掩兴奋。
对这个任务,他虽然一直在勉力执行,但内心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抱着完成总部任务的心态,却没想到,居然还真有收获!
余山寿真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此刻他心中就连上次因红党逃走而积攒下来的不快,都被冲散大半。
“余队长这次可是立大功了啊。”陈世襄语气颇有几分复杂。
这家伙是第二次坏自己的事了!
“余山寿确实很有能力,他能坐上队长的位置,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劳,他那些功劳都够两个人当上队长了。”
沈玉先话里不掩对余山寿的欣赏,上次方成仁想自杀就是被余山寿阻止的,这次人又是让他找着的,他上面没什么背景,或许还真可以培养培养。沈玉先心里琢磨着。
试问有能力的下属谁又能不爱呢?!
陈世襄不知该如何接话,眼看时间就快到了,竟然这时候让人发现踪迹……余山寿那么大的个子,还真不是吃干饭的!
将心头烦躁的心思压下,陈世襄想着怎么才能挽救这事。渔夫说了,这位青松同志是中央来的,绝对不能落到特务处手里。他必须得想办法把人救走才行。
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得想其他办法,既能不暴露自己,又能把人救出来的办法。
但事情迫在眉睫,表哥一幅恨不得立马飞过去把人抓来关起来的模样,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行,得先拖延拖延时间!
陈世襄想到这,眼珠忽地一转,有了些想法。
“表哥,一会是直接上去抓人,还是怎么弄?”陈世襄期待地问。
“这是总部交代的任务,夜长梦多,当然是直接——”沈玉先话口忽地一顿,扭头看了看陈世襄。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陈世襄一脸奸诈地嘿嘿笑了两声:“表哥,我就是在想,这人既然是红党中央派来的,那他现在到了上海,那肯定得和上海的红党碰头吧?”
沈玉先眉头忽皱,瞬间从惊喜中冷静下来,方才他光顾着高兴,竟然险些忘了这些细节。
“你的意思是——”
“表哥,我就是在想,这次能不能像你们上次暗里监视方成仁一样,悄悄地跟踪监视这人,看能不能跟着他抓到一两个上海的红党。要捞就干脆捞一网大鱼!”
沈玉先沉默着,思索着这事的利弊。
这次和上次方成仁那事不同,这次总部亲自派了个副科长来盯着,两者重视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现在抓人,他们一组的功劳便是钉在板上的钉子,跑不掉,但相对较小。
而若顺腾摸瓜,且真摸着了瓜,那收获肯定不是前者能比!到时说不定他又能在处座那儿露个脸也不好说。
处座虽然看重他,但毕竟隔得远,处座事情又多,自己要是长时间没点动静,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处座给遗忘在脑后边……
陈世襄瞅着沈玉先变幻不定的脸色,见他迟迟不做声,心底有些着急,现在除了从表哥这儿使劲,他是真找不到其他方法,除非是来硬的,但来硬的只会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他可不是半人半鬼,神枪无敌的鹰哥。
在陈世襄七上八下的急迫心情中,沈玉先终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可以试一试。”
不管能不能成功钓出其他人,至少这个红党已经是跑不掉了的!也就是早抓晚抓的事。
沈玉先还是没忍住诱惑,上次送到嘴边的熟鸭子飞了,这次他必须得从这事上找补回来。
沈玉先做事谨慎周到,但同时又敢于冒险,富有冒险精神。
当初还在中学时就敢跟着高年级学生闹学潮,就是他冒险性格的一个体现。
不过这事沈玉先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南京总部交代下来的任务当然不能出差错,但这不代表他自己就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多做点什么。
他们现在一旦抓了人,后面怎么处置,主动权就不在他这里了,且不提有南京那边盯着,后续的事自己还能不能插手。
就说万一这家伙也是个方成仁那样的硬骨头呢,那时怎么办?到时收获可就有限了。
他们上海区搞出这么大动静,这么兴师动众,总不能真就只替总部那边跑跑腿,干点苦活累活吧?!
干!
陈世襄闻言心头一喜,只要先把时间拖下去,只要特务处不是立即动手抓人,他就还有机会。
……
福煦路在法租界的最北边,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分界线,它的名字源于法国一战时期的一位将军——费迪南.福煦。
这位福煦将军在一战中为协约国的获胜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在战争末期担任协约国的军队总司令,带着军队收复法国和比利时大片领土,逼得德国竖起白旗,战争结束后,他更是佩戴法国、英国、波兰三国元帅衔,被誉为名将,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不过,他虽是一战的英雄,但在上海,将中国的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却并不能给这个古老的国家带来什么荣誉感。
汽车从南到北,很快便驶入了这条“洋人大街”,陈世襄坐在车里,目光看着窗外,心里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对于如何救人,他已经有了一半的想法。
首先他得做一件事——找个借口离开。
在人眼皮子底下,想救人是不可能的,干什么都不方便,更是有可能暴露自己。
只有找个合理的借口离开,然后再悄悄返回来,想法给青松同志传信。
而且,还得抓紧时间。
现在一组这边还没做好准备,他还有机会,一旦让一组的人全都到位,做好了准备,到时便又是如上一次渔夫那样的局面,他到时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表哥,我们在法租界做事,要不要通知巡捕房那边一声?”陈世襄问。
“要,不过不是现在。巡捕房里面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那些人表面看着是巡捕,暗地里到底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说不定里面就有红党的人,在我们行动前,不能通知他们。
“一会儿行动的时候,再让刘副组长去通知巡捕房,刘副组长擅长跟巡捕房打交道,这事他最有经验。到时我们这边行动结束,他们才赶来,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来的太慢了。”
陈世襄点头,有点无奈,他提出这个是想自己去通知巡捕房的,但现在看来这个方法不行。
车子继续行驶,很快,大中饭店的招牌映入陈世襄眼中,这个饭店也在福煦路,不过陈世襄现在没心思看它了。
驶过大中饭店,车子往西边继续开了一阵,万家公寓的招牌进入陈世襄眼中。
车子在距离万家公寓不远的地方停下,旁边是一座叫“新味道”的茶馆。
陈世襄一下车,就看见了正坐在茶馆里喝茶的余山寿,他还朝陈世襄招了招手,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陈世襄真恨不得冲过去朝他那张脸上狠狠地来上几拳,再用他四十二码的鞋子狠狠踩上几脚。
“世襄,你把车开远一点,不要停在这儿。”沈玉先对陈世襄说道。
陈世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车开远一点,或许是觉得车停在这里,比较惹眼,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他依言而行,将车开到了一公里开外,这样一会儿青松同志若顺利逃走,就能减缓这边追击的速度。
下车,关上车门,陈世襄往回走,他有心趁这个机会溜到公寓里去。
但只是稍微一想便又放弃,时间太紧,他回去晚了,会引起怀疑,而且他不知道余山寿有没有在公寓里面安排人盯着,他去风险太大。
走了两步,陈世襄忽然停住,侧头看向旁边的一家店铺。
“张记中药铺。”陈世襄看着牌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