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刚刚在打小补丁,所以更新来晚了,4585字奉上)
夜十点,法租界华灯一片,映照得夜空一片通明。
圣母院路宽敞的大街上,时有黄包车飞速奔驰而过,车架震动发出“哗哗”的声响。
大街平安里巷口,一辆福特轿车披黑而至,稳稳停在路边。
车灯关灭,发动机熄火,车门打开,一双擦拭得锃亮反光的皮鞋从内踏出落在地面,接着一个短寸头从内迈出。
沈玉先看着巷口上方的“平安里”石匾,目光沉静深邃,任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陈先生,要不要我们兄弟跟你一起去?”后车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
“不用,你们在这里等我。”沈玉先挥手拒绝。
说话之人是他当初在情报组时发展的线人,他虽然不在情报组了,但当初他亲自发展的线人,依旧掌握在他手中,在他需要时,为他提供着消息情报。
而这人之所以称呼他陈先生,是因为当初他用的是化名“陈沧”。
沈玉先站在车边静立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他将手伸向后腰,拿出一把勃朗宁手枪。
“哗啦~”,安静的路边,昏黄的路灯下,手枪滑套拉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沈玉先竟是将子弹上了膛。
但想了想,他又将子弹退了出来,将手枪重新放了回去,然后才缓步走进了巷口。
巷内光线晦暗,只有两侧墙壁上的壁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让巷道内不至于不见五指。
沈玉先是第二次来这里,他循着记忆,找到了挂着32号门牌的房屋。
门内没有光亮,里面的人要么是已经睡下,要么是去了外面寻欢作乐。
沈玉先伸手扣响大门,不见里面有声音传来,重复几次后,方才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骂骂咧咧的男声。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包力揉着惺忪的睡眼,努力压抑着心头的不爽,没好气道:
“你谁啊!”
“我是陈世襄的表哥,他身体不舒服,我来看看他。”
“知道他身体不舒服还这么晚来,他睡下了,你明天再来吧。”
包力看了两眼沈玉先,认出这是上次来找陈世襄的那个小平头,不过这人身上的气质本就让他不喜,此刻又打搅了他的好梦,他更是没了好言语。
沈玉先没有在意包力的语气,他知道包力,此人本是霞飞路巡捕房的一等巡士兼副巡长,前不久刚升为代理巡长,在霞飞路巡捕房很得人心。
听说他在街面上做事挺有一套,行事公允讲义气,不欺压平民,因此三教九流都卖他面子,名声还不错,而且因为时常拎着一根包着铁皮的警棍在街上巡逻,还有个“包铁棍”的雅号。
沈玉先以前没和包力接触过,他对包力的了解源于当初任情报组组长的时候。
情报组在巡捕房安插有人,对法租界巡捕房的大小头头都有收集情报,包力当初虽然在巡捕房还不显眼,但因为名声在外,故而也有收集。
对包力,沈玉先是有几分欣赏的。
毕竟在上海滩这个大染缸,尤其是灯红酒绿的法租界里,能出这样一个坚守本心,忠于任事的巡捕,很难得。
对自己欣赏的人,沈玉先通常有很好的耐心,因此他此刻虽然很为傍晚之事烦躁,但并没有因此而迁怒。
沈玉先正欲说话,屋内二楼的一个房间却亮起了灯,陈世襄的声音从内传出。
“是表哥吗?阿力,你让表哥上来吧。”陈世襄的声音听着软绵绵的,中气无力,透着一股子虚弱。
包力闻言,闷闷不爽地应了一声,让出个身位,沈玉先得已入内。
包力在后关门,沈玉先进了屋内后,一楼的一个房间也亮起了灯,接着门被打开,向太太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阿力,是谁来了啊?”向太太有些迷糊地问。
“不好意思,深夜前来打扰,我是世襄的表哥,他今天身体不舒服,我来看看他,因为白天事情太多,所以现在才来。”见着向太太出来,沈玉先致歉说道。
两人客套了几句,向太太便安心回去睡了,包力关了门正往回走,沈玉先则去了陈世襄的房间。
“表哥,你这么晚了还来我这里干嘛?你该不会一直忙到现在吧?
“快给我说说,下午是不是抓到了大鱼?你是一直审讯到现在?有问出什么吗?
“你可别忘了给我记上一功啊,还是我给你提的醒呢!当时我都说了我留下,你非让我走,我要是留下,说不定还能再立点功劳呢!”
陈世襄从床上坐起,苍白的脸上带着异样的红晕,他似乎很兴奋,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却又不得不压低着声音。
沈玉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等陈世襄说完,他才沉声说道:
“人跑了……你跟申贵祥走后,青松提着箱子去了大中饭店,饭店里有人给他传信,我们的人当时还没到位,他趁着这个空隙跑了,只留下一部电台。”
说话时,沈玉先的视线也没从陈世襄脸上移开,他紧紧盯着陈世襄,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道细微的表情。
“什么!跑了?!!怎么会跑了!!”陈世襄满脸的兴奋和笑容瞬间变得僵硬,然后肉眼可见的变成失望,他眼中流出不可思议、不敢置信的眼神。
“表哥,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怎么可能让他跑了?!我们那么多人,他就一个人,他怎么可能跑得了!”陈世襄还是有些不死心地追问,他声音都不由放大了些,只是反应过来后,他马上又压了下去。
“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有人接应他,红党知道他被我们盯上了。”沈玉先继续看着陈世襄。
“有人接应?怎么会这样!红党怎么会知道他被我们盯上了!!”陈世襄苍白的脸上一会儿恼一会儿怒一会儿又冒出几缕疑惑,各种表情迅速变幻,应接不暇。
“是啊,红党怎么会知——”沈玉先话未落地,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立马将后面的话头止住。
脚步声朝陈世襄房间而来,几声敲门声后,包力推开门,拎着一壶茶水走了进来。
“我给你们泡了点茶水,”包力将茶水放在屋内的小桌上。
“这位……沈先生,你们别聊得太久,他身体虚弱,得多休息……”包力语气平平地告诫沈玉先,弄得他倒像是陈世襄表哥,而沈玉先才是个外人。
等包力退出房间后,陈世襄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示意一下旁边的椅子。
“表哥你坐。”他说话同时,给自己和沈玉先各倒了茶水,然后扶着桌子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看样子,仅是走了几步路,就好像没了力气。
沈玉先眉头皱了皱,他看了看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这才收回了一直盯着陈世襄的目光。
“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去医院?”
陈世襄摇头苦笑,“表哥,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感觉自己这么虚过!不过应该没大碍了,房东太太去中药铺子里给我抓了一副药,吃了后感觉好多了,就是全身都没力气,软的慌……”
沈玉先点点头,他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然后又收回看向陈世襄。
“没什么问题就好,你在家好好休息两天,身体好了再回区里。今天的事你不用担心,青松虽然被人救走了,但饭店里有人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宫科长已经在画像,他们跑不了。”
“画像?宫科长真能画出那人的画像?!那太好了!”陈世襄脸上瞬间露出高兴之色。
不过很快,他脸上又露出几分迟疑。
“表哥,这人是在我们手里跑的,上面会不会追究这事?就算宫科长画出了那人的画像,到时把人抓了回来,功劳也是宫科长的,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吧?”
沈玉先闻言终于是笑了笑。
“不用担心,这事是姐夫主抓的,就算出了问题,到时也不会追究到你我头上。”
“那就好,那就好……哎,都是我不好,当时就不该说什么放长线钓鱼的,早知道就直接抓了,也就没后面的事了!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不管什么东西,只有吃到嘴里的,才是自己的!”
陈世襄露出一脸懊恼之色。
沈玉先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就先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你还有没有问题,既然没什么大碍,我就先走了,我还得回去亲自看着宫科长把图画出来,省得夜长梦多。”
告别陈世襄,沈玉先下楼出了大门,他回头看了看再次陷入安静中的房子,目光幽幽。
……表弟方才的种种表现,似乎没什么问题,究竟会不会是他呢?
傍晚从大中饭店回去后,沈玉先一直在复盘青松这件事,他越想越觉不对劲。
红党是怎么知道青松被他们盯上的?
他们居然能那么迅速地给青松传信,把人救走。
红党或许能知道他们在拿着画像满上海的找青松,但怎么可能知道青松已经被他们找到盯上了?以至于当时青松竟然连电台都直接放弃,只身而逃。
从发现青松时的五点到七点,这之间只有短短两个小时,这段时间里知道青松被他们找到的,只有他们一组的人,就连区长,他都没有通知,但红党却是知道了这件事。
这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上次让方成仁跑掉,可以理解为是自己的人不知什么地方暴露了,让那个接头人察觉到因而跑掉。
可这次不一样,当时青松刚进饭店,他们的人都还没到位,暴露的可能性小——而且他的人没这么废物,以前更难搞的任务,也没出过问题,而最近却是连续两次出问题。
……好在上一次,表弟还没来,但坏也坏在这里。
那个给青松传信的人——根据饭店之人的描述,他一进饭店,就找人要纸笔,这分明是当时就在准备给青松传信,他事先就知道青松被他们盯上。
而且他全程还把脸给遮掩着,以前红党那些接头的人,也没见谁这么鬼鬼祟祟过我,这是在防着什么……这分明是事先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宫庶的存在,才能有的表现。
经过一番复盘思考后,沈玉先确定,红党要想及时知道并且妥善应对解决这件事,除了一组内部的人给他们传消息外,别无他法。
但一组内部,几个队长和副队长,还有那些行动队员,这些人都有机会传消息出去。
沈玉先不能确定是谁,经过一番分析后,他列出了一些嫌疑比较大的,在这些人中,又有两个人的嫌疑最大。
一个是申贵祥,一个是表弟陈世襄。
这两人,都是半途就离开了的,他们传消息给红党的机会太多了,甚至他们自己就能去传信,不过考虑到拉成那个样子,应该是没那个力气的。
而表弟陈世襄……沈玉先虽不愿承认,但表弟的嫌疑确实很大。
一,放长线钓鱼的建议是表弟提出的,如果当时直接抓人,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二,表弟中途离开了,后面他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有充足的时间去传递消息。
三,这件事是表弟来了后才发生的,在这之前,组里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比如上次,方成仁被他们监督了三天,如果当时一组内部有红党的人,那这三天时间里,方成仁有的是逃跑的机会。
当然,这不能排除或许是内部的人在这段时间内思想出问题,叛变了。
这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一切还是太巧了,表弟身上的疑点太多,想忽略都做不到。
事实上,若拥有这些疑点的人不是他表弟,那他根本懒得去分辨真假,直接制造意外将其干掉或者将其调走,这更轻松,也更保险。
特务处这些人,向来只有错杀的,不会有冤枉的。
因此,在确定组内应该存在红党卧底后,他第一时间就来了表弟这里,既是想看看能不能从表弟这里试探出什么,同时也是想第一时间排除表弟身上的嫌疑。
从刚才的表现来看,表弟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但这种但事情不能这么轻易下决定,越是重要,越得稳妥行事。
到底会不会是他呢……沈玉先皱着眉头,怀着疑问,走出了平安里。
“陈先生。”沈玉先刚走出巷子,两个蹲在车边的人就朝他小跑过来。
沈玉襄看着两人,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个今晚再辛苦辛苦,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陈先生你说,只要我们兄弟能办得到,绝不含糊。”
“你们今晚帮我盯着里面32号那户人家,”说着,沈玉先拿出一张照片。
“这个人,你们盯着他,如果他今晚走出了32号,就跟着他,看看他要去哪里,记住他见了什么人。如果他要跑,就把他控制起来,然后通知我,听明白了吗?”
两人接过照片,细细看了看,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
这人看着不是什么壮汉,没什么问题。
“不要小瞧了他,他手上有功夫,会耍一手飞镖,手里还有枪。”沈玉先强调。
两人闻言不由笑了笑,伸手从裤腰带里掏出两把盒子炮来。
“陈先生,这年头功夫有什么用,功夫再好,也快不过一颗子弹!他有枪,我们也有枪!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吧!”两人掂着手中的枪自信说道。
沈玉先看了一眼两人手中的盒子炮,皱了皱眉。
“记住,不准伤了他的性命。”
两人闻言有些诧异,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伤人不害命,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以前抢劫,他们也都是只劫财,不害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