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它。“
当这样一句话从忒修斯那混沌的身躯内部传出时,修格的内心深处便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荒诞之感。
“爱”。
修格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忒修斯那里听到这样一个带有鲜明感情要素的字眼。
无比的直白,无比的简单。
没有任何的掩饰,也没有使用任何的修辞,更没有那些恼人的弯弯绕绕。
当忒修斯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表现、他的声音都无比的自然,修格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忒修斯的身上觉察到任何的“表演”痕迹。
看起来,忒修斯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实而已。
下一瞬,忒修斯抬起头来,由迷雾构成的面孔转向修格:“而这,就是我想要给你的答案了。”
“你指的是……“
就这样,忒修斯用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确实站在‘梵恩这一边’,但同样的,我对如今遍布梵恩的那些国家、组织和族群感到厌烦与憎恶。”
修格皱了皱眉:“这样的观点与看法不该是无缘无故产生的,你能否跟我说说其中的具体细节?”
“嗯。”
忒修斯沉闷地应了一声,随后浓郁的迷雾从他体内涌现出来,并化作了一根触须,将放在桌面上的另外一瓶“饮料”卷了过来。
一声脆响后,拉环被拉开。
但忒修斯却并没有将这瓶蕴藏着浓郁生命力量的饮料喝下,而是像他第一次向修格介绍“生命之彩”时一样,在这易拉罐的表面轻轻地敲了两下。
于是,那奇异的迷幻光影又一次显现在了修格的眼前。
忒修斯静静地端详了那容器当中的色彩几秒,随后他开口说道:“伱已经知道了,魔力、生命力……它们都是梵恩世界最重要也最基本的元素。”
“我们可以说,只要梵恩这个世界没有消逝或灭亡,那么魔力与生命力便将永恒地流动……相应的,我们也可以说,只要这二者一直存在,那么梵恩之名便也可长久地维系。”
忒修斯转向修格:“而我们过去所谈论的那些神祇,其实也都是这二者的聚合,因此任何一个以这二者作为自身基础的神祇,便都能够在梵恩当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梅尔,她一直在为消除所有神祇的痕迹而努力?”
“是的,但现在你应该能够明白,这样的目标会有多么困难了吧?”
忒修斯轻笑了两声:“无论是那些曾经被我们击败的对手,还是我们自身,都注定会在梵恩留下这种不可抹灭的痕迹,我的导师也是如此……那些神祇们会留下自己的眷族,留下自己所创造魔法与仪式,而那些崇拜祂们的文明,则又会留下无数带有祂们印记与力量的遗迹。”
他抬起手,朝着之前“休息角”的方向指了指:“强光之下,任何实体都将不可避免地留下自己的影子,这同样也是既定规则的一部分。”
“在导师开始管理梵恩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梵恩当中的所有族群都在崇拜她,并将她视作独一的神祇,将‘梅尔’之名视为绝不应该改换的信仰,有那么几个时刻,她甚至产生过动摇,因为那个时候的她甚至已经拥有了成为第二个海洋之主卡尔戎的基础。”
就像是那些谈论自己过去经历的老人们一样,此刻的忒修斯显得唏嘘且感慨:“她感到恐惧了,她很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真的变成第二个卡尔戎,并让梵恩化作又一个暗渊……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越是冷静、理智的人,就越是要面对这一事实,很不幸,她是这一类人中的佼佼者。”
说到这里,忒修斯顿了顿:“我想,你对这类人应该也是比较了解的吧?”
修格抿了抿嘴,随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越是重视逻辑,越是讲究学术原理以及魔法模型的那些施法者,就越是会朝这一方向靠近,毕竟逻辑与理性是他们的立足基础,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一类魔法学者,大概也算是对他们心目中的魔法女神的完美模仿与传承了。
忒修斯的声音继续传来。
“她在离开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往后梵恩的居民们能够彻底地忘却自己,又或者最多只是将她当成一个简简单单的象征又或者是一座能够提供些许参考价值的‘信标’,她最抗拒与害怕的,就是后来者将她称为神祇,忘却了她原本是‘卑微族群’一员的真实。”
“我直到现在,也还记得她最后跟我说的话。”
说到这里,忒修斯的声音微微一变,于是那种略带中性特征的柔和嗓音又一次传入了修格的耳中。
“神祇这一称谓,终究是应当从梵恩中抹去的。祂们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凌驾于所有的个体与群体之上……一个神祇,无论祂是确切的实体还是只存在于口头的概念,都会对梵恩中的可怜族群们产生巨大的影响。”
忒修斯复述着梅尔曾经留下的话语,态度认真,语速缓慢,仿佛一名生怕犯错的学生。
“他们需要了解,他们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与决策,都出于他们自身;他们应当明白,他们不仅仅是梵恩内的普通居民,同时也是梵恩未来的主导者,是梵恩命运的参与者;他们必须清楚,任何一个向梵恩、向他们索取祭品的存在都是必须去对抗与清除的敌人……”
“当我离去时,过去那些被神祇们所占据、瓜分的权柄将重新交回给这个世界,它们将成为连接每一个个体与角落的紧密纽带,它们将如细密的水网一样遍布这个世界,成为支撑梵恩的血管。”
说到这里,构成忒修斯面容的浓浓迷雾突然那剧烈地抖动了两下。
不仅如此,从忒修斯体内溢出的魔力波动也变得有些诡异了——作为一个以无数负面情绪作为基础诞生而出的独特存在,此时的忒修斯仿佛成为了一座可怕的绝望熔炉,在这些波动的逼迫下,修格甚至不得不主动地收敛自己的感知,以免被那些时不时闪过的可怕想法与思绪捕获。
他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变成一个极端的疯子。
幸运的是,忒修斯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状态,他微微仰头,“凝视”着梦境庇护所中那空荡荡的天花板。
“在我离去之后,便不应再有任何一个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神祇去规划梵恩的走向。他们要学会遗忘,如果可以,他们甚至应当拆去那些无用的塑像,藏起那些画作,停止无意义的献祭、祈祷与歌颂,并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其他更有价值的事务中去。”
“我可以这样断言,倘若我们的后来者沉迷于缅怀,而且这些缅怀本身脱离了真相的引导,那么他们迟早又会踏入到艰难的境况中去了。”
说完这段话,忒修斯停了下来,他看向修格,问道:“我猜,你现在恐怕也产生了一些新疑问了吧?”
“是的。”
修格坦然地点头,随后又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思索了两秒,认真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一些?”
忒修斯并没有急着回答修格的问题,而是偏了偏头,反问道:“嗯,你不妨说的再细致一些,这里的‘残忍’究竟针对的是谁?”
“双方。”
修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无论是对习惯了追随指引的梵恩族群,还是对那些为了达成胜利而牺牲一切的先行者,这样的选择都有些残忍……前者极有可能感到痛苦与迷茫,后者则会被彻底的忘却,甚至无法留下半分痕迹。”
出乎修格的意料,忒修斯这一次并没有对他的看法进行任何形式的讥讽,这位无面的神祇表示了肯定,随后发出了一声轻笑:“我当初也问了相似的问题,只不过我所问出的只有后半截……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么?”
“她笑着告诉我,这就是他们与梵恩过往的那些神祇们最大的不同之处。”
“那些神祇以及祂们的眷族们畏惧消亡,因为祂们总是不会允许权柄与力量从自己的掌控之中流逝,但我们不同……我们本就是要将这些权柄分散出去的,这是延缓、制止那些可怕威胁重临的最有效的手段,也是我们在这段征程中最重要的任务与使命。”
“我们遵循着梵恩的规律,就像梵恩当中的任何一种生灵一样,都注定会从幼年走向衰老……当黑色太阳远离,海洋之主等神祇被消灭或驱逐,我们所背负的使命便也已经趋近终结。”
“既然路途已经走到了终点,那么我们便应自觉地离去,自觉地消亡,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也是我们必须去做的选择……可以预见的,在遥远的将来,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许多许多次,条件与环境可能会发生改变,但最终的选择终将趋同。”
说完这些话,忒修斯将自己的身体整个地瘫进了办公椅当中,他朝着修格摆了摆手:“这就是她给我的回答了,我原样复述给你,希望它能够解答你的困惑。”
修格点点头,他犹豫了两秒,追问道:“但这只是后半截问题,前半截呢?”
瘫在办公椅上的忒修斯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身体,并发出了一声嗤笑:“我不关注这个,也不想关注这个……愚蠢、短视、贪婪……他们用一个个糟糕且错误的决定将自己送入这般境地,不仅错过了无数次能够掐灭隐患与威胁的良机,其中的某一些甚至还在思索着如何与敌人进行合作。”
说着,忒修斯体内的阴影又一次地变得浓郁了起来,这是他所拥有的那些负面情绪与想法在不断滚动、酝酿时的表现:“倘若我之前没有向她做出过那些许诺,我一定会在这些‘傻x’背后猛推一把……真想看看他们在黑色太阳带来的恐怖里哭着喊着叫妈妈的样子。”
在这一刻,忒修斯终于又恢复成了修格最熟悉的那副扭曲模样,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各种各样修格熟悉的、不熟悉的抽象符号与文字在他那张迷雾面庞当中不断地滚动,频率高得吓人。
这大概才是忒修斯最真实的情绪与状态表达。
忒修斯转动椅子,看向了一旁的落地窗,在那层薄薄的透明阻隔之外,正是暗渊当中那不断滚动的漆黑浪潮。
这些浪潮比过去要更加地汹涌,修格甚至能够看见大量在这些阴影当中奔行的暗渊猎犬,它们的数量变得更多了,个体的体型也变得更加庞大,修格猜测,这些家伙的出现应当与他之前和无形之狼的冲突与对抗相关。
忒修斯仍在不断地谩骂,只不过谩骂的对象却已经发生了改变——从梵恩当中的愚蠢居民变成了那些近在咫尺的“蠢狗”。
听着这些古怪的话语,修格很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现在,修格终于明白,为什么忒修斯从一开始就拒绝将梅尔称为“神祇”了,因为这个称谓不仅仅是梅尔的敌人,更是她直到最后都想要去摆脱的枷锁。
一道同时施加在她自己与梵恩生灵们身上的枷锁。
同时,修格也莫名地感到有些好笑。
因为就在刚刚,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诞生于绝望深渊,经手过无数阴谋诡计,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奇特存在,其实也有着极其简单、纯粹,甚至堪称幼稚的一面。
通过曾经在梦里窥见的那些情景,修格不难猜到,当梅尔将自己对梵恩的认知与期许灌输给那个懵懂的“暗渊使者”时,一定也将某些极为纯粹的思绪遗留在了那些扭曲阴影的缝隙当中。
也正是因此,在梅尔离开后的那个动荡不休的世界里,便多出了这样一个无比特殊的“守望者”。
忒修斯。
他是从梵恩的失落时代幸存下来的最后一个“古老神祇”。
是用来提防旧日灾祸重临的一道重要保险。
也是一个孤守着这狭小庇护所,并坚定地追随着往日光景的信徒。